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宁自打知道要重面呼儿乌的那天起,就一直处于一种无可逃离的恐惧彷徨中,时而寒颤,时而愤怒。她多次设想过再见面时两人会如何,两人最后闹得那样不死不休,恨到了骨子里。随后又落得天各一方互无音讯,中间隔了多少年的岁月伦长?长到她以为她早已忘却前尘,却在一颗心好容易平静之后,又再度站在草原上,面对昔日的恩怨。是各执冷语,还是怒目喷火?乐宁不知道,她只知道关戊江就站在她的身后,上天入地她都无可逃避……

    前方的骏马疾驰而来,当那张脸渐渐清晰时,乐宁满腔乱蹦的思绪忽然就静下来了。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一点点逼近,每多近一步,就勾出她多一丝回忆,那些漫长的过去,有美好有沉怨,交织飘荡在岁月长河中,落在她眼中的点点星辉里。她看着面前马背上的呼儿乌,心内一片沉静,所有的浮躁、矛盾都在瞬间消散,她就像看一个前世的故事,不知道转生一次后,还如何再续上断缘。

    呼儿乌几乎是从马背上飞下来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双狼目只盯着一身男装的乐宁,大步上前,无视掉关戊江礼节性的阻拦,直接拐到乐宁身前,看清了那张梦中无数次令他辗转难安的脸,如此清晰如此真实的也在看着他,看得他浑身都酣畅淋漓。他扬展起双臂,在所有人的诧异中,一把将他的女人搂在怀里,瞬间满足感弥漫全身,他近乎祈求的叹道:“你终于回来了,乐宁,我好想你……”

    乐宁浑身僵直,瞬间大脑一片空白,这样热情的呼儿乌,令她陌生的束手束脚。身后关戊江重重的一声咳,将她思绪拉了回来,用尽力气推开他,呼儿乌却舍不得撒手,温香软玉抱满怀,他忍不住开怀大乐,乐宁狠狠撞击他的胸口,却不料他身上有新伤,这一击正中地方,顿时血弥漫开来,呼儿乌疼的皱了皱眉眉头。四周的胡人立刻紧张起来,有亲信对乐宁怒目而视便要动手,却被呼儿乌一巴掌拦到一边,他微皱着眉,眼睛仍舍不得离开乐宁,霸气豪迈的道:“这是我的女人,她有资格碰我。谁敢对她无礼?”

    乐宁面色半点不动,静静道:“我儿子呢?”

    呼儿乌脸上那一副尽享天下的得意表情才随之一收,他有些不可置信又带着些气急败坏道:“你,你说什么?你有儿子了?哪个狗杂种赶在我头上戴绿帽子?我宰了他!”

    乐宁气结,他身边的胡格亥忙凑在他旁边几句耳语,呼儿乌脸上的表情为之一滞,随后风雨消而彩红显。他的嘴又咧开来,扯着嗓子道:“吓我一跳,原来是那个小崽子,早说嘛!就在我的王帐里,阏氏跟我回去,自然能见到你的儿……干侄子就干侄子,说什么儿子,真是……”

    乐宁心内一松,最担心的事已经有着落了,她也别无所求,看着面前抹药裹伤还在对着她傻笑的呼儿乌,真心无力应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身后的关戊江适时上前,一拱拳,跟呼儿乌开始绕官腔。乐宁垂下眼,这个时候,他们男人的博弈一点没有她插手的余地。自己就是个供交易的货品,大杞出了货,现在开始提价码了。

    他们的事,乐宁不想再听,她转身看着这些日子来一直陪着自己的护卫,勉强也算作最后的送嫁人吧。彼此虽然接触不多,但这几天里也算共患难,他们尽全力护着她,子竹还挨了几箭。若非命大躲过了要害,她还真不知要如何还。这一别,再想见杞人也难了。

    她看着已经勉强能动的子竹,淡淡道:“可还疼?”

    子竹吸着气道:“主子放心,几个小坑窝子,给我通通筋骨,能有什么!”乐宁看着他强装笑容的脸,心里一晒,这小子还真是个活宝,她从怀里掏出个小手帕,打开里面是两张叠的整齐的银票,一根点翠万寿簪。她看着这些旧物心波微动,揣在怀里这许多年都没敢花出去,不成想留到今天倒是不值钱了。她将东西摆在子竹手里,道:“留着吧,你不老念叨着还没娶媳妇吗?算是我赏你的聘礼吧。这簪子原本是一对,这一枝上镶着枚鸽子血,另一个没有。所以那个换成银子了,这一枚一直留到现在,也没敢拿出去过……留给你媳妇吧,做个传家的物件也成,不枉你替我挡了一剑。我身边,也就只剩下这些了……”

    子竹颤巍巍的手不敢接,他认得这种点翠做的簪子,他家主母关萧氏的首饰盒里,也不过只有一根华盛一支单钗是点翠的,可那翠面成色根本比不了,更别说那枚镶嵌玲珑的鸽子血了!他怕自己养不起这金贵东西,更怕后面胡人单于那一直紧盯着这边不放的眼睛。他真怕自己前脚收了东西,后脚就会被单于惦记上。摸了摸被箭扎的后背,子竹心悸难平,都快哭出来了。

