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费齐把写好的请柬打成两捆,打车给天蓬送去,天蓬不在,他把请柬托付给工头收好就走了。晚上天蓬来电话直说好,说建红和他父母也都说好。

    费齐听了挺高兴,没想到天蓬得寸进尺,非让他再写个条幅或者中堂不可,四扇屏就更好了,这样挂在客厅或者书房一定不错。

    费齐气乐了:“你有没有完?”

    “一时半会儿完不了。”

    “不行,我那字上不了墙。”

    “从前你就说不行,我看行。你看满街上那些大官的字,我看哪个也不如你写的,他们都敢,你有啥不敢的。”

    “你不懂,肉食者鄙,我那字要是也挂在你家墙上,也就没脸去你家了。”

    “你就是放不开,你吃亏就吃亏在这上头,我说行就行,抓紧呐。”

    “就是行,也来不及了。”

    “有什么来不及的,两下子不就写出来了?”

    “你不懂,装裱怎么也得十来天,不赶趟了。”

    “没事,也不为了婚礼,我平时也是需要装门面的。”

    “你那房间我看过了,几乎都是欧式的装修,挂个条幅、中堂不伦不类。”

    “没事儿,现在有几个懂得伦、类的,你临的那个《兰亭序》就挺好,你再给我临一个,要不你干脆就把你墙上的那幅裱了送给我吧,还省得做旧了。然后再给我写个中堂。写啥你琢磨吧。”

    “你都快成胡子了,怎么看什么抢什么呀?我觉得你还是挂几幅油画或者照片比较谐调。”

    “我也想过,不过,油画还真不太好掏弄,齐齐哈尔连个像样的画廊都没有,我也没有画油画的朋友。得了,就你了,谐不谐调就是这个了。”

    这下费齐可难为了费齐,写什么,用什么样的字表现什么的内容都成问题。这么些年只是临摹,从来也没搞过创作。好在天蓬也不要求时间,费齐也就一边练字,一边琢磨给他写些什么。

    这以后费齐又去了天蓬的新家两趟,每次去,新房的装修都有新的进展,只是天蓬都不在,两次都是去更换建材了。

    一次听工头儿讲新娘子不喜欢瓷砖上的暗花和地板的纹理,另一次说是去换马桶了,说是新娘子觉得原来那个马桶和厕所里别的东西风格不太协调。

    费齐想一边心疼天蓬,一边想龚建红的审美已经精微如斯,怕是只有天蓬这样的人物才能养得起。看着他们日渐有形的工程,费齐感叹:原来天蓬元帅爱情的陵寝是如此的奢华。

    闻着刨花和胶水的味道,听着射钉枪砰砰的声音,费齐仿佛也能感受到一种新生活的甜蜜,这种甜蜜使他不禁有些心急起来。这种急有些痒,也有些烦。这些年他也参加过很多次婚礼,甚至很多同龄人都有了孩子,可他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急的感觉,今天这种感觉一来,他也觉得很是奇怪。

    看着天蓬的新房,费齐难免羡慕,他强迫自己想点儿别的,想点儿这其中他并不羡慕的东西,在这想与不想之间,他变成了那只葡萄藤下的狐狸。

    他发现自己已经会六般变化了:变熊猫、变兔子、变毛虫、变驴子、变狐狸,另外还有狼。只是他的修为很浅,还不能变化自如,他每一次由人形变化去都很容易,但是每一次再想变化成原形都很难,而且,好像很容易被看出原形。

    这变化本身大多有痛苦,但有时变化得自然,痛苦很小。最痛苦、尴尬的是被人当场看穿了原形:瞧,那只废物的熊猫,那头傻驴子,那条吃不到树叶的毛虫,那只心理变态的狐狸,还有那匹孤芳自赏的狼,那不都是费齐吗?

