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代的叶悦和现在的她性格迥异,那时她不爱说话,习惯闷着头看书。在寝室里也是这样,她不声不响的把整个寝室打扫干净,然后便静悄悄的开灯学习,像个隐形人一般。有时,同寝的小姑娘逗她玩或者拿她开开涮,她也只温温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她从普通初中来,开始还不太适应b中的学习环境。b中是a城数一数二的好学校,对学生的日常教育也是一路从严。在b中,大考小考是家常便饭,最变态的是考完以后还要张红榜公布前四百名或是按考试成绩排座次,又或者这两样一起来。

    叶悦进校的第二周,b中就组织全校学生来了次摸底考试,说是什么“摸底考试”,其实就是出几份难到人神共愤的试卷,警示学生们要赶紧从假期的美梦中醒来,别整天稀里糊涂的净想着混日子。

    从考场出来回寝室,叶悦的心情低到了山谷,从语文到数学,再到英语、物理、化学、历史等等等等,她全部都没写完。英语作文才写个开头,结束考试的哨声响了;数学题目一道一道空在那里,这回倒是有时间,可是根本不会做;她本来语文就很平庸,结果偏偏作文题又是“母亲的手”,她盯着自己瞎编胡诌的文章,干巴巴的,简直比晒干的萝卜头还干皱。

    睡在她对面床位的毛毛和她关系不错,在路上碰到满脸阴郁的叶悦后,并没有察觉她的情绪有些低落,只自顾自地说:“唉,不知道这次考完试等着我们的是啥样的处罚。”

    在惶惶不安中煎熬了一个星期的学生们,终于在各科老师沉重的面色里得到了最后的成绩单,并不出人意料的,叶悦以“一鸣惊人”的成绩被于老师请到了办公室里喝茶。

    “叶悦,你才来学校,这次考的不好,只能说明你以前学的不扎实,更加激励你要好好学习。”于老师满脸严肃,不像第一次叶悦见到他时那么和蔼可亲。

    “知……知道了。”叶悦觉得于老师下一句话可能就是告诉自己不要破罐子破摔之类的醒世名言。

    于老师端起茶杯又喝了口水,继续说:“陆子城,也是转校生,别人就适应的很好,你当然也能做到。”

    叶悦点头,再点头,再点头。

    下午有一节于老师的班会课,于老师神情凝重的说明了大家在学习上的一些问题,然后从随身带的天蓝色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排名表。

    “我今天上午,按照同学们的成绩给大家重新排了一次座位。”他顿了顿,班级里悄无声息,每个人的脸都像结了冻一样,紧张的氛围悄悄弥散。

    “成绩略好的同学和成绩还有晋升空间的同学要互帮互助,前后位我也是按照大家的学习能力科学排位的。”说完,于老师环视了一圈班上的学生,让他们全部站到走廊,他念到谁谁就进教室。

    “毛玉达,李青”

    “张磊书,林淑”

    ……

    听了几十个名字,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三倍,叶悦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叶悦,”站在教室门口的于老师顿了顿,侧头看了她一眼,“陆子成,你们两个都是我们班的新同学,以后更要互帮互助,相互促进。”

    晚上回寝室,宿舍里余下的五个女孩因为这次的新位次炸了锅,纷纷感叹叶悦命好,叶悦有点惊诧。

    命好?这还是别人第一次这么说她。

    毛毛侧身躺在床上,率先说:“叶悦你知道不,陆同学长的还是有点可以的。”她说的含蓄,旁边一个女生忍不住插嘴:“毛毛,你太谦虚了,分明就是艳冠群芳好吗?”

    “就是……”另一个女孩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叶悦忙问:“就是什么?”

    毛毛抢着说:“就是陆同学不爱说话,有点闷。”

    “你俩一定是我们班上最守纪律的一对同桌。”几个女孩笑成了一团。

    她们说的没错,事实就是这样。叶悦离开了自己的独立领地,陆子成同志成为了帮扶团队中光荣的一员。可是,他们之间的交流,少到几乎没有。没有自我介绍,没有“你好”、“再见”,当然也没有“陆同学,你说这道题怎么写”。

    陆子成坐在她身边,要么是安安静静的看书,要么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叶悦开始还时常向身旁偷瞄几眼这个大家嘴里的“大美人”,他的睫毛很长,一双眼睛藏在那后面,让人看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后来叶悦觉得自己实在无聊,也就不再看了。

    她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依旧和一个人坐没什么两样。

    那年冬天冷的让人胆儿颤,12月1号,那年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她永远忘不掉。一大早整个年级的学生都正上着早自习,叶悦捧着英语书专注的啃单词,靠窗的位置突然有几个人窸窸窣窣的说话,和教室氛围有些格格不入。叶悦没有回头,伸手捂住了耳朵,依旧低着头背单词。

    “叶悦,有人找。”床边的一个男生提着嗓子喊到。

    顿时,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窗外,只见一个老奶奶穿着件墨绿色的薄羽绒衫,站在寒风里向里头张望着。

    叶悦还在发愣,陆子成却立刻站了起来,对她说:“快去吧。”

    这是他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

    “悦悦,你爸爸出事了,快走。”奶奶拉着她,不由分说的往楼下跑。

    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跟着奶奶上了二叔的小面包车。在车山,二叔对她说:“悦悦,你爸爸给客户装修的时候触了电,这会在医院抢救……”

