郭嬛蹲下身来,扶在他肩臂处,道:“你这人也是奇怪,公子大仁大义,非但饶你不死,更替你接续了伤骨,你反而骂他,难道你家祖宗便是这么教你的么?”她这话说的俏皮,引得众人皆笑,日行者道:“你只消说了那蔡琰的下落,你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干。”那首领又是一哼,骂道:“我早说你们不安好心,果然是有事相逼,我偏不让你们知……哎呦,哎呦呦……”他话未说话,已连声价呼起疼来,乱尘心思细如毫发,怎会不知是郭嬛暗中捣得鬼,但又想此人冥顽不灵,让他吃点苦头也是应该,便不再做声,皇甫嵩也瞧出乱尘心意,朗声道:“嬛妹子,你勿施大力,把这位大爷的断骨捏碎了,乱尘公子再是仁心济世,怕也难救……啧啧啧,各位兄弟你们说,这人哪,四肢俱废,还能做啥?”日行者哈哈大笑道:“皇甫兄弟你有所不知,咱们邪马台有一桩极高明的武学,连恩公和公子都不会。”夜行者与皇甫嵩齐声讶道:“什么武功这么厉害?”

    日行者清了清嗓子,道:“自然是那铁嘴神功。各位还别说,这桩武功可当真难学,要把一双薄薄的肉唇练得如同钢铁铜丸一般,蒸不烂、煮不透、砸不碎、敲不动,可谓是难比登天,非有大能耐、大悟性者才能练成。一旦练成,上到报效国主、下至吃喝拉撒,皆由这双铜牙铁嘴一力承担,你们说厉害不厉害。”日行者平日里一本正经,此时调起侃来倒也有模有样,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连一向不苟言笑的乱尘都唇角微扬,那皇甫嵩瞧在眼里,更是顺坡而下,道:“想不到邪马台国竟然有这般神功,我们汉人坐井观天,不知贵国这般神技,失礼、失礼了。”日行者拱手还礼,道:“客气,客气!”皇甫嵩又道:“敢问这桩神功兄弟会不会使?”日行者道:“恩公与乱尘公子皆是大智大慧之士,他二位尚且不会。小弟何德何能,怎会学得如此盖世高深的武学?”皇甫嵩佯意叹息了一声,道:“皇甫醉心武学,听兄弟讲贵国竟有这般神奇的武功,不胜心生向往,可惜天下无人会使,皇甫无缘识荆,好生可惜。”日行者道:“兄长休要恼惜,我不会使,自有别人会使,说来也巧,我邪马台国尚有一名绝顶高手会这般神功。”皇甫嵩道:“请问他老人家居在何处清修,皇甫克日便乘海船前往拜访。”日行者摇手道:“不用,不用,世间机缘巧合之事,唯心诚耳。兄长如此诚心,连上苍都已被感动,已遣了那高手前来汉土。”皇甫嵩又问:“哦?竟有此事!兄弟你速速告知,我且回家沐浴冠衣,再去拜见他老人家!”日行者道:“远在身边,近在眼前,兄长身边这位首领便是了……”他二人这样一问一答,说得有板有眼、恰如其事,有如坊间击鼓说唱的艺人一般,郭嬛听得嘻笑不止,夜行者脑子稍慢,隔了半晌,领悟到这其中的梗趣,噗嗤一声,竟连鼻涕眼泪都笑了出来。

    那首领看这二人有模有样的消遣自己,一张脸胀的通红,心中又气又笑,心想:这郭嬛小妮子不知轻重,倘若真将我断骨捏碎了,却偏不杀我,可真是做了大孽。我当真要半辈子不死不活,有如虫蛹一般,屎尿都在身上?……郭嬛瞧出他眼神之中的惧意,趁热打铁道:“贵国国主广徕天下豪客,但凡有一技之长者,便纳在帐下,赐田赏金自不消提。你四肢虽废,但有这惊世骇俗的铁嘴神功相依,定能技压群雄,稳坐贴身近侍的头筹。”那首领再是愚笨,也能听出她言下之意,便是卑弥呼冷血无情,自己成了一个废人,于她无用,自然就要被她一脚踢开。是时,无财过活、无人照料,贱如虫豸,当真是生不如死,便道:“我有个要求,若是你们允了,我便将蔡琰那小娘们的下落告知你们,若是不允,嘿嘿,把那小娘们饿死了,你们可休要怪我。”

