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还没有停靠好,祝明月就已经被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哭声弄得心烦意乱。

    她抿了抿嘴,跳下了摩托车的踏板。

    “乖乖听老师的话,今晚我再来接你回奶奶家。”妈妈说完,朝祝明月微微一笑。

    祝明月呆呆地看着妈妈的笑容,突然觉得心头一暖。妈妈真的很美,祝明月心情有些复杂地想,如果她长大之后能有妈妈一半那么漂亮就好了。不过她看得出来,笑着的妈妈依旧满脸倦容。她注视着妈妈那双原本水灵乌黑的眼睛被云翳般的黑眼圈笼罩着,感到非常心疼。

    妈妈昨晚一定是熬夜工作了,想到这里,祝明月突然感到有些难过。虽然她表面看起来和幼儿园的孩子们一样,上下学都有妈妈接送,但其实她和妈妈待在一起的时间就真的只有上下学路上的十几分钟而已。她问过施冬,也问过风风,问过很多班里的其他孩子,大家几乎都是和妈妈住在一起的。

    为什么妈妈要把她交给奶奶照顾呢?祝明月想不明白,唯一可能的合理解释,就是妈妈也不喜欢她,所以不愿意和她一起生活。从三岁开始,祝明月就带着这样的疑惑日复一日战战兢兢地长大,比起肉身真切感觉得到的痛楚,这种似有若无的被遗弃的感觉,更像看不见的锋利刀刃,一圈圈地刨着她的内心,缓慢但决绝,似乎永无休止,如同循环的噩梦。而她,是这个黑色的梦里手无寸铁的俘虏,除了等待那种感觉潮退,别无他法。

    由此她特别珍惜和妈妈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而且每次她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表现自己。那种很想跟妈妈倾诉,但又怕她不想听的心情,几乎每一天在上下学的路上都在重复经历。有时候她真的忍不住,想问妈妈为什么她们不可以一起生活。可是每次当她快要开口,总有个声音轻轻地提醒她,这个问题不该问。

    “好啦,你快点进去。妈妈要走了。拜拜。”

    祝明月依依不舍地又看了妈妈几眼,才举起手来道别。她站在幼儿园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利索地扣好头盔的带子,又拉下透明护罩,然后引擎启动的声音过后,妈妈驾着摩托车的身影越来越远。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妈妈的防晒风衣被风吹起的衣角,直到它们最后变成了不可分辨的点,淹没在车龙之中。

    她向上耸了耸肩,调整了一下肩上的书包带子,正想转身回教室,突然感觉有人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有些吃惊地转过头去,看到男孩的那一刻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复杂。

    “月月,早上好。”风风温和的声音依旧那么动听,一个多月没见,他似乎晒得黑了一些。他朝祝明月腼腆地笑笑,露出了左脸上的小酒窝。

    “风风……”祝明月看着变得更可爱的风风,明明想说的话很多,此刻却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风风似乎发现了她的不自然,伸出手来拉住了她的手腕。“我们进去再说吧。”

    祝明月乖乖地被风风牵着,跟在他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教室。路上她看到许多刚入学的孩子正放声嚎哭,眼泪鼻涕都流到了一起。祝明月突然想起,两年前的今天她刚刚入学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她对幼儿园还完全没有概念,但听说上学之后妈妈负责接送她,她就忍不住悄悄地期待起来。那天也和今天一样热,幼儿园外面的马路散发着一股沥青的异味,吵闹的蝉声偶尔被路上来车的喇叭声打断。三岁的祝明月坐在长廊两旁的木椅上,好奇地眨着眼睛观察着一个又一个跟在父母身后目光胆怯的孩子。那天幼儿园门口哭声一片,但祝明月始终没有落泪,只因为妈妈临走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用认真的口吻向她保证,今晚太阳公公下山的时候,她一定会再次出现。

    祝明月一点也没有怀疑妈妈的话。因为妈妈最后落在她额上的吻,温柔得如同初落的花瓣,带一点潮湿的露气,又散发着无限芬芳。那么真实,一点都不像是骗人的。妈妈临走前,她把脸扑进妈妈的怀抱,贪婪地吸着鼻子,想要再认真记住妈妈身上独有的香水味。

    妈妈走后,她坚定信守和妈妈的承诺,不哭不闹,乖乖合作,结果成为孩子群中少有的异类。她看到一个梳着麻花辫子的圆脸小女孩,不停地用双手死死握住幼儿园的大门,用力摇晃着不锈钢的栏杆,嘴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呜呜,妈妈不要走!妈妈!”

