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敬一直冷眼旁观,待二人走后,便将目光从窗外移回。他一撩衣摆,径直坐于袁道对面,拿过酒壶,边倒边问:“你决定了,效忠小皇帝,不打算考虑考虑?”

    袁道微笑着饮尽杯中美酒,边把玩着酒杯边慢慢道来:“决定了。如今的大楚,势力三分:以苏显为首的苏党,以上官杰为首的上官一派,还有以小皇帝为首的帝王党。苏氏最为势大,其次是上官杰,而小皇帝最为微弱。苏氏与上官一派,势力最为雄厚,其下能官巧吏众多,根本瞧不上我们这等微官小吏,就算侥幸进了他们的阵营,也永无出头之日。两相对横下,不如选小皇帝。”

    “你就不怕小皇帝也看不上你?”见好友如此狂妄,历敬忍不住揶揄几句。

    “哈哈……不会。小皇帝势微,今日便可见一斑。苏氏长公子苏长临,明明是以下犯上,但她却一句反驳之话也不敢说,想必平日受欺压已久。她受两方掣肘,急需能臣,若我相助,她必定不会拒绝。而且,帝王党与上官一派有合作,势力也不是很弱。并且今日见了小皇帝,看起来并不像坊间传闻的那般昏庸,好像还颇有心计,想来也是一直韬光养晦。而且,最重要的是……”说到关键处,袁道竟卖起了关子,直到看到好友急切的眼神,才哈哈大笑着说完,“她、她是个女人!”

    “她……是个女人。”听到此言,历敬并没有表示出明显的惊讶,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桌面,喃喃地说着这几句,过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也哈哈大笑起来,只是笑得有些尴尬。

    只不过,袁道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笑点当中,并没有注意到好友的反常之举。

    第二日早朝,还是如往常一般平常。阶下的大臣在一本正经地叙说,刘真也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听着,然后大臣们说完了,她再说一句‘不知皇祖母意下如何’,等太皇太后发号施令完,这早朝也就结束了。

    不过,今日的早朝,刘真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果不其然……

    大司农出列——

    今日的大司农看起来比往日苍老了许多。灰白的头发从鬓间垂落,脸上的皱纹也愈加深了,实在让人想不出,他这明明和太皇太后差不多的年纪,但看起来更像是父女?!大司农的腿有些发抖,出列很慢,若是凑近一瞧,就会发现连他拿笏板的手也是哆嗦的。他慢慢开口:“臣有本奏。”

    太皇太后高坐上首,高雅华贵。望见阶下老迈纵横的大司农,挥了挥衣袖,怜悯道:“大司农年纪大了,快请起。”

    “谢太皇太后。”大司农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老迈,“今日臣说的是陛下盗用国库钱财的事。”

    一句话,将平静无波的朝堂炸起万朵浪花。

    众臣纷纷交头接耳,来满足自己那颗八卦的心。

    苏显听到此言,神色未有变化,似乎此等小事用不到他费心。

    上官杰也面色如常,好像在看热闹,丝毫不为他那未来的皇帝女婿担心。

    苏长临在听到大司农的进言后,担忧的目光便一直没有从刘真身上离开。

    刘真听到这话,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虽则从苏长临去添香院起她就知道了大司农是苏氏的人,但一直不是很确定,到了今日,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大司农与苏成君下了一盘棋,而她也借由残棋,下了另外一盘。她心中冷笑,结局未到,究竟谁胜谁负,还说不定呢。

    不过刘真表面上则完全是一副做坏事被揭露后恼羞成怒的表情。她抓起御案上的玉玺,就朝阶下的大司农扔去,好巧不巧地,就砸在大司农脑门上,速度快地以至于连她身旁的苏成君与袁太后都没有拉住。

    最苦的是大司农,他要配合着太皇太后将戏演完,所以即使脑门再疼,也不敢晕。

    苏成君一甩衣摆,霍然站起,怒气冲冲的盯着刘真,“陛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庭殴打大臣?”转向大司农时,虽依旧是满脸怒气,但到底有所缓和,“大司农,你将此事慢慢说来,不要怕,哀家为你做主,不会有人再次殴打于你。”最后,又瞪了一眼刘真,才雍容尔雅地在软垫上坐好。

    刘真自然露出一副被祖母训斥了的委屈表情。

    大司农道:“臣身为大司农,掌管着大楚的经济命脉,所以陛下一直从微臣这里借钱。前几次还好说,每次到月末还能还上,但最近陛下越借越多,且越拖越久,微臣厚着脸皮去讨要,却被陛下暴打一顿,太皇太后您看,”说着,还将胳膊上的伤疤给苏成君看,“微臣想着,这钱不是自己的,是国库里的钱,是千千万万的老百姓辛苦耕种得来的。见实在讨要不得,才不得不向太皇太后汇报啊!”

    刘真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大司农咬成碎片。睁眼说瞎话。朕哪里打你了?哈哈,真是不错。

    “陛下将银钱用于何处,你可知道,大司农?”这话应该问陛下,但太皇太后却问得是大司农,这其中的深意……呵呵,众臣你看我我看你,都心照不宣。

    “回禀太皇太后,陛下将盗用的银钱用于青楼妓馆。”说完这句,大司农额上的汗水直直冒了出来。此番可是将小皇帝得罪尽了啊。

    “什么?!哪所青楼?哀家立马去封了它!”