    大圣的变化原本是为了迷惑对手、克制敌人、方便行动,费齐的变化则像是被人施了法术、咒语,着了法器,能否变回原形全凭造化。

    费齐特意为十月一号的课做了教案,好让刘宏给他带一天的课。九月三十号,上过晚课,天正下着小雨,回不了家的学生围着费齐问了一些问题,一直到八点半了,雨还是没有一点儿要停的意思。

    听说结婚时的小雨预示着新娘子未来的眼泪,费齐倒是不信,只是怕这小雨淋皱了自己的西装。他摆脱了学生,也没回家,出门打车直接到了天蓬的新家。

    新房的防盗门上帖着一个大大的金色喜字儿,没关。屋子里有的是人,费齐找了一圈也不见天蓬。有人说他去火车站接客人了。费齐就挨个房间参观:房间地上都铺上了家俱和电器的包装纸壳,横竖再用胶带粘着,整个新房像一个糊着面膜的贵妇人,模样怪怪的,只知其爱美而不见其美。

    大方厅已经成了赌场:三桌麻将,一桌“三打一”,将近四十多米的空间显得挤挤巴巴的。每个人的手边都放着一沓子钱,见费齐来看也不避讳。

    费齐走到酒柜边的一桌旁,看了一会儿,见一个人称“王哥”胖子的才点了一炮儿就掏了一百多块,心想自己兜里的钱顶多也就只够玩一个小时的,吐了口气上别的房间参观。

    天蓬的新书房也能有四十平米,地上没铺纸壳,所以没有人,费齐脱了鞋进去,开了灯,脚踩在巴西黄梨的地板上,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生出一条光灿灿的尾巴来了。

    这间书房是由从前相临的两个房间从中间打通一个月亮门形成的,外间在书柜的包围之中,对放了两个真皮单人沙发和玻璃方茶几,一个巨大的水晶烟缸一尘不染地摆在茶几上面。里间除书柜之外放一只真皮的长沙发,可坐可卧。天蓬曾告诉他,如果未来发生冷战,这就是他的避弹室。费齐数了数,好象又添了四个书架,所以书摆在上面并不很满,有些地方用一些小摆件填充。费齐见其中一个书柜里面装的都刑侦、侦探、破案、探案、悬疑、谋杀、推理的小说,只有最底下一层摆着一些药物、药理、方剂、本草一类的书。

    在书架的空隙,墙上挂着两幅天蓬的黑白明星照,a4纸大小,一横一纵,实木的画框粗壮华美,想必是婚纱照的赠品。一幅是天蓬穿着随便的衬衣,左手掐着只烟正在伏案著述,黑色的背景显得他有些神秘和高尚。另一幅是他穿着西装,并未打领带,倚着书架做查阅状,那神情不可言说。

    费齐想这恐怕是天蓬最为得意的境界吧,而且这两幅照片也足以证明了这书房是他的私人领地了。

    厚重垂地的丝绒窗帘把小区里单薄的造园艺术和明亮花梢的灯光完全挡在外面,整个书房宁静清雅。

    书房里间班台和班台上的电脑并没有更新,电脑旁边放了一个建红的小相架。上边的建红很是年轻、美丽、单纯,连费齐都觉得可爱,大概是她十六七岁时照的吧,全不是现在的一脸少妇状、领导样。费齐想天蓬放这样的一幅照片大概就像孔子著《春秋》一样有深意吧。

    房门的隔音效果很好,关了门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费齐好是羡慕,在这样的书房里仿佛泡在飘着花瓣的浴缸里。他走到新书架前,一本本地审阅。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天蓬回来了,外面虽然下着雨,他却灰头土脸的,一点儿也不像个新郎倌儿的样,倒像是焦书记下乡刚回来,“我舅舅从上海来了,我刚安顿好就过这边来了,外面人说来了个大鼻子的帅小伙,我一听就知道是你,我还知道你肯定是在这儿。”

    “我的鼻子真的那么大么?”

    “我跟你说,你的男人味道全在这个鼻子上了,你不知道吗?”

