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宁伏在高高的草垛之后,半晌不知今夕何夕。等她再眺目远望时,发现已经找不到特木尔的踪迹了,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厮杀,战事明显已经超出了预料,甚至有些脱离掌控,她看不出哪方的胜势大些,也看不出战场被拉得有多大……

    一片混乱之中,乐宁觉得她没有继续停留下去的必要了,她的双脚已经缓过了劲,脏腑里翻天覆地的折磨也消停了些。趁着众人的注重点全被遮住,她可以走了……至于走得掉走不掉,能不能活,要看天看命看运数了。

    乐宁公主已经死在了乱阵之中,她所有的尊荣,所有的牵绊,痴缠哀怨憎恶苦,都在千军万马之中化为了尘嚣,从此之后她要为自己而活!

    她拢了拢身上那件溅满血的破棉袄,摘一个草堆简单弄出形状盖在头上,遮住自己满血满尘的脸,就像一个低贱的不能再低贱的草莽之人,将身子缩进了尘埃中,毫不留恋的转身而去。

    丘蠡之战,一打足足耗了一个月。丘蠡几乎旦夕间成了一座废城,两国皆受损伤,胡部损伤十万铁骑,南杞丢了二十万大军。一场突袭被拉成一场僵持战,到后来拼的就是双方的国力了。在这一点上,胡族是吃亏的。

    战场如此,丘蠡的惨况更是不好,城内十室九逃,满街都是带着包袱满脸慌乱的流民,附近的几座城池,一时之间被这些涌入的难民弄得措手不及。一个个苦瓜脸之中,有一个女子悄无声息的混迹其中,跟一群拖家带口的逃难人齐齐堵在城门楼下,等着开门进城。她身旁的一个背孩子的老妇好奇的打量她,粗衣烂布的,身上也没个包袱,看着年纪不大,脸上围着个布巾,漏出来的地方尽是些红疙瘩,看着就闹心。或许是等的太久太无聊了,老妇没话找话的捅捅她,“大妹子,你怎的一个人逃出来了?”

    那个人皱着眉回过头,看到她后缩了缩脸,含糊地道:“夫家不是人,带着老娘小妾跑了,扔下我一个,娘家又太远,家里就剩四堵墙,没办法出来找条生路……”

    “哎呦这群男人,就是这么没良心!”那妇人一说到这个话题无名生出一股火气,“我们嫁给他,兢兢业业的给他操持家,生孩子,大姑娘熬成了黄脸婆!他呢?不知在哪沾染上个狐狸精便忘了本,混起来连个畜生都不如!这男人啊千万不能让他纳妾,一开了这口子就堵不住这个缺儿了……还有你那婆婆,一听也是个不省事的,只顾着自己宝贝儿子,纵着小妾磋磨媳妇,有她遭报应的一天……”

    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那孤身一人的媳妇子却始终没再发一个字。老妇人看她这样子,也是个闷嘴葫芦,怪不得在婆家受欺负没人管呢……闲愣了半刻,她再捅捅她,“大妹子,你叫个啥名?这进了城可有什么想头没?”

    那个人迟疑了一下,缓缓道:“乡下闺女哪里有名字,我爹娘给我起了个小名,叫阿瑶……”

    “哦,瑶娘啊,别说你这小名还挺上口!我家乡女孩都是叫个花啊朵啊的,一个县城里能有二十朵桃花三十朵梅花……我跟你说,若是进了城没有投奔,你可以去前四街的胡同口,那有间酱醋作坊,我娘舅家是那里的管事,我此番也是去投奔他的。都是能干活的健壮身子,做做零活,缝补浆洗的也能赚些糊口钱不是?唉……”她又上下打量一遍眼前的瑶娘,叹息着转过脸:“独个女人上路逃荒,苦啊……”

    瑶娘低下了头,她的衣服里还藏着两张银票和三、四两的碎银子,但不到万一,她是不会拿出来招人眼的。衣袖里还有两三支“丑娘草”,她紧紧抓紧了衣袖,这可是她保命的东西……

    说起来,这草还是当初沐青岚经小丫头的手给她的,只一小株将汁液捣碎了粘在脸上,不出半日就能长出细细的小红疹子,只是有些瘙痒,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比任何帷幕面纱都有用,也不怕引起别人的觊觎色心……待日子稳定周全了,不虚再掩面时,只要用清水日日细细洗净,不再碰它,过得半月自然便痊愈了,保证细皮嫩肉一丝不带毁改的。

    当瑶娘从怀里纸包中发现这一株草时,也不知是有多么复杂。可见当初他承诺下的,为她准备的那个桃源小屋并非子虚,不然怎会连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都给她准备好了呢?

