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静节睡前想一回,云衍说的改日再来,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轻叹一口气吹熄了灯。次日起的便早些,坐在妆台前梳着头发,不自觉便梳了个凌虚髻来,回过神,看在铜镜里昏黄的容颜。从前她最爱的就是凌虚髻,额前的碎发都抿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黛眉,这样才显得大方又飘逸。用小巧的白玉插梳在下面固定,念礼总是摇头说太素净了,非要添上几只玳瑁扣。可现在妆台上哪还有金玉珠宝,不过一只桃木梳子、两根木簪子罢了,实不必再梳髻了。把头发又打散了,依旧用木簪子在脑后挽一个螺。
    绣花的时候有些跑神,手指头上扎了两针,幸而血没染到料子上。这是新买的好布,预备做一个四幅的大屏风,米黄的底若沾上血迹就不能用了。宋静节只好从绣绷前站起来,正好走出房门去歇歇眼睛。
    刚一出去,有人敲门。纪府只有兄妹两人,宋静节又生的过于貌美,从来都是紧闭门户的。平常宋静节不见外客,凡有人来,都先避进房里,由桂花开门。临近中午,桂花正在厨房炒菜,扬声喊:“来了,来了。”
    听到敲门声,宋静节心里有些不能说的情绪,见桂花不得闲,便说:“我去吧。”
    门一开,果然是云衍。他今日穿着一身家常石青暗纹的直裰,腰间系着革带,头发用铜冠束起来,看着也不奢华,除了身上消不去的凛冽,倒像是平常士子。勾着一点唇角,整个人柔和许多,不似昨日那么阴沉,手里还拎了一包糕点。看着她就抬了抬手,开口还是那么舒缓清冽:“我找了一圈,这里的东西不合口味,只得来你这里叨扰一顿,昨日就该让你请个东道的,这是我补上的礼。”
    换成是云役,保管比他说的自然得多。他既然着意要当重逢的普通故旧,宋静节也不能赶人走,这一包花糕送的倒很妥帖。
    宋静节点头:“粗茶淡饭,只要你不嫌弃。”
    宋静节也吃不惯允州城的口味,这里在东晋的北面,既与平城不同,也与陵都不同。宋静节便教桂花做了几个陵都菜,那会纪长书还一愣,问她是不是陵都人。宋静节意外,问了才知道纪长书表妹的外祖家就在陵都,纪长书的舅母嫁过来了,饮食不适,舅父舅母鹣鲽情深,舅父便请了个陵都的厨子来,纪长书幼时都是跟着舅母的,自然知道。
    云衍常在棠妆阁吃饭,宋静节爱吃的菜,他都能背下来。常在桌上看到的菜,难免夹两筷子,吃的多了就惯了,比允州菜合胃口,这倒是实话。
    桂花一直是和他们一块吃的,可她昨天见过云衍肃杀的样子,阴沉着脸掰断了人的手腕子,长的再好看,她也觉得害怕,走路便都绕过云衍,怎么也不肯和云衍一道吃的。
    云衍表现的再平易近人,到底也是皇子,宋静节也不好让他和桂花一个桌子吃饭,看桂花自己留了菜在厨房里吃,也不说什么。倒是云衍看就他们二人,还问一问纪长书。
    宋静节几不可见的一蹙眉,纪长书昨天的不对劲她都看在眼里,可她的身世不能说,其他的就都无从说起。再者,纪长书与她萍水相逢,不过是各取所需才住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久了,两人相互关怀倒正常,但若是干涉私事,便有交浅言深之嫌了。
    宋静节并不觉得需要解释,心里希望纪长书也不要越过这道线,毕竟兄妹相称这么久,两人还是和睦的,她不想生活再起变故。可纪长书明显还有别的心思,并不像是生气,倒像是赌气。一大早连早饭都没吃,就要出去,出门前桂花拉着问甚时候回来,他余光撇到宋静节站在檐下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沉静样子,抿着嘴就说夜里回来。
    既如此,桌上就只有云衍和宋静节两个人。私下也没有那么多食不言的规矩,云衍一边吃一边就说起宋静节的旧友:“昨天晚上京里来了信,三妹妹得了长子。”
    宋静节喜动颜色:“三姐姐做母亲了?”
