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南燕都城。

    到达建康城门,顾十六从马车上撤下吴郡顾氏族徽,颜黎与顾全同车跟在顾十六马车之后,车辆慢慢悠悠穿行在建康。

    “小郎,到建康了。终于回家了。”顾全眼睛一亮,撩开一角车帘,难掩兴奋之情,对着颜黎笑逐颜开,“小郎第一次来建康,你可得好好瞧瞧。”

    颜黎微微点头,随手撩开车帘,露出一角窥探建康之貌。先前只是看书见识建康,此时亲眼所见的建康怎是书上几句繁华可以全数形容,满街长檐车,满路跟高齿屐,满目白砖青瓦、红漆木门,可谓雕栏玉砌,酒肆客栈、当铺茶楼、米店布点应有尽有,路边摊贩叫卖声不绝,路上行人如织。

    马车走过闹市,越行越静,深巷内寂静无声,唯有马车轱辘声,巷内琼楼玉宇应接不暇,云窗雾阁屹然挺立,一条深巷入目皆是金碧辉煌,奢华之至。

    “到家了。”顾全将马车停在吴郡顾氏正门外。

    颜黎轻微撩起前方车帘向外看,顾宅门口跪了一群仆隶,站了一群士族男郎、士族女郎,一整群人簇拥着顾十六进了门。

    “先前,在郎君身侧,我也是这样的受人喜爱。”顾全撇撇嘴说道,而后驾着马车转向后门。

    “你不喜随我,我也可与你家郎君说,退了你回去。”

    “这可使不得!小郎别误会,我可是拎得清的人!郎君让我跟着小郎,是因为小郎对郎君很重要。日后,我也定是将小郎放在心上,与郎君同等重要。原先顾淮在我心中是第二,如今他就是排第三了。”顾全一脸严肃,信誓旦旦。

    “顾淮可是你的家人?”

    “不是。顾淮是吴郡顾氏旁系子弟,我是郎君半路捡了来顾宅的,郎君赐了我顾姓。当年家乡闹饥荒,多亏郎君救了我。整个顾宅,先前我就认郎君一个主子,今日再加上小郎,就是两个主子。这会儿,我是真真的想明白了,小郎不好,我家郎君心里就不好过。为了郎君,我也必须对小郎好。小郎,你说我说得对不?”

    “入了顾宅,日后说话仔细些,该不该说,自己思量思量。我与你家郎君只是主仆之谊。”

    “进了顾宅,这些话我就烂在肚子里了,小郎请放心。大宅子里说话轻重,我还是知道些的。”

    “你且记得。”

    “我肯定记得住!绝不连累小郎。小郎到清楼了,下车了。”

    顾全扶着颜黎下了马车,小院门口种了两株松树,挺拔直立,小院门檐上挂了一个木牌,写着清楼二字。颜黎抬头四顾望望,却未见高高的小楼。

    “小郎不用看了,这个院子里没有小楼。住里面的人,取个院名故弄玄乎。”

    顾全在前引路,带着颜黎走进小院。进院是一处巨大假山,将后方景致全然挡住,绕过假山,豁然开朗,蜻蜓戏莲池,蝴蝶落花丛,亭台立水榭,玉树傍瓦房,一景一物处处透着宜人之气。

    颜黎来到所住的西厢房,忽然,一个四十岁光景的郎君从房前树上噗噗滑下来,一屁股摔在地上。

    “张公,你悠着些,被你吓惨了。”顾全被吓得不轻,一脸惊魂未定。

    张公仿若无事,拍拍衣衫,爬起来说道:“这位小郎,到我清楼作甚?”

    “这是住在东厢房的张公。”顾全指着右侧郁郁葱葱的小山说,“小山那边的房屋。”

    “小郎彦离拜见张公。”颜黎神色自若,恭敬地作揖道。

    “到我清楼有何贵干!”

    “吾乃十六郎食客,日后与张公同住清楼。”

    “有无才德,何才何德,一一道来。”张公缚手于身后,步步逼近颜黎,步步发问。

    “拙人在此,不敢在郎君面前班门弄斧。”颜黎跨步,深深作揖。她说她自己在张公面前摆弄才能是不自量力。

    “小郎不必过谦,若是果真无才无德,我这清楼,你也住不得。”张公抬头傲慢道。

    “彦小郎,郎君书房有请。”院外走来一名仆隶,恭敬有礼道,“请小郎跟我来。”

    “住不住得,张公日后大有时机亲自检验!十六郎寻我,改日再来与张公叙。”颜黎作揖拜别张公。

    顾全被留在清楼西厢打扫收拾,颜黎一人跟着仆隶去了顾十六的书房。仆隶在房外通报之后,为颜黎推开书房门,待颜黎走入书房,他关上了房门。

    “郎君。”颜黎一番恭敬作揖完毕,直起身看着顾十六,只见他只顾自己低头在书案上写着字,不曾看她一眼。她还未在清楼落脚,他便急急将她唤来,到了地方,他却是一声不吭。颜黎不催不问,就这么一直站在原地,等着顾十六回声。

    许久,顾十六应了句话,依旧未抬头看她。他说道:“嗯。日后你在书房内为我处理信件,整理归类书册。”

    “善。定当尽心竭力。”

    “左侧书桌上的信件你挑些瞧瞧。”

    颜黎领命,站起身来到书房左侧,那里正好摆着一桌一椅,桌后墙上挂了一副画。她瞧了瞧画,发现正是先前她在清河庄画的顾十六肖像图,扔进水里,被顾全拾了回来。

    “你那画技确实难堪,垂你身后,可每日警示,勿忘将勤补拙,业精于勤。”

