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原阳城县尉杨玄正倍感焦头烂额,知县带着主簿胥吏那伙人都各自回家过年去了,留得他带着几个大字不识的衙役苦守在县衙办差。
    今冬多事,件件事儿都得兢兢业业,粮马、税收、巡捕、开粮仓赈济灾民,哪件不需他费心思周旋处置,偏都还是些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办好了无功,办错了罪责都归他揽,杨玄心里苦比黄连。
    知县还得要几日才能回县衙坐镇,在这节骨眼儿上,杨玄只盼着流民也好,悍匪也罢,都他娘的安分些,要闹事也得等过了这个年头,等知县大人回衙署了,爱咋闹咋闹。故而一切事由在县尉杨玄手中,只有“拖”字一字诀,能拖多久拖多久。
    “杨大人,闸官今日来报,南匣口积雪太多,雪融后恐有水患之忧,望大人早日派人去察看处理。”“再议。”
    “杨大人,监仓昨日便说粮仓存粮已不甚足,恐不日后施粥难以为继,还望大人尽早给出应对之策。”“再议。”
    “杨大人,不好啦!典史派人来传话,昨晚西边牢狱被房顶积雪压塌了!”
    这事还是较为紧急,杨玄面色一紧俯身询问:“可有犯人逃脱?”衙役满头虚汗拱手回道:“经由狱卒清点,除及死伤几人,尚无人犯脱逃。”
    “即是如此,塌了就塌了吧,”杨玄又是不甚耐烦地挥挥手,“把西边没死的犯人全关押到东边去,修建牢房之事再议。”
    “大大人,死了的那几位..如何是好。”
    “几个作奸犯科的惯犯,死了便死了,天意如此,牢房塌了还能怪的了衙门不成?”杨玄横眉竖目怒声道。
    “但..但..牢狱那边有在女子喊冤,说那老和尚并无罪过,实乃官府抓错了人,”衙役不安地道:“那片现下围了不少人在看热闹,那女子领着十几人在牢狱门口哭哭闹闹,只怕待会儿就得来衙门击鼓鸣冤了...”
    “胡闹!”杨玄愈发不耐烦,“击什么鼓,鸣什么冤,哪里又何曾抓错来个老和尚?”
    “大人,不就是,”衙役小心翼翼道:“那福什么破庙那位,冒充朝廷钦犯被捕的那老和尚。”
    “什么?朝廷钦犯...”杨玄抚了抚下颌边的山羊胡疑声道:“上头那小祖宗们抓来的那个?死了?”
    “可不是吗大人,”见他想了起来衙役才哭丧着脸道:“昨日就属那老和尚那间牢塌得最厉害,今早牢头去查看,那和尚早被压得断了气了。现在那女子号称是老和尚的俗家弟子,正带着人在牢狱外喊冤呢。”
    这老和尚身份特殊,按常理法规,确实没有明确的罪名,官府看押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一个闪失这人就死了,杨玄一时还真不知如何是好,见杨大人还在思索对策,衙役又问:“大人,是否要禀告知县大人知晓?”
    “禀告什么?死了个老和尚还要禀告,你是想让我担上办事不力的罪名,”杨玄踱着步子在屋内沉吟片刻,难得拍板武断道:“把尸首交还给那女子,让她哪来的回哪儿去,把闹事的人都遣散了,别净给我添乱。”
    衙役又谨慎地问了句:“这能行吗,那和尚好歹也是个朝廷重犯...”
    “什么朝廷重犯,闹得倒是满城风雨,就在前日,上头那群祖宗话都没留句都走了,”杨玄说到此事便是一肚子火气,“大鱼没抓着,捞了个虾米都不是的玩意儿充数,赶紧打发那女子回去,还嫌这衙门一天到晚不够乱得是吧!”
    衙役这才缩手缩脚地退下了,杨玄思索了片刻旋即挽了袖子在书案前书写公文,老和尚这事于他而言完全是无妄之灾,他得把此事的来龙去脉好好上报清楚,以免背了黑锅惹祸上身。
    *
    夏豆一大早便领着一群伤亡人犯的亲友,在牢房门口扯着喉咙哭嚎,正哭得嗓子冒了烟准备挪地方去县衙哭,却见几个配着腰刀的衙役风风火火而来,“让让让,还在哭丧呢,都消停点儿!这是天降之灾,你们几个冲着咱几个哭有什么用,老天爷都不放过的罪大恶极之徒,有什么好哭的!”
    “你胡说!”夏豆抹了一把眼泪嘶声喊道:“我师傅法济方丈乃得道高僧,素来慈悲为怀,一生只做得大慈大悲的善事,哪里又犯了什么罪,若不是你们衙门里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抓人,我师傅又怎会遭此无妄之灾!”