    “哈哈,我的鼻子。”费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对他的这个有男人味道的鼻子大为不满,心中一时间充满了帝王对功高盖主的大臣的感觉。

    两人坐在沙发里,费齐为了不再去想他的鼻子就说:“书房布置得不错,照片拍得尤其不错,有泰戈尔或者鲁迅的味道。”

    “我也挺满意,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天蓬掏出烟给两人都点了,心有余悸地接着说:“你不知道,为了这两张照片那摄影师折腾我多长时间。哪天我把他介绍给你,我有心得,保你也能拍两张好照片,看着就像钱学森或者爱因斯坦。”

    费齐乐了,脱口而出:“我可没那么自恋。”

    “你是说我自恋吗?我可不觉得,有了这两张照片我自信多了。”

    费齐也觉得语失,在这种大喜的日子里不应该说这种激烈的话,哪怕再有理也有些不妥,就改口说:“你说得也有道理。据我所知,释迦牟尼在印度本土原本是很瘦弱的样子,我想就像圣雄甘地的样子吧,到了中国就变成很胖大的样子了。这一变,让信徒们自信了不少。”

    “正是,看来咱们古人就已经懂得包装了。”天蓬也乐了,“不过,一说古人我倒想起来了,我那条幅你给我写了吗?”

    “又来了,我正练着呢,等你旅行结婚回来就差不多了。”

    “唉,这就对了。”

    “最近没写什么吗?”费齐是冲着这个环境问的。

    “写什么呀!就剩□□验生活了!”

    费齐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侦探小说呀,这种小说几乎都是畅销书,但好像没有伟大的文学作品哪,写畅销书好像不是你的追求哇。”

    “看着玩呗,的确很刺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推荐两本你看看,这种小说里也有永恒的人性,要不怎么这么引人入胜呢。要不是和诺贝尔的理想冲突,这里面的小说家一定会有获奖的了。看这种东西也挺练脑子,有机会我一定要写一部高明的谋杀推理小说,只要我不说,没有人能知道人是怎么死的。”

    费齐乐了,有些怀疑他的智商,不过,乘着房间里没有别人,费齐给天蓬随了二千块礼金。

    以他俩的关系随五百块在齐齐哈尔就算不错的交情了,但费齐的父母在他临出门时又给他加了一千五百元,费震苏跟他是这么说的:“咱家的五金店要不是天蓬元帅罩着也不会有今天,你就多拿点儿吧,不会吃亏的。”

    天蓬直跟费齐推搡,有点儿像太极推手了:“咱俩的关系还用来这个吗?俗了。”

    费齐说:“这点儿钱儿我知道你也看不上眼儿,多了我也没有,你也别让我下不来台。”

    天蓬只好收了,像刘备从刘璋手里接了西川,然后问:“别的屋你都看了吗?我领你走走。”

    他俩来到主卧室,这一间地上也没有铺纸壳,二十多米,一张大床垂着白色的纱幔,隐隐能看到里面高档的布艺,床对面是一台索尼的大背投,梳妆台和四门大衣柜是意大利风格的,淡粉色的墙上是新人各种恩爱状的婚纱照。

    费齐指着索尼背投笑着揭天蓬的短说:“又是日本鬼子的东西!你那‘三不政策’呢?”

    “我的政策是一贯不变的,不过,这可不是我买的,是建红家的陪嫁。”天蓬像汉奸在党和人民面前一样做最后的辩解。

    “你们俩除了外交政策以外倒真是门当户对啊!”费齐接着涮他。

    “你看建红是不是挺上镜?婚纱照花了我八千多块呢。”天蓬大概是有意打费齐的岔,大概他也不满意自己在对日问题上的妥协。

    “嗯,婚纱照上的建红能打120分。”打岔这种技巧费齐在和父母说话时常用,当然知道天蓬的用意,也就不再刺激他。费齐心想八千多块能买一台品牌电脑了,电脑和婚纱照在淘汰速度和品味上倒是有一些共同点。

    “那你给男主角打多少分?”他们相处这些年,这个问题天蓬还是头一次问。

    “看在照片上你的长相,我给80分,要是看在这八千块钱的份儿上,我也能给你120分。”

    天蓬哈哈大笑。两人走出卧室前费齐又看了一眼天蓬的婚床,手一指开玩笑地说:“具体地说,这就是你爱情的棺椁吧?”