    大司农战战兢兢地回答:“大大小小的青楼,陛下都去过,不过,最近常去的是添香院。”

    你说你一个大司农,又不是皇帝的贴身公公,连皇帝的行踪都了如指掌,这可就说不过去了。众臣你看我我看你,都心知肚明,但谁都不敢点破。

    苏成君冷冷一笑,仔细审视了一番自己涂着朱红蔻丹的长甲,然后慢慢开口,虽则声音是温柔的,但那隐藏在话语中的毒辣也清清楚楚地透了出来。“来人,将这挥霍国库、殴打大臣的不孝子刘真给哀家带下去,重打一百大板!添香院给哀家封掉!”

    一百大板?!刘真心里发凉,这苏老太婆心可真够狠的。

    一语激起千层浪。

    有为刘真求情的,比如袁太后、苏长临、老丞相杨敞。

    有批评太皇太后政策的,说不能因噎废食,不能因为皇帝陛下喜欢逛青楼就将其封掉。

    太皇太后的脑袋都有些大了,她在众人中指出一人:“你——说说,为什么不能封掉添香院?”

    此人姓李,是个太尉,好像还是苏党的人。太尉本是与丞相、御史大夫并列三公,可自从苏光做了大司马后,这个太尉的权力就越来越小了。到得今日,已不能与其他二公相比。

    “回禀太皇太后。臣觉得若是因为陛下喜欢去添香院,就将其封掉,这实在不妥。若是陛下哪天吃梨子噎到了,难道就将全天下的梨子都毁掉不成?这实在是因噎废食之举啊,太皇太后!且不说因噎废食,就说添香院每年缴纳的赋税,都比全长安每年缴纳赋税的十分之一都要多啊!”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李太尉心里那点小九九大家都明白,要不他就是添香院常客,要不就是他收了添香院的钱,或者两者都有。

    听到赋税如此之多,太皇太后有些动容,于是改口道:“添香院不封了,这陛下是无论如何都得好好教训一下!”

    刘真都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添香院居然在朝中都有人?!随即也释然了,有能力与帝王名下产业竞争的,若是没有点手段也是不可能的。只是,待会她要挨那一百大板,以自己的功力,能不能抵御疼痛?对于自己的实力,她多少有点不自信。

    不过,她的救星很快就来了。“臣杨敞,有话要说。”

    出列的是老丞相杨敞。老丞相杨敞,确实够老的。不仅是他的年龄,年过古稀,更是他的资历,历经四朝。老丞相一生,也过得颇为不顺。武帝时期,与戾太子刘据(刘真的祖父)是至交好友,所以凭借和当朝太子的关系与自己的能力,在武帝朝也独当一面,后来巫蛊之祸,也凭借着自己的运气幸运地活了下来。昭帝朝,一直退隐山林、闲云野鹤。到了宣帝朝,宣帝亲自去山野之中请出老丞相,老丞相也一直感激涕零,立志辅佐好宣帝,谁知宣帝蒙受奸人算计,中道崩殂,老丞相一时心灰意冷,虽处于丞相之位,却一直是半隐居状态,对朝事也不再过问。谁知到了今日,老丞相发现宣帝最小的“儿子”刘真竟被这老妇如此欺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决定伸张正义。

    太皇太后一甩大红衣摆,冷笑着,望着阶下虽年逾古稀但仍站得笔直的杨敞,“哦,杨丞相,你有何话要说?”

    老丞相昂首挺胸,声音如洪钟,丝毫不显老迈,“太皇太后此话,有失偏颇!陛下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怎可由人胡乱责打?”

    刚才老丞相出列,刘真以为她的救星来了,谁知老丞相的言语丝毫没有威慑力,根本不是老谋深算的苏老太婆的对手。

    哈哈。苏成君心中冷笑,她原以为这老丞相会想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原来竟是这个?真是好笑。于是,她不紧不慢地开口:“哀家不是别人,是陛下的祖母。陛下犯了错,先帝早逝,哀家身为祖母,理应好好教育一下。”

    “这,这,这……”老丞相也蒙了,他实在想不到苏成君竟如此厚颜无耻。

    “哎呀,老丞相,你快退下吧,太皇太后教育陛下,这是家事。”

    “对呀,对呀,祖母教育孙儿,老丞相你个外人,瞎管啥呀?”

    众臣再也不是刚才心照不宣、独善其身的众臣了,见老丞相如此不知好歹,纷纷出言、出手把老丞相拉回原地。

    可怜的老丞相,年纪大了,被他们这一拉,竟动弹不得。

    见老丞相没有“劝动”太皇太后,上官杰阴恻恻一笑,他是时候出手了。

    不过,却有一人抢了他的出手机会。

    “太皇太后,老丞相身为外臣,没有这个权力,那臣身为御史大夫,上谏皇帝、下议百官,有没有这个权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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