    叶悦瞪大了眼睛看着早已老泪纵横的奶奶,她物理不好,如果人触了电有多大生还的可能,她一点底也没有。

    去了医院,她才知道,爸爸触电之后,当场死亡。

    “谁叫你来的?”正在几个婶婶怀里痛哭的李阿姨看到叶悦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盖着白布的丈夫,朝她大叫。突然,李阿姨好像突然有了力气,她撑着病房外的铝合金座椅站起来,几乎是跑到叶悦面前,咬着牙一巴掌扇下来。

    叶悦被她这一巴掌打的踉跄了一下,还是没有摔倒。第二个巴掌扇下来的时候叔婶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的把她给固定住。

    叶悦一点也感觉不到脸上的疼痛,只是嘴里好像有什么地方破了,很湿很湿,开始她紧闭着双唇,不想让嘴里的东西流出来,可最后还是没忍住。

    “爸爸……”她没有哭,只是喃喃的喊。

    后来几天,父亲出殡,那家雇主赔了十二万,付了这段时间的开支,李阿姨找律师把房子过户到自己名下,然后把家里的积蓄留给了叶悦和她奶奶。

    叶悦给了叔婶三万,说是拜托他们好好照顾奶奶。叔婶住在县城里,三万块钱不是小数字,他们自然十分乐意。她又偷偷塞了两万给奶奶,叫她别苦了自己。

    “悦悦,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婶婶提议。

    叶悦低头将孝巾叠好,又摊开,半天才说:“不用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当晚,叔婶就开着小面包车把奶奶接回了县城。叶悦留下五百块钱做生活费,余下的都存进了银行。

    她漫无目的走上天桥,冬风吹在脸上,皮肤有些快要裂开的感觉。天桥的两边挤着几个夜里出来摆摊的小贩在叫卖一些小玩意。她本来并无意买东西,可路过一个卖应急灯和镜子的小摊时,她猛然瞥见自己映在镜面里的左脸又红又肿,和右边白皙的脸庞对比鲜明。

    她盯着镜子看了一会,转身回到天桥口的一个小摊子边,问坐在地摊后面的大婶道:“阿姨,这条围巾多少钱?”

    大婶瞅了瞅穿着校服的叶悦,又看了看她高高肿起来的脸蛋,像是个赌气跑出家来的无知少女,皱着眉头叹气道:“小姑娘,算你十五吧。”

    叶悦把钱递了过去,大婶没有用袋子替她将围巾装起来,而是径直递给了她。

    “小姑娘,大冷天儿的,早点回家。”大婶好心提醒到。

    她笑笑没说话,将围巾抖开,绕到了自己脖子上。

    哪里有家呢?

    第二天,她五点多就到了b中,保安大叔一上班就看到一个裹着白色大围巾的女孩冲他傻乐。叶悦把学生卡掏出来,给保安大叔看了一下,就跑进了学校。

    这么早,天还没亮,校园显得宁静也温润。她耸了耸鼻子,一路小跑到班里。

    打开灯,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找到自己的座位,试卷、练习册、作业本整整齐齐的码在她的课桌上,没有一点凌乱的样子。她咬了咬唇,心不在焉的坐下,下意识的把下巴埋在大围巾里。

    六点半的时候,教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她觉得有些错愕,有人这么早来教室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而推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同桌陆子成。

    她忙低下头,伸手把刚才取下来的围巾重新围好。陆子成推开门,看见叶悦也愣了一下,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反手将门关上走进了教室。b中今年大修,有的家长怕孩子冬天冻着,便趁此机会集资给教室装空调。一台空调也不贵,平均每个月加电费摊到学生们身上也就几十块钱不到,家长们自然没有不愿意的。

    这几天寒潮来袭,于老师总是事先就给空调设定好程序,到时间空调便自己运转。

    空调在六点钟的时候开始呼呼的吹暖风,此刻的教室非常已然十分温暖。在这么暖和的教室里,一般人只穿一件轻薄的卫衣御寒就足够了,叶悦却非常坚定地裹着大围巾。

    陆子成坐下后,手指轻轻摩挲着摆在塑料书架里的课本边围,须臾又突然起身,走出了教室。

    叶悦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扒拉了一下围巾,真的有点热啊。这几天都要戴着这围巾,可不得热死,她叹了口气,却不敢再随便把围巾取下来了。没过多久,陆子成又回到教室,叶悦含着笔看一张张天书似的数学试卷,没有再抬头。

    “叶悦。”他站在两排桌椅的过道间轻轻喊她,叶悦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她猛地抬头,只见陆子成两指间夹着一个天蓝色的医用薄口罩,似乎还有点犹豫要不要在往前走。

    叶悦觉的自己的脸“刷”的变红,就像自己有什么以为掩饰极好的秘密被另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的截获一般。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手里的口罩微微皱眉,陆子成的手指轻轻弹了弹口罩,表情很平静的向叶悦身边走来,“空调房里,你感冒了,难道不该戴口罩?”

    他假装很轻松的说,眼前的女孩儿眨了眨眼,片刻才接过了悬在半空中的口罩。他点点头,坐下。

    十年后,叶悦再回忆这个场景,教室里很静,窗户上是细密的水珠,教室里暖和的一塌糊涂,一切一切她都记得,连陆子成身上淡淡的像泡泡糖一样的气味都记得,可就是忘了自己有没有说声“谢谢你”。

    那时,还是年少无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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