    天蓬也想起了他的爱情论断,很高兴费齐还记得:“没错的,我们两口子的爱情以后就长眠在这里,在这四条腿的坟墓,地球上最温柔的平面上。”说完搂着费齐的肩一起走出了卧室。

    穿过客厅时,天蓬特意把费齐介绍给了正在打牌的宾客:“女士们,先生们,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费齐同志就是我明天的伴郎。”

    费齐连忙和忙着的人们握了手,对点炮者表示了同情,对和牌者表示了祝贺,每个牌桌后面站了一会儿就和天蓬一起走进了厨房,没想到这里还有六个人正在打“娘娘”。

    厨房很大,六个人围着桌子一点儿也不显小,装修采用的是韩国的整体厨房,野游那天回来天蓬就跟费齐说过,当时费齐还真不知道整体厨房是个什么样子。

    天蓬给费齐引见过那六个人后,对他说:“考虑到这儿以后就是我的主要工作场所,所以设计时就多费了些苦心,投入也比别处大了些。你看看,锅碗瓢盆勺,油盐酱醋茶,样样不少。”

    费齐见厨台上放着一大杯和三个小盅,大杯子里面装满了黑乎乎的液体,旁边还放着酱油、醋、芥末油、辣椒油和一瓶富裕老窖。问天蓬:“这是干什么?”

    单大姐刚好当了皇上没事说:“看着没有,这里面就是这些勾兑出来的。我们的规则是哪一伙输了,哪一伙的三个人就得承包一杯,我们管这叫‘四喜老窑’。”

    “这要是有一盘儿饺子还能好消化些。”费齐头一回见到这种阵式,觉得好玩就想在一边看他们将如何下咽。天蓬上去闻了闻那杯四喜老窑,又往里加了些芥末油,惹得其中的一个大姐姐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天蓬拉了费齐赶快跑掉了。“看着没有,”出了厨房,天蓬一边揉屁股一边对费齐说:“这里才是我的工作间,书房只是我的休息间。”

    “可是,毕竟你有两个自己的空间,好像尊夫人还没有一个她自己的空间呢。”

    “这不能怪我,她要是喜欢下厨,喜欢看书,厨房和书房归她也行。”

    “韩国男人是不下厨房的,中国男人买了韩国男人制造的整体厨房却要下厨做饭,是不是有点儿滑稽?”费齐感叹道。

    “中国是封建制度的集大成国,却对封建文化的革除最为彻底,所谓物极必反吧,所以,我有缘沦落厨房。不过,你别以为我有多亏,解放女人的真正目的是要委以重任,并不是爱护和体贴,其实是更高层次的剥削。那么,我今天沦落厨房你就应该理解为一种福气了。”天蓬为自己占领厨房找到了理论根据,觉得说过这些已经足以挽回自己失去的面子了。

    费齐听了他这套理论觉得有些烦,最近他有些觉得和天蓬说话有些累,这家伙说什么都上纲上线,可自己又不好意思表达这种厌烦,只好说:“我也是随便说说,你搞得这么复杂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呗,能力所至,兴趣所至,干什么都不是苦事,社会分工为什么非得以性别为根据?这不也是一刀切吗?”