    乱尘道:“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你但说不妨。”那首领苦笑道:“我双腿已跛、右手被斩,只留一支右臂,连应对饭食都是为难,但周身财物尽留在樱亭秘岛之内,卑弥呼乃忘义小人,我这个废人,那边肯定是回不去了……”皇甫嵩道:“阁下所求的,无非银两一事,只是皇甫为官清廉,财产无多,但人生一世,金钱何意?我将祖产全数变卖换钱与你,你寻个安定的僻壤,置办些田地房屋,再寻一两个个侍婢照料衣食起居,也能让你安度下半生。”皇甫嵩为官数十年,久居高位,却难以拿出银两、要变卖祖产,令乱尘听的心里不是滋味,便道:“皇甫先生两袖清风,万民皆知,此间更是高风亮节,晚辈好生仰慕。只是先生宅府乃故祖相传,先人英魂供奉于此,岂能轻易变卖?”说着,他自腰间掏出一把碎银子,又自背后解下玄黑骨剑,一并递与那首领,道:“我身边只有这些碎银子,且先帮你雇个车夫,送你出关。你拿我这把剑去陈留见我兄长,他乃陈留太守,你见到他,就说我向他相借黄金百两,以剑为据,如何?”皇甫嵩听他要以剑为质,怎可应允,既道:“国将亡于奸贼夷狄之手,小家何用?皇甫既已死志报国,区区祖产,又何足挂齿?纵是先人在天有灵,也决计不会责怪皇甫。皇甫之志,还望公子成全!”

    皇甫嵩话说的斩钉截铁,乱尘与他几番劝说,他始终不听,乱尘只好依他所言,心想:“眼下我且让皇甫先生应了这倭人银两之求,待我入得长安城,我再觍颜向大师哥相借,保得皇甫先生的祖屋家产。”那首领见众人已经应允,心里仍是不放心,道:“你们汉人奸诈的很,我要你们发誓。”

    夜行者听他言语不敬,高喝一声“你!”,被日行者劝住,只听日行者正声道:“曹公子品性诚挚、天下皆知,你可曾听闻他有半点不检、半句妄语?”那首领不依不挠,冷哼道:“你们不依我,我便不说。”乱尘不愿与他多做纠缠,扬手举天,正声道:“好!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曹乱尘在此立誓。愿以百两黄金换阁下金口一开,若违此誓,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岂料那首领道:“慢着,我还有一桩事……”

    郭嬛四人见乱尘既已发下重誓,这人仍是不知好歹,不免气上心来,夜行者脾气最燥,闻言便欲动手揍他,被他兄长日行者拦住,只听日行者冷笑道:“曹公子一言九鼎,你莫要蹬鼻子上脸。”皇甫嵩亦道:“你这倭人,太不识相。”郭嬛不怒反笑,道:“各位大哥,这位朋友既然不爱百两黄金,那便是爱那无臂无腿方可练成的铁嘴神功了,这便让小妹我成全了他罢。”说话间,她掌上运力,已将那首领右肩处的骨骼捏得咯咯作响。

    那首领吃不住痛,呼道:“各位,各位误……误会了!”乱尘微微摇头,示意郭嬛松了手劲,那首领缓了许久,才道:“我今年五十有三,已至暮年,眼下身躯残废,纵是有人照料,怕也撑不了几年。你们汉人讲究落叶归根,我们倭人亦是如此……可惜我这一生做的刀口上的买卖,无妻无子,只求死后你们将我骨灰送回故国,与我老母亲葬在一处。”夜行者抢话道:“这有什么了不得的?你既有钱财,立下字据,叫服侍你的人送你归国便是。”那首领道:“不成。我不信汉人。”他见郭嬛、皇甫嵩等人又起了怒色,忙指着乱尘,补了一句:“我只信他。”乱尘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此人生怕自己死后,服侍之人拿了钱财,并不肯远赴东海、将他骨灰安葬,先前觉得此人言行皆恶,此时听他要落叶归根,倒也有几分人情,想自己有朝一日说不定要回邪马台国接回张宁,便道:“好,我答应你。”