    夏豆又道:“一方牢狱竟半夜坍塌,你道是天降之灾,我还说是佛祖警示,我师傅本身无罪,不该身陷牢狱,天道这才降下法来将牢狱炸毁了去。”
    说来这事还真是邪乎,按理说塌哪里都轮不到塌牢狱,牢狱被积雪压塌这事儿,估摸着南周开朝以来前所未有过,故而衙役们心里头对此事也狐疑不已,说出来的话也飘忽的很,“你别胡言乱语,那老和尚是自作自受,哪里是无罪之人,”衙役提了提腰刀道:“老和尚若不是假充朝廷重犯,官府还能乱抓了人不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夏豆站起身来嗤的一声,“官府是在我师傅被抓入狱后,才草草贴的公文,说通缉那劳什子朝廷重犯,在此之前,谁人都不知晓重犯流窜到了原阳城来,我师傅慈悲为怀收容了个投宿的旅人,这又错在哪里?你们抓不到犯人,抓我师傅作甚!”
    “你这臭丫头片子懂什么,”那衙役提着刀也不敢真拔出来,只得满脸不耐烦地冲狱卒昂昂下巴,“把这丫头师傅的尸首抬出来,给她带回去。”
    “行了吧,带着你师傅的尸首赶紧回去安葬,衙门也不予追究这老和尚的罪责了,各家都领着自家人的尸首回去,此事到此为止,都散了散了。”
    围观的人群谁也未想到这案子就这般草草了事,一时均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衙役虽松口允了带回人犯尸首,可夏豆却仍是不满意,“衙门胡乱抓人,草芥人命之事就如此草率了结了?昨儿一夜这牢狱里死了不知多少无辜之人,今儿官府不给出个公证说法,休想让我们各家领了遗体便作罢!”
    夏豆话一落音,她身周各家亲友皆神情激动地握拳奋喊:“对!此事官府不给个说法,休想让我们罢休。”
    众人吵吵嚷嚷之时,两位狱卒正抬了法济大师的尸首出来,夏豆见此情景便是尖喊一声:“师傅!”冲上前去便是一阵哭天抢地,这女子哭声太过凄厉,惹得众人都别过眼去不忍卒睹,愈发对着衙役狱卒们指指点点。
    夏豆哭完再是一顿捶足顿胸痛斥:“我师傅一生慈悲为怀,末了蒙此大冤,不孝徒就是拼着这口气,也要上衙门击鼓鸣冤去,知县大人不审理此案,我便去巴蜀找知府大人喊冤告状,非得给我师傅洗刷冤屈,还他个清白身不可。”
    夏豆趴在那老和尚遗躯上仍啼哭不止,衙役无法,只得再去请示县尉杨玄,杨玄一听这胆大包天的民女竟如此不识好歹,当即气极反笑,朝着那衙役勾勾手指道,“城外荒山头冻死的人也不少了。”
    “哼,多她一个也不多!”
    衙役大惊,当即战战兢兢拱手道:“大人,今儿也不知怎地,西城那边聚了不少人在,那女子口口声声道老和尚是得道高僧,牢房塌了是上天降罪官府...”
    “反了她的天了!”杨玄这时才是动了真怒,“一个草头民女,敢在牢狱前闹事,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你们几个都是吃干饭的?连个丫头片子治不住,亏得你当差这么久。”
    “大人,要不亲自去看看究竟,”衙役小声建议道。
    “你还嫌我不够忙乱的是吧,”杨玄抬脚就要往衙役身上踹,“去,多带几个兄弟,先把人都遣散开去,至于那个小丫头,闹随她闹,还能翻了天去不成。”
    杨玄吩咐完后又回了书案前处理积压的公文,不知怎地却总有些心神不宁,他心想这事儿还真是邪乎了,遂起身去翻出老和尚的状子来查阅,确定这只是个泛泛无名的普通僧人,再把那事关老和尚的折子拿出来细看,条条例例都写得清清楚楚,这才稳了稳心思。
    抓老和尚的是朝廷派来的暗差,先前弄得满城风雨,差点要将这老和尚论罪成朝廷钦犯的同党,谁知末了雷声大雨点小的说结案便结案,暗差们也没留下句话说如何处置,匆匆撤离了原阳城,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要地方官收拾。
    一个无名无背景的老和尚,死了便死了吧,也正好省事,杨玄这样想着。
    还只看得几本公文,又有衙役来报,“大人,那女子带着人走了。”
    “走了便走了,”杨玄提笔草草写几笔字道:“不走还留着吃牢饭不成。”
    “但是...”衙役满脸踟躇地说:“但是她说,她师傅是得道高僧,今夜乃送神佛之日,佛祖将保佑法济方丈重返人间,神明将予以无道官府罚罪....”
    “停停停,你都在胡言乱语什么!”杨玄扔了毛笔大为光火地怒道。
    “就是,就是那女子说,她师傅今夜得重新活过来,”衙役吞了吞口水道:“她还说,佛祖还会降罪给咱们衙门。”
    “呵,”杨玄冷笑一声,“哪里来的疯婆子,让她有多远滚多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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