    乐宁不晓得他心里那千缠万绕的心思,只见呼儿乌和关戊江说完话过来,便浑身不自在。关戊江及至近前行礼,乐宁怅然道:“此番,便要与将军别过了?”关戊江低头道:“是。呼儿乌单于赞同臣的治法,臣还要回去事无巨细汇报于天子。”他抬头看着乐宁,嘴唇微动,片刻后单膝下压,半跪在乐宁面前,他身后所有的杞兵一起跪到,只剩乐宁一人独怆于天地间。关戊江低头道:“臣这便要回去了。还请殿下多珍重,与单于共结连理,胡杞长续佳话,山高水远,臣祈愿殿下百年安泰,四海升平。”

    乐宁闭上眼,强忍着酸楚道:“将军有心了。山河家园还需你们辛劳,胡杞共享长宁,愿将军夙愿得成,子孙万世还等着你口中的盛世太平呢……”

    身后的呼儿乌慢慢踱过来,悠闲道:“行了,差不多就走吧。怎说现在也是在人家东胡的地盘上,拖拖拉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乐宁满心伤怀难收拾不愿理他,关戊江慢慢起身,抱拳道:“臣就此告辞,臣为殿下留下百人供殿下驱使,日后在胡地,也有个好指派的……”

    乐宁心里一跳,她看着关戊江的眼神中有着复杂的矛盾,道:“多谢将军盛情了。只是你的兵都是有本事的,跟着我怕是毁了壮志丢了前途……草原之内,有我一个杞人就行了,旁的杞人,好好的人才进去受人刁难,又是何必呢……”她还没有忘,初次嫁来时,她的两千御林军被呼儿乌打散,编排去撬石头编栅栏了,也不知现在都过得如何,但想来也都荒废了武业,成了各色杂役。关戊江此番带出来的兵,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她不想夺了这些人上进的路,跟着她去草原牧牛放羊。乐宁长吸一口气道,“将军无需为我担忧,我自有分寸可以照顾好自己。将军此去还是诸多小心,还有闻大人身子不好,一路回去还是多辛苦了……”

    “启禀殿下,闻大人此行臣带不走。呼儿乌单于执意挽留,臣只能回去上奏天子,必然会有风光接他回乡的一天……”

    乐宁睁大眼睛看着关戊江,却见他低垂着眼,看不见眼中神情,再看看不远处一脸志在必得的呼儿乌,以及静静独坐的闻老,不禁眼神一暗,道:“这是你们商讨博弈后的结果?也罢,既然你们这些心中有沟壑的人都决定了,我一介妇人也就不再多掺和了。”呼儿乌终究是帝王,有他的权术之心。今天这场闹闻,看似眩乱,其实他手里掌控的清清楚楚,进退尺度都拿捏在手中。乐宁觉得很是疲累,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闻老,可怜他一把年岁苦熬多年,守住了一颗忠心,终于遇见了国人将领,却救不得他,仍要作为官场博弈的牺牲品,眼睁睁送他跟着敌君走向另一个囚牢。

    闻老倒是没表现出什么悲怨来,他见乐宁走来,豁然一笑道,“小老儿能跟着贵人见见世面,脱离东胡去西胡看看,是小老儿的福气啊……”乐宁低垂头,已说不出来一个字。望着关戊江的人马疾驰而去的背影,只见苍天碧野间,那抹眷恋好似随着漫天黄烟一齐渐渐消散。

    身后贴上来一个人,乐宁不需得回头便知道是谁。她没有回头,一句话已不想再说。呼儿乌的呼吸就在耳边,他带着笑意道:“我的阏氏,我们也回家了……”

    乐宁狠狠一扭,全身都在叫嚣着不适,她忍着向马车走去,不料呼儿乌一个扬手,摘掉了她头上的毡帽。“带着玩意干甚?这么粗糙的东西哪配得上我花容月貌的阏氏……啊~乐宁,你,你的脸……”呼儿乌指着她的脸瞪大了眼。

    脸,脸如何了?乐宁还来不及生气,就被他给吓了一跳,手扶上脸庞,经过这几天的拔毒治疗,她脸上的红疹已经尽消了。只是有些淡淡的痕迹,不细看也察觉不出。最显眼的还是额上那道疤,关戊江曾请遍塞北名医,却都对那块疤束手无策。年代太久,无从消除。乐宁此刻看着呼儿乌的惊讶痛心,眼中闪过一丝快意,她一字一字道:“我的脸毁了,不再是过去的无双帝姬。换一块草原有着实些亏了,单于可是后悔了?关戊江走得不远,把他追回来,一切还是来得及的……”

    呼儿乌渐渐镇定,他看着眼前的乐宁,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心疼,他走过来,用手扳住乐宁的头,带着微微颤抖的唇盖上额头那道疤,他迷醉的声音响在头顶,“乐宁,我认定你了。无论生死老丑,你都只能是我的!”

    乐宁及至坐在马车,还有些回不过劲来。她此次相逢,发现不仅自己变了,呼儿乌也让她看不懂了。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长长呼出一口气,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她一点应对法子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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