    幼儿园的阿姨好声好气地劝:“小姑娘,你妈妈已经走啦。你不要再喊了好不好?你这样会把门弄坏的!跟阿姨进去吧,里面有很多小朋友,你们可以一起玩……”

    可是圆脸麻花辫尖声打断了她。“我、不、要!”她的叫声很有感染力,迅速地把一群才刚刚哭累的孩子重新拉回战线。一时间哭声滔滔,祝明月有些心疼那个阿姨,但她刚把视线转移到阿姨那里,就发现阿姨也正用求救似的的眼光望着她。

    “诶,你们看看那边的那个小姑娘多乖,她没哭哦。”

    阿姨话音未落,祝明月感受到几十双目光齐刷刷地看着她。

    这时那个圆脸麻花辫好像对她没有一起参与有些不满,气冲冲地走到她面前问:“你为什么不哭?”

    “我……我为什么一定要哭?”祝明月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一紧张,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

    “你……”圆脸麻花辫鼓起了腮帮,“你脸上有芝麻!妈妈说脸上有芝麻的孩子都爱哭。”说完,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芝麻……”祝明月举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右眼角下方,“哦,你说的是这个吗?”看到圆脸麻花辫点头,她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是挺爱哭的。不过今天我不能哭,因为已经答应妈妈了。”

    “你妈妈骗你的。”圆脸麻花辫执拗地说,“我妈妈也骗了我。她们不想再要我们了,才把我们带来这个鬼地方!”

    祝明月轻轻摇了摇头。“不会的。我妈妈不会骗我。我觉得……你妈妈也不会。”

    然而圆脸麻花辫没有听到祝明月说了什么,因为前一秒又有一个孩子趴在原先她所在的栏杆前哇哇大哭,她赶紧扔下另类的祝明月,去会合新来的盟友。

    祝明月一直觉得很奇怪,她对自己第一天上幼儿园的记忆,除了门前那块“岐城第二幼儿园”的牌匾和园外白色的墙壁上用彩色瓷砖拼的头大身小的动物——紫色的河马、穿着背带裙的老虎、拿着蛋糕的狮子、两只门牙一长一短的兔子外,就只有那个圆脸麻花辫,甚至都没有施冬和风风。

    “喂,你怎么啦?”风风扯了扯她的手,祝明月终于回过神来。

    “没什么。在想两年前我们刚刚来这里时的事。”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开口跟风风说“生日快乐”的时候,一张脸突然出现她的视野里,与刚才记忆里的那张高度吻合。

    圆脸麻花辫出现了。

    哦,现在她已经知道,她叫可莹。

    祝明月看到可莹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手上,她诧异地低头,才发现原来风风一路都没有放开过她的手。

    吃醋。祝明月突然想到了这个词。她是看《还珠格格》的时候看到的,小燕子看到五阿哥和采莲在一起,就莫名其妙不高兴了。然后紫薇说,小燕子吃醋了。

    祝明月虽然觉得被可莹盯着的感觉有点难受,却不舍得就此抽回自己的手。她享受被风风呵护着的感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暂时忘却那些线团一样缠绕着她的烦恼。风风总能给她一种安全感,大人们都无法给她的那种感觉,她却在比自己大一岁的风风身上找到了。

    她会依赖上风风其实是迟早的事。事实上班里不少女孩子也像她一样喜欢和风风一起玩,不光是因为他左脸上有个可爱的小酒窝,而是因为,他不像其它男孩子一样,以欺负女孩子为乐。