    云衍难得笑起来,眼中温暖:“是啊,她被方墨卿宠坏了,怀着身孕的时候还要出去踏青放风筝,自她有孕英国公和国公夫人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她要什么都答应。去年重阳时候,满府出动,在郊外的烟林山上围了一块地方给她放风筝,方墨卿不敢让她跑动,就自己放给她看。可怜方墨卿京里有名的芝兰玉树,在山腰里拉着个美人风筝跑了小半日,多少人都瞧见了。”
    云衍说的细,宋静节听着都能想象那个画面,她的老师是水墨画一样的人物,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想一想就笑弯了眉眼:“三姐姐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那么促狭,现在生了儿子,以后更是要翻了天了。”
    云衍点头:“可不是,云役现在也是郡王了,却打小就怕他姐姐,没人管得住云潇,惠嫔娘娘天天操碎了心,派了个积年的老嬷嬷去看着云潇养胎,英国公夫人看云潇待在房里闷闷不乐,便请了嬷嬷去说话,让她趁机出来透气。婆媳两个抱成一团,把惠嫔娘娘气的好一通埋怨。”
    宋静节听着有趣,从来都是婆媳不对付,难得云潇遇着个比亲娘对她还好的婆婆。云潇的趣事一顿饭还说不完,等桂花收了桌子,云衍就要告辞,说好来吃一顿饭的,果然只吃一顿饭。宋静节谈性正起,听他要走,心里不知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云潇的故事,怅然送到门边。
    云潇自己是个开朗的性子,和她在一起宋静节心情都会好上几分。一整个下午想着云潇和方墨卿的事,宋静节就一直弯着唇,既然知道云潇生了孩子,她总要做些东西给她。不管送不送的出去,都是她的一份心意。
    自来允州城,她生活节俭,日常用度都是自己做绣活挣的钱,当暖玉的那些银票还留着。既然要给云潇的孩子做东西,就算只看心意,也不能太简陋了。把上了小锁的箱子打开,找出底下放着的银票。得去金铺给孩子打一把长命锁,衣服她自己能做,但料子必得买最好的。只是她不好出门,价高的东西也不能让桂花这个小姑娘买,思来想去还是要找纪长书。
    纪长书到敲了更鼓才回来,宋静节怕他明日又一早就走,便撑着不睡等着他,听到桂花开门的声音,就放下绣箩出来。纪长书刻意到这么晚才回来,就是想避开宋静节,一看她在院里立着,先是一怔,马上眼中又露出不加掩饰的惊喜,以为她是担心他。这么一想,心里就内疚起来,忙上前两步:“你身子不好,要早点休息才是,我只是去参加了个诗会。”
    宋静节看他这样子,一时竟不好开口,可若是不说,就像是默认自己在等他一般。感情的事还是要说清楚明白才行,否则就会给人虚无的期待,长痛不如短痛,宋静节慢慢漾出一个浅笑,神色如常的说:“我有些东西要买,因太贵重,不好交给桂花,所以想求你帮忙。”
    纪长书瞬间羞恼的脸都涨红了,还算是稳得住,握着拳头低声问:“要买什么?”
    宋静节只当没看到他的窘态,把银票递过去:“要一个足金的长命锁,不用大,精巧就行,还要松江棉布和葛布各一匹。”
    纪长书低头,面前是一张二百两的银票。他们日子过的虽然不算窘迫,也不富裕,不然宋静节也不会每日不停的绣东西,他也不必中了举,还代人写信挣那几分几厘。可她一出手就是二百两,够他们二人生活五六年的银子。他想也不必想,就知道和昨天那个人有关,他们都不是凡人。
    纪长书脸上的热度退的干干净净,沉默的接着钱,那钱像是在火炉子上烤过,指尖都觉得烫。
    宋静节不想去揣摩纪长书的心思,不管他露出什么异样都只当没看到,道了谢便回房了。
    次日纪长书果然又是一早就走了,宋静节没看到人,问桂花,还是说晚上才回。等到午饭前又有人敲门,宋静节不自觉就扬了嘴角,前去开门,却是个陌生的少年,捧着一堆东西问:“是不是纪府?”
    宋静节敛了笑,压住心里的失落,点头:“有何贵干?”
    “这是纪少爷买的东西,让小人给送家来。”
    宋静节这才定睛看,确实是她要的布匹,和一个攒心小匣子,想必里头是长命锁了,忙道了谢,准备接过来,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先一步把东西接住了。
    宋静节刚刚失望一场,这会见着云衍心里的喜悦冒着泡的往上翻。
    云衍看她亮着眼睛看自己,挑眉一笑:“我来搬东西,可能换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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