    说完了费齐自己也后悔,他说的这一套也不像日常用语。天蓬刚要接着说,冯立和唐云东一起来了,冯、唐二人一医一文,德、财相若,志趣相投,一直很是要好,来往不断。

    费齐越来越觉得这两位加上天蓬和他不是一个阶级的人物,虽然铁饭碗在传媒上是砸碎了,但他们三个端着的饭碗不但是铁的,而且分明还都镀了金,他们的职业色泽金黄,外酥里嫩,肥而不腻,体面而且有前途,他们的交际广泛而且规格不低,他们对齐齐哈尔的饭店、洗浴中心和练歌广场了如指掌。自己就算再多挣一倍的钱和他们也不是一个阶级的。

    他也知道阶级不是钱的问题,大概是一种立场、一种态度、一种生存方式的不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相信大概就是因为这个道的不同,造成了他们阶级的不同。

    冯立一进来就对天蓬拱手解释道:“有个手术,脱不开身,望乞恕罪!”

    唐云东右手拿着一个黑色的三角架,脖子上挂着一个专业的照相机,镜头的长度似乎证明了他对摄影技术的把握和理解。而这种被证明了的把握和理解又反证了他的品味和层次。名记接着冯立的话对天蓬说:“你看,我吃饭的家什都带来了,明天的拍照工作我都包了,包你留下美好的回忆。”

    冯立酸溜溜地挖苦道:“可惜我的手术刀就不能像他的照像机一样到处拎着,一边给人留下美好的回忆,一边冒充摄影家。”

    天蓬说:“到处拎手术刀的是恶魔杰克!一边给人留下恐怖的记忆,一边冒充道德家。”

    名记听天蓬为他说了公道话也就没跟冯立计较,把三角架靠在墙边,誊出右手从西服兜里掏出个红包,双手递给天蓬道:“小小贺礼,不要推辞。”

    冯立从西服兜里掏出的是一个医院的专用信封,学着名记的口吻说:“小小贺礼,不要白不要。”

    天蓬一边表示感谢,一边收了,问道:“你俩今晚没事吧?是打麻将还是打扑克?”

    “既然来了,就没想走,手早就痒痒了,还有麻将吗?”冯立和天蓬也不外,一边说一边四处看。

    “走,费齐,咱俩到楼上去借,你们俩先找地方坐着。小马,倒茶。”天蓬吩咐过保姆就拉着费齐出门上楼。

    “能借着吗?”

    “你信不信?借麻将准比借菜刀要容易。”

    楼上的邻居大哥听说天蓬要借麻将,二话没说,连桌带凳一起借给了天蓬,天蓬则邀请邻居明天来参加婚礼,喝喜酒。费齐在一旁直羡慕他们的邻里关系。

    出了门,天蓬给费齐解释:“刚搬进来时,谁家我也不认识,我这一装修,丁丁当当的,楼上楼下也就都认识了。谁家的门呀、灯的哪儿坏了,我就叫工人都顺便给修了,这个门洞里我的名声远比物业公司和居委会要好得多,现在楼上楼下啥说的都没有。”

    “我就是没有你这种‘万能胶’的本事。”费齐这回倒是真心地赞赏,他隐隐地发觉自己骨子里缺了这种“胶”质很多事都办得不顺畅。这种胶质在阶级的形成过程中是不是也成为了一种催化剂,费齐说不好,“哪天居委会发现你这种才能就会让你当楼长,专门负责收卫生费、治安费、拥军拥属钱,还有抗洪救灾的丝袋子,旧衣服呢。”

    “那我可不干,这得罪人的事儿我可不干。”

    这张桌子就只能摆到了书房,天蓬家的小保姆赶紧找布把桌、凳的脚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

    这个保姆不是他父母家的那个,十五六岁的样子,红彤彤的脸,长相绝对不在天蓬的研究范围之内,据说是天蓬一个同姓的亲戚,口音虽然和天蓬不大一样,但看来挺有点儿主人翁的责任感。

    天蓬到客厅又叫了个闲人进来,给费齐他们三个介绍到:“这位是我们局稽查科的关科长,你们四个打吧,我得招呼客人,明天的戏由我领衔主演,后半夜我还得睡一会儿。”

    费齐扭头试探着问天蓬:“是关东吧。”

    关科长听了很是惊讶,忙过来握手:“你怎么知道?”

