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坦诚。”皇上听滔滔如此说,面上分明一松,将唇角向上一勾,冲她挥挥手,不以为然道,“张贵妃已回过,皇后不过是微恙,你勿需担心。”

    她怎能不明白,皇后中毒如此严重,他竟未去探视,自然是张贵妃从中作梗。此刻皇上又如此,竟让她也无法直言,想一想便躬身道,“妾斗胆请官家亲自去一趟坤宁殿。”

    皇上方欲落座,看她话中有话,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疑窦丛生,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想罢,他紧紧皱起眉头,又上前握了滔滔的手同行,唤道,“去坤宁殿。”

    “待会儿紧着将你这身布衣换下来吧。”皇上坐在红锦褥上,盯着她看了几眼,半是嫌弃半是心疼说道。看她点点头,方弯起眉毛,“那晚你跳的水袖舞依稀有些‘春莺啭’的模样,又不全像,多了一股风流妩媚在里头,是个什么名堂?”

    滔滔见问,好不尴尬地一笑,脸上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总不能跟他说是去勾栏喝酒,看行首依依跳得好,依葫芦画瓢改了改吧。她一双瞳仁滴溜溜乱转,须臾一抬眼,顺口胡诌道,“叫‘故人来’,我之前看教坊所的人跳过,没记全,便改了改。”说罢冲他谄媚一笑,咬了唇不语。

    “你又弄鬼,糊弄朕。”皇上轻笑一声,也不与她计较,只温柔含笑地看着她。见她面色比早起好许多,依稀也浮上一层粉红,贝齿一粒粒咬在半边红润润的樱唇上,许久才回过神,掏出那块玉来递到她手上,道,“这次可好生拿着吧,不许再说自己福薄了。”

    滔滔低头看那温润羊脂白玉上一层镶嵌的金边,咬咬牙低低说道,“破‘玉’重圆,分钗合钿,重寻绣户珠箔。”

    皇上闻言,面上神色甚是动容,轻轻携了她的手一拍,相顾无言。

    坤宁殿的宫墙外,鸟语花香,宫人往来,好不热闹,一墙之隔的院内,虽同是青天白日,却连雀鸟声响也无,冷冷清清,似一潭寂静的死水,仿佛连暑气都比外面减轻许多。

    滔滔侧头看一眼皇上,见他果然敛了笑容,眯着狭长双目,显然也是被这诡异得安静所影响。

    皇上制止杨守珍,命他不要出声,自顾放缓脚步向院内走去。院内齐膝的杂草已被清理的干干净净,以皇后的性子,她身体一好,断然不会容忍自己眼皮底下出现那荒凉破败的景象。

    西墙下的蔷薇,又到了盛放的季节,花团锦簇,开的同往年一样热闹。皇后身着黄地折枝海棠花锦缎褙子,梳着一丝不苟的朝天凌云髻,簪着几根素净珠翠,虽憔悴羸弱不堪,却依然保持着母仪天下的端庄气派。

    她手持小花铲,蹲在最爱的几株银粉金鳞牡丹花根前,细细松土浇水,不时剪下几片枯叶。

    金樱踩着四脚圆凳,笨手笨脚地起窗户纸,预备换上窗纱。杜鹃手中拿着几块薄纱样子,一色一色抻在窗前比划着。

    皇后听见她们俩说话,抬头瞅了片刻,道,“那鹅黄色的倒是娇嫩,糊上也显鲜艳,只是怕会招飞虫。还是糊那个翠绿的吧,咱们院子里花多,红的粉的,糊上两下里衬着,定是更好看。”她气息仍是游移,听在耳内显得中气不足,显然还是失于调养,身子还未完全复原。

    杜鹃闻言,将翠绿的比一比,回头笑道,“娘娘的眼光果然是好的。”抬眼见一行人静静伫立,仔细一打量,那明晃晃的明黄龙袍,紫金冠,不是皇上还是哪个?唬的她将纱一揉,躬身行礼道,“陛下万岁。”

    皇后见状,回头一瞅,神色有片刻怔忪,似不敢相信一般,楞了一下才起身行礼。她久病初愈,又失于调养,猛一起身,眼前已黑成一片,扶住额头晃了几晃便要摔倒。不待滔滔行动,皇上早抢上去将她扶住。

    皇上扶着她,但觉触手处,她身子轻似一片羽毛,低头看她手背上青筋都爆出来,手腕细的跟孩童一般,衣服松松垮垮吊在身上。他喉头猛地动几动,眼神也渐渐黯下去,低声道,“皇后免礼吧。”

    她已是形销骨立,两个眼窝也陷进去不少,不过半年,看上去足足老了有五岁。见到皇上,一双凤目中闪着惊讶,其中喜悦转瞬即逝,旋即还是强撑着行过礼,面上恢复波澜不惊,仿佛一丝风也没有的湖面,好似皇上不过昨日才从坤宁殿出去一样。

    她看滔滔虽是瘦了不少,但精神尚好,见她在皇上左右,便也放下心来,冲她微微招招手,抬手揽在怀里,不住摩挲。滔滔只福一福,上前抱着皇后身子,摸着肉都瘦干了,眼眶一热,忙扭过身去拭拭泪。