    “彦离技拙,画出郎君辟邪之功效,实属不义,愧对郎君,恳请郎君将画归还于我。”颜黎觉得当初随意画的顾十六丑得和门神一样,已然可以贴在门上辟邪了。

    “画上另一幅顾十六才可替换了那副。郎君日日在你身侧,定能增进你的人物画功。”顾十六放下毛笔,折上书册,抬头看着颜黎,“去将那些信件整理整理,为我选上一个,随我赴宴。”

    “善。”颜黎打开一沓信件,均是各类赴宴邀请。他顾十六果真是建康红人,今日刚来,便有一堆特地为他办的接风宴,郗四郎、殷七郎、羊五郎、孙二郎都是洗尘宴。

    一封临川王萧简的家宴邀请赫然入目,萧简已将视顾十六作为家人,其中缘由少不得殷子昔。果然,在信件内,萧简写道邀请顾十六偕同殷子昔,看来二人未来的婚姻在建康士族看来,已是铁板钉钉之事。颜黎将此封邀请信独立放置一边。

    随手翻动,颜黎忽然翻到了陆十郎的信件。她缓缓打开,只见信上寥寥数字:敬邀十六郎与彦离同游秦淮河,敬备筵席,恭请光临。颜黎合上信件,放在一堆接风洗尘宴信件之中。

    继续翻看,找到了南平王萧凯的竹林宴:萧凯欲邀十六郎明日至金山竹林咏诗吟歌,十六郎若有空闲便来一叙。若是书上说的没错,南平王向来独来独往,不喜与人结交,此时南帝立储在即,他邀请顾十六赴宴,不知是何用意。

    “敢问郎君与南平王可是至交?”

    “点头之交。”

    颜黎将南平王萧凯的信件呈给顾十六:“请郎君斟酌。”

    顾十六接过信件,打开看了看,问道:“为何赴此宴。”

    “传闻南平王醉心书画,儒雅名士,彦离想一睹名士风采。”颜黎想着探探南平王虚实,四王夺嫡,永阳王言明退出转而支持临川王,晋安王与临川王早已暗地拉拢人心,为己夺权。平波之下的建康,早已是暗涛汹涌,只剩他南平王不对夺嫡作任何表态,整日醉心书画,不可自拔,不知意图何在。

    “南燕第一名士在你眼前,你怎地不愿多瞧,却是想看其他男郎。”顾十六放下信件,夷然自若地看着颜黎,“小郎莫非就是俗人说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彦离不敢。彦离只助郎君成事!”颜黎低眉垂眼冷冷道。

    “此间水深,你还是离得远些为好。”

    “彦离当得郎君食客,望郎君遵守当初承诺。”

    “可。如你愿,明日赴约南平王竹林。”

    “这封是临川王萧简的家宴,明晚邀请郎君,请郎君过目。”颜黎将书信递过头顶。

    “放下。你去整理整理里间书册,我未传你,不得出来。”

    “善。”颜黎走进书房之内,书册分门别类都已整齐存放好,何须她再整理,顾十六寻了个借口,打发她罢了。

    她逛了一遍书册,寻了本《南燕秘辛》,席地而坐,靠在书架旁翻看起来。此书分为兰陵萧氏、吴郡顾氏、陈郡殷氏、高平郗氏、吴郡陆氏五大篇章。还未细致来看,书房里响起顾十六懒懒的声音。

    “你看看这封信,有何见解。”

    “南平王明着邀郎君赏竹,许是另有玄机。此时他萧凯理应深居简出避嫌,但他却以诗书为由,广邀文人聚会,频频现身,与之前行事迥然不同。此人甚少在士族间抛头露面,对其了解少之又少,郎君前去探探虚实也可心中有数。若能窥探他的盘算,也不枉明日一行。”

    颜黎听出了男郎的声音,正是刚才从树上摔下来的张公。他的声音低沉浑厚,一听便可识别得出

    “明日你与我一同前往。”

    “善。郎君今日新纳了食客在西厢?”

    “除了琴艺上乘,暂时别无长处,可待张工日后挖掘。”

    “他长得清秀,也是一长,大有用处。不过仅是一副貌相,我这清楼可就容不了他。”

    “我允了她周全,你当仔细些。”

    “既然郎君允了他,郎君何不让他搬去你的一秀院,别污了我的地。”

    颜黎在里屋,听着张工咄咄逼人,此人心高气傲,唯才识人,无才无德,被他张工弃之如敝屐。他的清楼之地,也容不得顾十六半点置喙。

    “张公已入不惑之年,何必与一黄毛小儿置气。彦离她孺子可教,尚属可造之材,张公定是会欢喜。”

    “我瞧着他的面相,非是住我清楼之人。”

    “喔?那依张公来看,他是该住在何处?”

    “自然是小倌院。郎君趁早还是让他搬了出去,腾出西厢房,还我清净。”

    “世上能住在西厢与张公相提并论的,我至今未曾寻到。你那清楼西厢空着好些年头,怕你孤寂,想着给你排个人。姑且让那小郎在你那住上三日,三日后,你若不愿,我再撵她出了清楼。”

    “郎君勿要食言,我就等他三天。郎君若是无事,我也该先回清楼了。”

    “你这习性,一般人也是住不得你这清楼。”

    “我这清楼,就是十六郎你也住不久!”张公踱步出了书房,房门再次被关上。

    “彦离。”顾十六唤出颜黎,缓缓说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清楼了。”

    “善。彦离告辞。”

    原来这清楼也不是她颜黎想住就可住的,能者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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