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出隧道走上盘山公路,光亮不复,只有公路两边的信号灯在墨蓝的夜里闪着微弱的光。城市已经跑出了视野,远远的只能看到银河列车般的房屋坐落在地平线上,和夜幕上的几颗疏星混在一起。

    范一梵靠在半开的车窗上,任由风吹乱了头发,她有些贪婪的呼吸着凌晨的气息,那些很久没有在喧嚣的城市中嗅到的、空旷而原始的气息。

    “小心别吹得头疼。”

    冯恪信的声音就像来自梦里的呓语,混合着夜色,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范一梵感觉自己好像沉进了一片波澜不惊的湖里,一点点沉入,却不愿离去。

    冯恪信把车停在一块靠海的沙地上。

    海水拍击礁石的浪涛声是仅有的声音。范一梵调低了车座,抱臂透过挡风玻璃望着远处沙地上的灯塔,探照灯在海面上缓缓的移动,白色的浪花时隐时现。

    冯恪信按开车里的小灯,橘色的光映亮了车内的空间,他一手打开车门,另一只手摸出一根烟,静静点燃。白色的烟卷顺着车门开着的缝隙飘出车外,淡淡的烟草香味似乎带着安神的作用,范一梵望着冯恪信的侧脸,他的眸子半阖着,眼神有些迷离。

    顺着冯恪信的视线,范一梵在车前台的平面上发现了一个立着的相框,昏黄的光线下只看到朦朦胧胧的影子。

    “那个。”范一梵指了指照片,轻轻地问,“我能看看吗?”

    冯恪信微微一怔,然后静静点了点头。

    拿过照片,那是一张四人的全家福,照片上前排坐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身材微微发福,但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服,女人穿着一件长裙,美丽而端庄。照片后排站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个子高的男孩虽然稚嫩但是冯恪信无误,女孩看起来要小很多,扎着两个小辫子,绑着大大的蝴蝶结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真好。”范一梵莫名也带着淡淡的笑意,望向冯恪信,“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

    “嗯……”冯恪信对着开着的车门呼出一口白,熄灭了烟,转头回望向范一梵,“这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今年刚满十八岁。那个坐着的是我养父。”

    冯恪信的表情是淡淡的,就像是在陈述一段别人的故事,范一梵在他深若寒潭的双眼里看不到一丝悲喜,一时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如果他和养父关系很好,可陈述却如此事不关己,倘若真如此,又有什么必要把照片摆在眼前天天能看到呢?

    气氛有些尴尬,沉默了几秒钟,冯恪信忽地轻轻一笑,伸出手用温热的掌心揉了揉范一梵的头顶:“想什么呢。我们关系很好的。”

    范一梵总是被他轻易地看穿。感知到冯恪信手掌温热的头皮一阵发麻,范一梵的心也跟着乱了几个节拍,她悄悄松了口气,避开了冯恪信的眸光。

    车内再一次陷入沉寂,许久,远处海面的天空阴云散去,露出半个被海浪吃掉的月亮。

    范一梵靠在座椅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斑驳的光影,冯恪信回身拿起后座的西服,轻轻盖在她的身上。月光洒在车窗上,洒在那张全家福上,冯恪信静静地看着,带着淡淡的困意,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二年前。

    二十二年前冯恪信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像所有同龄男孩一样喊打喊杀一腔热血,梦想是做世界英雄。那时小冯恪信一天中最开心的事就是在冯爸做工的工厂下班后,率领自己的一帮小伙伴们在工厂后面的沙地玩打鬼子的游戏,他永远都是英勇的常胜将军,没有他打不迎的仗,直到玩到天色渐晚,常胜将军才带着一鞋的沙子和一身灰回家领赏——来自冯妈妈的一顿胖揍。

    冯恪信的妈妈叫程艾棠,是厂里有名的美人,而且是厂里仅有的几个大学生之一,她和冯爸冯旭是大学同学,两人一起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厂里。冯旭做工程师,程艾棠管理财务,家里虽然日子不算富裕,但也绝对称得上是一对神仙眷侣。那时的日子就像家里平房上的灰鸽子,来去飞快,但总是在家的上空徘徊。那时冯恪信还有家。

    冯恪信三年级开学上课的第一天,正在上数学课的冯恪信被班主任突然叫到了楼道,还没等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就被冯旭工厂一起做工的工友带去了工地。

    工地的一面墙倒了。只是一面墙倒了而已,冯恪信不明白工友叔叔干嘛要这么着急拽着他来看一面倒了的墙。

    冯恪信拉着工友叔叔的手,安静地看着一地碎了的砖块和空气中纷飞的灰尘,远处正是日落,太阳最后的火焰点燃了工厂背后的天空,残阳如血,这多像战争的场面,他想着。直到程艾棠赶来的时候,冯恪信才知道,原来倒了的不是一面墙,而是他的半个世界。

    程艾棠扑倒在一地碎砖上,素白的肌肤被刮出一道道落日的痕迹,她像发了疯的狗一样用力刨着土和砖块,可是她没有爪子,很快那双柔荑便沾满了血。这样的程艾棠既不美,也不体面,一点都不像她。

    “妈妈在干什么呢?”冯恪信拉了拉工友叔叔的袖口,往身后缩了缩。

    一只手在碎砖中露了出来,沾满了灰尘,手指微微蜷缩着,看起来很无力的样子。

    冯恪信吓坏了,他看着程艾棠静默了几秒钟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声,她喊着冯旭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声声泣血。

    小冯恪信不明白妈妈喊爸爸的名字做什么,那只手又不是爸爸的手,爸爸的手总是那么有力,怎么会像那只土里的一样软弱呢?

    那天的冯恪信一头雾水,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也是从那天以后,冯恪信一直到29岁,再没有流过一滴泪。

    两年后程艾棠再婚,嫁给了房地产老总申立夫,又两年后生下了妹妹申晴。

    十年后冯恪信大学毕业,进入养父公司做企业高管,又五年后冯恪信成为申氏公司最年轻的c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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