    那首领脸上这才露出笑意,道:“此处西行五里,有一处荒山小林,林中有枯井,上以石块掩盖,那蔡琰便被缚在井中,你们径自去寻,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能寻到。”乱尘拱手道:“多谢。”说罢,便欲启程去救那蔡琰,却被郭嬛等人拦住,乱尘心有不解,但听皇甫嵩笑道:“这等小事,还用劳烦公子亲去?我等粗人去救了便是。”日夜行者二人也附和道:“理应如此!”

    乱尘见他们心意诚诚,而此间事亦已了得,失了饮酒独愁的况味,便拱手拜别道:“既是如此,那便有劳各位先生。乱尘这便告辞了!”说罢拎了一只酒壶,一摇一晃的往长安城方向走去,不一会的工夫,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夜雨淋漓,忽紧忽慢的秋风卷过细雨,一阵隔着一阵的撒在乱尘身上,乱尘的青衫、长发、眼睛在这场不知来路亦不知去处的细雨里染了个湿透。他不知自己在这细雨里走了多远,亦不知距离午时那场恶战过了多久,他便这样且走且饮、且醉且吟,手中的酒壶已空了多时,他摇了又摇、晃了又晃,却是再寻不见一滴酒水,他只觉得整个人如同这酒壶一般,全都是空荡荡的——从陈留至长安,这一路走来,他一颗心魂牵梦绕、来来回回的,尽是在师姐貂蝉的花前月影。可那又如何?昔年常山之上,自己捉趣卖乖、百般讨好取悦,师姐总是能不拂了他意,伸手轻抚自己的额发,微微一笑,道一句:“尘儿,莫要调皮”。

    这才短短七年,伊人已殁,再亦没有人对着自己说这般体人的话了。这七年来,他总是想着师姐每次淡淡笑过之后对着油灯,陷入长长久久的凝思——彼时的自己终归是太年幼了,总是时不时的要逗她发笑,却浑不知师姐口中时不时所念的那句诗,乱尘想了许久许久,这才一字一句的那首诗念了出来:“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首小诗,短短不过二十字,乱尘却潺潺反复的念了一遍又一遍——时至今日,他才懂得,当初师姐回答自己所言的“尘儿,你不懂的”。一阵细雨扫过乱尘脸上的泪痕,他忽的放声大哭,自吟道:“师姐,为你这一句‘不懂的’,我在常山之上日夜苦读,阅破万卷藏书,却知其一不知其二,却难知你秀眉长蹙之意……到如今,我一人一剑、漂泊江湖,行了万里长路,才明白,师姐的答案不仅仅是一个‘情’字……我总以为自己将这情字猜透,却只知青青芳草之情,浑忘了昔昔暮暮之意……师姐,师姐……情爱者,不悲天,唯悯人矣……”他少年癫狂,说话已语无伦次,他只想着那么多那么多的后悔、那么多那么多的过去,可现在,已经太晚太晚。追忆何用?长歌当哭而已。

    他便这样醉里挑剑,顺着渭水河畔,长歌而行。雨越下越小,可他的心,却是越来越沉,他终是忍不住,忽的脑中一阵眩晕,身子一晃,一下子瘫坐于地,哇啦一声,张嘴大呕,腹中的酒水稀里哗哗的吐了一身,他的胃中除了酒水,再无其他,待他将酒水呕尽之后,只觉口中作腥,醉眼一瞧,青衫上殷红一片,竟是将腹中热血都呕了出来。

    他眼眶又热,大颗大颗的泪珠不住的滚落,这青衫乃是师姐一针一线所纳,这些年来,自己终日着身,如同将师姐负在背上一般,不肯受半点烟尘沾染,今日怎得耍酒疯,将“师姐”弄脏了?清寒冷雨如斯,连忙将青衫脱下,跪在渭水岸边,一面轻轻的搓洗着血渍,一面一声低一声高的呼唤着:

    “——师姐!