    “不是说只是寻常病痛而已吗?怎么朕瞧着好像生了一场大病,瘦得脱了形,像换了个人。”皇上略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问道。

    “妾揣摩着,定是那传话之人怕官家忧心,才往轻了缓缓禀告,想来也是一片好意。且妾已无大碍,官家无需挂心。”皇后握着滔滔的手,请皇上进殿内。

    滔滔听了甚是纳闷儿,本以为她会趁此机会,好好的将那张贵妃的恶行告上一状,不想她反而倒替那些作恶之人开解。不过既然皇后如此说,那自然是有她的想法,故而她也未插言。

    正殿内虽冷清,却依然收拾得整整齐齐,墙角桌案上梅瓶中,插着新鲜百合花,幽微的香气淡淡溢出来,倒让人平静不少。

    杜鹃手脚麻利点好茶呈上来,及至近前,却有些犹豫,带着探寻的眼神看一下皇后,见她点点头,才轻轻搁在皇上面前的山水纹小几上。

    皇上端起那名贵的定窑白釉牡丹花纹茶盏,轻啜一口,旋即便眉头一皱,尝出来这茶中略有些受了潮的味道,并非新茶。他又抬眼看看已有些旧色的帘帐,心中一动,看皇后依然面色淡如水,宠辱不惊,眉眼微弯喝着自己的茶,忽得便想到,定然是有人作怪,趁机克扣坤宁殿的用度,弄得堂堂国朝皇后,竟不如那寻常才人体面。

    滔滔斜眼打量着,看皇上神色有异,保不齐他想到了被自己废掉后位,出居瑶华宫而殒命的先皇后,便不做声,只看他作何反应。

    皇上眼中蒙上一层阴鸷的神色,既心悸又愧疚,渐渐得如坐针毡,将只碰了一碰的茶盏放回小几上,起身道,“滔滔,你陪皇后说说话吧,朕还有些朝政要处理。”

    滔滔不想皇上只坐这一会儿便走,不由望着他背影,有些忧虑,这一去是准还是未准解皇后禁足呢?许不许自己回偏殿呢?不由长叹一口气,回过神来握着皇后的手,“娘娘,让您受苦了。”

    “哎,这说的哪门子见外的话。”皇后叹口气,终于卸下那敷衍的笑容,露出一丝病态,握着滔滔有些粗糙的手,又向她身上看一看,皱眉道,“我听杜鹃说,你不是被罚到御药院了吗?怎么官家又将你迁出来了?还是,只许出来看看我?我看你连衣服都还没换。”

    滔滔这满腔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向皇后说才好,只垂着头,许久才说道,“许是官家听闻娘娘抱恙,心下担忧,才许我出来伺候左右。”

    皇后虽是半信半疑,却又寻不到她的破绽。一时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娘儿俩又握着手,亲亲热热说些体己话。没多久,冷清了半年之久的坤宁殿便被接踵而至的宫人踩破了门槛。

    先是杨守珍前来宣读圣旨,解了皇后禁足,恢复滔滔郡主封位,又是宫人们来来往往送东西,整理殿内和院子里的物件。

    光是各色窗纱,都有十多种花样颜色,什么碧青色,绯红色,鹅黄柳绿,一色一色摆在窗下让杜鹃和金樱挑选。还有拇指粗的山参,灵芝,燕窝,全是挑的上好的,命人一盘一盘端着往坤宁殿送。

    皇后面上依然是宠辱不惊的神色,凤目微眯,倚在贵妃榻上看金樱列单子。

    滔滔在偏殿看着宫人擦窗拭桌,一时见知画,小余子等人迤逦上来行礼,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等了许久只是不见侍墨,她不问,知画也不说,两人都心知肚明,却只装作不知。闷闷无语片刻,她抬手写了一封信,又塞了一对玉镯,嘱咐道,“把信和镯子都拿去给御药院的尚宫,就说我想要了木荷来坤宁殿当差,望她行个方便吧。”

    晚间,她自顾盥洗更衣,并不担心皇上会来,只拥着熏好的绣被辗转反侧。今日皇上见了坤宁殿如此情形,心里多少会有些顾忌,无论如何也要先在皇后那边歇几晚才会来偏殿。

    现下要紧的是想个解救十三的法子才好。她想着定是不能直接向皇上请命,因保不齐会弄巧成拙,让皇上怀疑自己与十三有私,必是要先对付那个夏枢密,让十三的消息能顺利传给皇上才行。

    她忽然想到那夏竦与张贵妃里应外合,要将自己送出宫的事,她二人既多有串通,少不了会有些蛛丝马迹。想到这儿,她脑中灵光一现,徐姑娘在张贵妃身边多年,这些事定是见了不少,眼下只要能从她口中套出一些,再委婉说与皇上,前朝再想办法让那韩琦发力,能将夏竦扳倒也未可知。

    窗外树叶子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滔滔心中却一点点静下来,有了眉目事情便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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