    人与人之间的机缘当真剪不断理还乱,她真是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他还是恨他……也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落在呼儿乌手里,已经脱了一层皮,但因着后头的丘蠡之战,呼儿乌应该匆忙间奔赴前线,也不知有没有给他最后一刀?他若是命大,现在胡人的王庭里只有一个左贤王镇守,各王族心思不齐,他那么会算计,也不知能不能给自己算出一条生路来……

    瑶娘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不再多想了,她现在只是个孤苦无依丢失家园的难民,那些高高在上的王族斗争,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还是好好想想,去哪里寻个长久的生计,安安生生的过好她的小日子才是……

    瑶娘对于未来没有太多的奢望,她现在只想找个安稳的小村落,任何达官贵眷都不要遇到她。她只要有个小屋子,屋前种一排葡萄架,养个小土狗作伴也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跟过去断的干干净净!这个梦想实现起来很简单,也很难。她的衣服里,有乌拉缝进去的两张银票,去任何一个银庄兑换了,能够她买十间那种小屋子,一辈子生活无忧。但是,她不敢拿出来……过去的日子里,一次次带血的教训,她深刻的认识到“财不外漏”这四个字的深切意义,更何况她身处的是这一群苦难逃窜的人流中?一个孤身的女人,守着银子不敢花销,遮着脸不敢叫人瞧见。说起来,这株丑娘草对她而言,比银票更让她踏实。她都不敢想,若是没了这株草,她还能不能安生的活到明天?

    瑶娘无心再跟身边的人絮叨男人的狼心狗肺,她身上的丑娘草只剩了一个小枝丫,她要尽快找到更多的药草。虽说涂一次能用半个月,但她第一次用时没经验,浪费了大半,发出了满脸的红疹子,看着就吓人。她对着溪水照时差点没把自己给吓死,哭了足足一个时辰。现在过去十余日,已经清减了不少,正是处于“不会招来祸也不会吓到人”的最佳状态。但瑶娘心底不踏实,她要尽快找到更多的草药,她一日都不能断,于是挤出了人群,去城边上的草地里搜寻搜寻,虽说希望渺茫,可也能给自己找个事干不是。

    天怜见,她为自己张脸骄傲了多少年?儿时这是她最仰仗的撒娇资本,闯了多大的祸事,她就皱着小脸在父皇面前哭,总能哭的他气消心软,拿她没有办法。相反,汝沁一直恨死了她这张脸,不过她越气自己越得意,这都是明晃晃的嫉妒……谁能想到,这几年光景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心境也是如此南辕北辙,这张脸如今竟成了她最大的拖累……

    都是些野草,也竟被人践踏的不成样子。瑶娘不敢走的太深远了,几个乞丐靠着树下打盹,对于这些泼皮无赖,她招惹不起,还是不要靠近的好。瑶娘敲敲酸疼的后背,返身往回走,该开城门了吧……

    因着这几日流民忒多,城里的官员也很是头疼,放进来吧一群破衣烂衫的,到处都能惹出事端来;不让进吧又给他们团聚在城门下乱喊着“草菅人命”什么的,影响声威还扰乱人心。左右做极端了都不好,只好折中妥协,每日只开两个时辰的城门,加强巡岗城卫。在这乱世里谁讨口饭都不容易,上头掌权的是刀俎,底下扑腾受熬的全是鱼肉。他们位低官小的不想做下太多的孽,也不想因着慈悲而扰坏了自己的生活。

    城门打开,人群呼呼的往里涌,瑶娘被挤得东倒西歪,四周全是一股汗臭味。她皱了皱眉,不用说自己身上也不好闻,水深火热的年节,哪还顾得上洗澡?一时间男人的嚷声,妇人的嚎声,孩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震得人脑仁疼。瑶娘使不出力气,前后左右也不知贴着的都是男是女,谁人都顾不上,就怕到时辰了进不去城,又要在城下缩一宿,因此发了狠的往里闯,瑶娘几乎脚不挨地的被他们“运”进去。

    好容易进到城门楼子里,也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瑶娘从不知道城门洞竟然这么深,前面的人好似似堵住了,都不动弹,她夹在其中,这里面通风也不便,熏得人难受。瑶娘尽力压低着呼吸,每一次吸气都是一种折磨,好容易熬到尽头,守门的兵士正一脸大汗不耐烦的嚷:“都别挤,挨个查验,都知道战事吃紧,万一混进来奸细,你们替老子兜着啊?你!你个□□的,就你挤得欢!老子盯你很久了!嚷什么嚷?再挤一下把你锁进大狱里去……”

    瑶娘被一寸一挪的,终于挤到了城门卫面前,眼前是个小兵,满脖子的汗,皱着的眉头就不曾松下来,看着她道:“干什么的?有路引吗?”瑶娘松开捂着口鼻的手,她快被憋死了,气还没倒匀,看着小兵一脸的烦躁,也不好多耽误,半喘着拿起了那套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说词:“我,我……夫家不,不是人,带着老,老娘还有……小妾跑了,扔……下我一……个”

    “唉,行了,行了!”瑶娘有耐心说全了,小兵却没功夫听个囫囵,这类似的盘话一天不知有多少遍早听烦了。他看着瑶娘脸上的红疹,疑惑的道:“气喘的这么厉害,脸上又有疹子,你这不会是得了什么病症吧?要是疫病可不能放你进去!”

    瑶娘喘息了这一会,气息已经调过来不少,她爽脆的拉开了遮脸的布,道:“您放心,我身子好着呢!刚才就是累的……您看我这手,可一点疹子都没有,谁家疫病只长在脸上?我这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药吃了老多……”

    “行了,行了,谁有闲工夫听你啰嗦,下一个……”城门兵就这两个时辰最累,又要盘查又要防着闹事,天天心力交瘁的哪耐烦听一个丑妇人掰扯,松开手便让她进去了。

    瑶娘一直往里走出百来步才松了口气,真是多亏了这株药草,不然哪家的易容术能这么天衣无缝,给她这么壮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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