    而祝明月第一次记住风风,是因为他救了她。

    那也是两年前的事情。祝明月入学的时候才三岁,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坐在她附近的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从入学那天开始就老爱欺负她。先是拿走她的发卡放在桌上,食指和拇指扣成圈,然后突然飞快地抬起食指把她的发卡弹走。祝明月力气太小,根本抢不回来,只能忍气吞声看着他们把自己的发卡弹来弹去。每天她都担惊受怕,因为他们总是弄丢她的东西,害她总要在放学后留下来蹲在地上找寻这些物品。如果找不到又被奶奶发觉,等待她的必然是一顿毒打。

    然而过了一两个月后,这群男生就玩腻了她的东西,开始变化着花样来欺负她。幼儿园小朋友自带的杯子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教室门口的一个木柜子上,每个杯子上都贴好了名字。那些男孩总是偷偷往她的杯子里放石头,有时候杯里更会出现糖果纸之类的垃圾,祝明月为此经常一整个上午都不能喝水,只能等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喝汤。

    她曾经忍不住告诉了老师,但老师只是随便教训了他们几句就作罢,后来他们更是变本加厉地欺负她,上课的时候不停地用力扯她的头发,直到她当众“哇”一声叫出来才罢休。下课也拦住她不让她出教室,如果祝明月反抗,他们就用手掐她手臂和腰上的肉。有一段时间,祝明月的腰和手臂上几乎全是又青又紫的团块。奶奶帮她洗澡,发现了她身上的这些伤疤,二话不说就举起花洒喷她的头。

    “你这个贱骨头真是没用。”她气恼的声音祝明月不管长多大都会一直记得,“被欺负不会反抗吗?你记住,世上除了我,谁要是打你,你就狠狠地给我打回他。”

    祝明月低下头,水珠从湿漉漉的头发上滚落,和她沉默的眼泪混在一起,噼里啪啦掉在米白色的浴缸里。

    可能就是那个时刻,她人生第一次在脑海里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近乎绝望地渴望长大的。

    然而长大不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每个人,每个曾经试过长大或者一直都在长大的人,都知道长大这件事遵循着自己的规律,总是在最开始的时候缓慢得彷如停滞,然后到了某个节点忽然迅猛加速。长大的速度,总是在你埋怨太慢的时候变得更慢,而在你不愿太快的时候变得比你可以想象的更快。

    三岁时祝明月一直认为自己长得太慢了。因为一觉睡醒的第二天,又一觉睡醒的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过去了,她还是没长大到能够成功反抗那群男孩。他们依旧用那个年纪的小孩子能想到的最恶劣的手段欺负她,而且在日复一日的嬉笑声中上了瘾,越发猖狂。

    那天若非风风坚持,祝明月不敢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

    她记得那是课间时间,班里有很多人都拿着绳子到操场去玩了。她一秒钟都不想待在教室里,所以她也拿着自己的绳子——木头手柄连接的黑白相间的绳子,打算突围冲出教室。可她还没跑几步,就被几只手一把拉了回来。

    被发现了。她懊恼地想。但她决定不再忍气吞声,她要反抗。

    她举起绳子的木头手柄,朝一个男生的手臂砸去,可是她力气太小,木头手柄只是轻轻擦了他一点皮就掉到了地上。她还来不及捡回来,就被另外两个男孩从后面死死抱住了腰,动弹不得。

    “嗬,小妮子想和我斗?”

    说话的男生是祝明月的前桌曾鸣,是一群人里最早开始欺负她的。祝明月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只凶猛的小兽,目光几乎要把他撕碎。

    她还在拼命蹬着脚挣扎,可惜面对这群大多已经四五岁的男生,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但在那种时刻,她眼里一滴眼泪都没有,只剩下满腔燃烧的怒火。

    “好了,现在要开始惩罚你。”曾鸣伸出手来飞快地掐了她肚子上的一块肉,她疼得“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游戏输了的人都要接受惩罚的。谁让你输给了我。”他狰狞地笑了笑,然后扭头问其他几个男孩。“喂,你们说怎么惩罚她好?”

    接下来发生的事,祝明月每次回想都会觉得,一切都发生得太过戏剧,好像那只是她梦见的或者是在书里看到的情节,而非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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