    ——师姐!

    ——师姐,你可还记得,彼时年幼的尘儿,长长久久的望着楞楞出身的你,问你眼里写的是什么?我总看不穿你的悲慨,我……我总是难以明了,无怪你总劝我,‘尘儿,等你长大了,有朝一日,会识得这世上有情之苦的。’

    是呢,我总是太小,不能懂你,不能保护你……我总是起那些长长久久的贪念,想那些光怪陆离的未来,却不知未来,如此刻薄……今生不能让我陪侍你左右便已罢了,竟生生的夺走了如此清心寡欢又悲天悯人的你……你曾答应过我,待嫁与了大师哥之后,帮我找个可人儿,更允我从旁结一茅屋,与你们毗邻为居……你亦曾立下宏愿,你要全天下有情之人,花前月下,笙歌安眠……可怎的,如今我断肠消魂、雨夜恸哭,却应也不应?

    ……”

    那恼人的血渍越洗越淡,却怎的也洗不净,惹他的心生生的疼,他陡然跃入渭水之中,凄风冷雨、渭水冰霖,他浑不在乎,身子半没在浅水之内,只觉胸中压抑满满的都是伤怀悲慨,他仰起头来,对着黑压压、逼仄仄的雨夜天穹,一声接着一声的嘶声长啸。他爱到癫狂,亦伤到癫狂,不知不觉里,竟抽出玄黑骨剑,如疯虎一般舞将了起来。

    现时他武功已然高绝,内力浩若瀚海、傲视海内,剑法更是天下绝唱、再无敌手,此时他无意舞剑,剑法虽乱,但内力磅礴随剑喷薄而出,剑势阳刚霸道至极,以至于他每舞一剑,七尺长的剑芒引导着丈宽的剑气四处劈散,那渭水宽阔汹涌,但乱尘剑气到处,总是一声轰然炸响、河水为之断流。再至后来,他的剑气与剑芒混在一处,人与剑在秋雨、渭水中上下翻飞,四五丈的剑芒有如漆黑蟒蛇翻腾狂舞。远处渭水上行舟的船家们听得异响,均出舱来瞧,只见得前方一团偌大的黑影搅动渭水,时不时的有青光在黑团之中闪现,有如九天的青龙搅动渭水江潮爆发一般,只道是龙王爷发怒,有的急急调转了方向,有的抛下锚,对着乱尘所舞的黑影不住的磕头。

    不知舞了何时,乱尘再无劲力,身子从半空中跌入渭水,他也不爬起,索性仰在水面之上,随波逐流,心头间酸楚难当:“师姐,都怪我不好,你当年要我讨好师傅,让他教我学武,我却只知贪玩,不肯硬求,这才害了你……如今,如今,我已将三本天书的武学练完,再回到涿县桃园,我总能救得你罢?……师姐,这江湖夜雨、天下疾苦,远非武学一道可以闯荡的,若是,若是当年我不肯应允与你下山,你纵是郁郁寡欢,但也能朝夕相见、日夜作陪,总胜于你现在香消玉殒,作这吃人江湖上漂泊零落的孤魂野鬼。”他知晓自己武功一日千里,每逢功力更深、武理明悟,他反是更为伤感寒凉。幼年之时,他亦是好嬉喜闹、追欢逐乐,可这些年来,年岁渐长,又久受情念之苦、爱忆之羁,孤身一人漂泊江湖,才落得现今这番郁郁寡欢、苟言少语,此刻七月鬼节、凄风冷雨,他眼见黄纸飘幡,思念故人亡魂,更添心头情愁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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