    “他的请柬是我写的,我当时对你这个名字挺有印像,他的客人姓关的好像一共就有两个。”

    关科长一边握手一边夸费齐好记性,好毛笔字。

    这个关东四十多岁,一脸肉,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费齐总觉得这张脸好像是忘了放酱油的扒猪脸儿。跟自己当初的想法相距太远。关科长是个过来人,也许私下里已经反复过来好几回了,□□地对天蓬说:“没错,明天你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办,我们就不用你陪了。”

    费齐可不敢和他们三个打麻将,忙拉住天蓬:“天朋,我不玩,你再去找一个人来。”

    天蓬也知道费齐兜里的底细,把他拉到卧室,从兜里掏出一打子钱,塞给费齐说:“你替我玩,输赢算我的,这三个家伙都有钱,手不要软。”

    “不行,我一年也就玩一次,没法跟他们打。”

    “没事,臭手抓好牌,你把心态放平,没事,这点儿钱我还输得起。”说完也不管费齐同不同意就把他又推回了书房。

    关科长的脸上虽然忘了放酱油,但心眼儿挺好,安慰费齐说:“就是玩玩,救场如救火,放松一次不容易。”

    费齐本不想救火,也没觉得这是一种放松,还打算顽抗,冯立站起身来把费齐按在凳子上。冯立的块头能装下费齐,费齐想反抗也不行了。天蓬也搬了把椅子坐在费齐身后,刚要吊庄就又来客人了,天蓬说了声“你们先玩吧”就出去了。

    费齐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生活在狮、虎、豹之间的长颈鹿,这三个家伙围着他心中有多高兴他也能猜个大概,这时他只恨自己脖子太长。

    吊过庄,冯大夫、费齐、关胖子和唐大记者东、南、西、北地坐下了,冯立掏出一盒精装的红塔山象征性地让了一圈,一边码牌一边点了一支抽了,唐云东拿出一盒玉溪放在桌上并没有点,表现出一种持久战的味道,关科长掏了盒大红鹰让了一下他的下家。

    长颈鹿忙装作嗓子紧的样子说:“等一会儿再来。”

    俗话说:烟铺路,酒搭桥。递上一只烟在铺了一条友谊之路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地介绍了自己的经济状况。这种时候,男人兜里的烟就像军人肩上的星星,像汽车的排气量,更像名片上的长长的头衔,费齐不好意思再掏出自己的软石林了,幸好过了一会儿保姆送来了天蓬家的喜烟,他才抽了一支,心情放松了许多,一圈下来他已经给天蓬输了四、五百块了。

    又过了一会儿,费齐叫保姆把窗户打开一些,他又输了二百多,虽然天蓬说输赢算他的,但这个输法费齐也受不了。

    到十一点多时,天蓬才进来,见费齐已经输了一千多了,忙张罗着重新吊庄。这回费齐坐在了北面,坐在冯立的下家,再打牌感觉舒服多了。天蓬坐在费齐旁边,费齐抓牌,天蓬帮他打了一会儿,费齐见他的理念和出牌的方式和自己全不一样,问了几回,获益匪浅,竟然连坐了三把庄。天蓬见费齐来了精神,而且给费齐的钱还够输的就去睡了。

    他走了那三家都挺高兴,马上运气都好了不少。费齐打麻将虽然不花自己的钱,但心里也不舒服,心想那些国企的老总把企业搞黄了,虽然不掏自己的腰包,大概也不会很舒服吧。麻将可以不打,但企业不能不开,企业倒闭也不完全是经济利益挂钩的事吧。脑子一走神就给正在坐庄的冯大夫点了个大卡,名记翻了翻后面的牌,见自己马上就要搂宝儿,更是再次严厉地批评了费齐,冯大夫不以为然,为大家回顾了他这把的牌形和思路,认为是费齐救了大家。名记还是心气儿不顺,反反复复地洗牌。关胖子不参与他们的是非,心态平和地洗着牌,他赢得最多,心情正好。

    费齐上了趟卫生间,这里没有烟味,只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壁砖洁白、细腻,如美人的脸,抽水马桶温润可人,如君子的佩玉。

    费齐洗了把脸,在镜子里看见长颈鹿的脸色不太好,偷偷地数了数剩下的钱,还有一千三百多块,知道天蓬给了自己大概有三千。

    已经一点半了,满屋子的人个个精神抖擞,只是一个个放低了音量,新房中充满了一种怪异的气氛,像战斗前正在有条不紊地发放枪支,还好像一群人在林子中围捕一只什么动物。

    回到书房,那三个人早已经替他码好了牌,正在吃保姆送来的点心。费齐喝了口茶,放在嘴里一块点心,打算豁出去了,输光了一定用自己钱给天蓬补上。没想心顺牌也顺,四圈下来,竟然赢了一百多。这回轮到关科长要吊庄了,费齐还是坐在北面不动,胖老关改变了策略,把把跑一百,但都是有去无回。过了三圈又要求吊庄,但怎么吊也是没用,到天亮时,费齐赢了八百,冯大夫赢了三千多,名记也赢了五百多,却自称一晚上白玩了。别看胖老关打牌时吊庄不断,很是叫真儿,真到散了局,拍拍屁股,不以为然。

    天蓬也被人叫醒了,拉了费齐开车去做头发。

    费齐在车里向天蓬报了账,把钱如数交回,天蓬也不点,抽了八张塞进费齐的西服口袋里,又交给费齐一个皮包,对他说:“一会儿你就跟在我身边,什么也不用干,随礼的钱你给我收着,我给你个小本儿,你帮我记好就是大功一件。”

    费齐想把那八百块儿还给天蓬,但知道他肯定是不会要,琢磨着过后买八百块钱的书送给他也就算了。

    两个人砸开发廊的门,原来是天蓬早已和老板约好的,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做完头发。俩从回家后天蓬换上了新郎装,带上新郎的标签,虽然眼睛有一点儿红,但也精神焕发,比总书记还精神,活像一只未斩的大龙虾,生猛威风。

    在理发店费齐也把头发梳理了,吹了吹,定了定型。这时夹着那个皮包,站在天蓬身边,红色的标签胸口飘扬,虽然地位显耀,但他总觉得有点狐假虎威的样子或者为虎作伥的味道。

    大家都在一个中年人的张罗下行动,天蓬叫他二叔,大家也就都这么叫。二叔跑前跑后的,什么规矩都明白,大家都听他的。六点多时,二叔领着大家簇拥着天蓬下楼准备去接新娘子。

    十一是这样的七天:你可以出门旅游,顺便去□□看看升国旗;你可以在家里睡上几天懒觉并看上几天的电视;你可以在家看着孩子做作业,再做几顿好吃的。你也可以结婚办喜事借以延长你不太长的婚假。这七天不像春节,没有任何陈规陋习影响你对时间的支配,你大可不必去想和这七天有关的五十多年前死去的几千万人。

    十一的早晨有些冷,昨天的小雨下到后半夜就停了,天蓬为此相信他的婚姻一定能够美满、幸福,就像人人都相信“瑞雪兆丰年”一样。

    早已有人在楼口支起了两杆红旗,从天蓬家的五楼楼梯窗口顺下两挂十响一妈雷子的鞭炮。几个天蓬的亲友正拎着大方便袋往迎亲的汽车里扔烟。汽车的后视镜上挂着红色的气球,气球在凉嗖嗖的晨风中快速地晃着,让人有些紧张。

    天蓬手里现在持着一大束郑玉彬为他特制的鲜花,在红玫瑰的映衬下,他红光满面,他那双眼睛这样就显得不是那么红了。

    郑玉彬是否免费给天蓬的情人送了花费齐不得而知,但今天所有的婚礼用花可都是郑老板免费赞助的。郑玉彬一大早就带着店里的服务员把天蓬迎新的头车用鲜花打扮起来。房间里也放了几瓶插花。新房也大致拾了一下,不再像一个赌场了。

    天蓬家的亲戚不多,费齐都认识,今天前后张罗的都是一些费齐不认识的人,天蓬什么也不管。今天,他只是个符号和木偶,他不是出纳,也不是会计,他是个财神。一大帮人围着他,费齐弄不清到底是为了这帮人才举行婚礼,还是这帮人帮着新郎娶媳妇。

    乔三来了,连他一共十个人,一水儿地开着大摩托,天蓬见乔三要给他的婚车开道脸上更加红光四射。

    恋爱和交往就像嗤嗤燃烧的□□,幸运地一直燃烧到了今天,到这一天,也终于燃到了尽头,婚礼就在这一刻轰的炸响,一种新鲜的禁果从此变成了蜜饯,变成了家常便饭。两个独立的自由合成了一种新的贞操,责任和义务开始重新灌装,童话和神话都在这一天终结。

    到了预定的时间,二叔示意新郎该出发了,天蓬拉着费齐钻进了那辆花枝招展的加长白色卡迪拉克。坐在车里也能感觉到前面十辆排成楔形的摩托车发动时发出的巨大轰鸣声,天蓬对司机一摆手,迎亲的车队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新娘子的娘家就住在街对面的永青小区,但车队出了青云小区就开始慢慢地兜圈子,风光和面子把南辕北辙变成了可能,排场和形式把两点间直线最短的定律忘了个干干净净。

    韩国人曾经慷慨地说过:统一不是经济行为,所以我们不考虑成本。费齐觉得某种意义上说婚姻也是一种统一,当然不计成本也就好理解了。

    迎亲车队遵循着严格的等级制度,费齐也没见有人安排,但车队却按品牌价值、售价和新旧程度降幂排列,卡迪拉克后面跟着奔驰、宝马、莲花,本田、丰田和马自达夹在当间,仿佛密苏里号上签字的日本人一样没了精神头儿,桑塔那2000和捷达王只能灰溜溜地跟在百米以后,唐云东的采访车若隐若现地在最后面打狼,对这个车队贡献了五六米的长度。天蓬的那辆大吉普高开着后盖,走在最前面负责全程录像。

    昨天临出门前,张桂兰叫小儿子留心学着点儿,此刻的伴郎透过后窗看着长长的迎亲车队,就像看到了刘备伐吴的连营一般,觉得学习天蓬元帅的娶亲经验就像从前他们厂学习海尔的管理经验一样难。

    费齐和天蓬面对面坐着,伴郎见他神情有些呆滞,就问他:“什么感觉?”

    新郎听了这话把花放在一边,掏出烟来,两个人点了,看着莫明其妙的烟雾天蓬说:“我的病症就是没有感觉,你的病症就是总想寻找感觉。”

    伴郎并不满意这个诊断,说不清是抬杠还是游戏地说:“不对,你不是没有感觉,你是幸福抑制后感觉缺失。我也不是寻找感觉,我是孤独后的并发无聊。”

    新郎不以为然,吐了口烟说:“我不是幸福,只是兴奋,我没感觉到幸福,只感到了烦躁;我没感觉到真诚,只感到了虚伪。你也不是什么孤独,你只是不被关注,甚至只是渺小。孤独好,孤独是真诚的,孤独是纯洁的,孤独是坚强的。”

    伴郎听了这话觉得挺痛快,这才有了感觉,他变成了导演,给新郎说戏:“你的情绪不对,你必须感觉幸福,别的感觉对你是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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