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胡王帐出现在视野中时,乐宁从未想过,她当初离开的那样决绝,竟然还会有再回来的一天。

    王帐之外队伍整齐,齐齐向单于行礼,呼儿乌满面春风得意,看向乐宁所在的方向。这帝王盛情看着炽烈感人,但让乐宁来说,还真是难受的全身都不顺遂。人还是那个人,但又处处透着古怪不同,她尚未分明清楚自己,又怎能弄得清那匹野狼的心思?避开那灼热的视线,乐宁在众人之间搜寻着,一个个铁面勇士,一双双藏在角落里的眼睛,乐宁大多数都叫不上名字,也无意这些人如何看待自己,她高昂着脊梁,视线在人群中略过,寻找那个小小的身影。

    呼儿乌脸上扬着笑一扔缰绳,大步向乐宁走来,远远就张开双臂,看样子是想将乐宁抱下车来。她浑身一个激灵,装作没瞧见他,一手撑着车辕,翻身便利落的跳下来,无视身后尴尬的一片寂静,强自镇定道:“我儿何在?”

    远远的一个屋帐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乐宁很是敏感的捕捉到,向那个方向疾行几步,身后的呼儿乌一声咳,驻守的士卒纷纷让道,她长驱而去,便见一个帘子掀开,糯儿出现在面前,脸上带着重逢的喜悦,向她快步跑来!谢天谢地,乐宁心中霎时阴霾聚散,只剩下满心的感激,多想上前抱一抱这个牵着她心的孩子,可是糯儿却在她几步面前停下了脚步,看着她的衣衫装扮,表情有些古怪。良久,终于克制着自己,对着她抱拳一躬身,行之有度的见礼。乐宁脑中的炙热渐渐清明,她的糯儿长大了,自己还不知要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他却已在磨砺中被迫成熟,明白了胡杞之争,明白了帝姬出塞,明白了朝夕相对的瑶姨已一去不返。

    乐宁缓步上前,她看着几乎快高过她的孩子,压着自己心中百思千涌道:“近来可好?”

    糯儿的头动了动,似是想抬起来,终究因着何原因还是依旧保持着那份礼度,他道:“单于礼善有加,学生不曾受苦。”

    “如此……甚好。”乐宁上前两步微微俯首,对着他的耳侧轻轻道:“糯儿,让你无辜受此牵连,我对不住你……”

    糯儿浑身一个震动,他抬起头,两个眼眶已经一片湿润,他看着乐宁,终于是丢了那份伪装,殷切道:“瑶姨没有错!糯儿不怪,瑶姨也不要怪自己!糯儿……能再见到亲人,心里高兴……”

    乐宁双拳紧紧握住,才能控制自己不在众人眼中失态。她明白,糯儿此番被拘进胡地,叫呼儿乌拿住了作为她的软肋,短期内是休想再提回国的事了。不仅生身父母再难寻,连国土家园都要接连失去了。

    她不想毁了糯儿,只有从呼儿乌那里想法子。无论她心里如何抵触,但休说是大义还是小情,为了苍生抑或为了至亲,有这身逃不开的血脉身份在,横在面前的选择只有一个,她不能肆无忌惮的跟呼儿乌翻脸。

    几年前的乐宁公主活的潇洒无忌,现在她从尘埃中滚了一圈回来,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肆意,到处都是她需要捡起来的责任,再也做不到只为自己而活。

    在族人面前,呼儿乌一贯会做样子的,今番更是宽宏明理好说话的令人咋舌。乐宁走进那个保持几乎跟过去一模一样的阏氏王帐,心内一片翻腾。无论是床上的锦罗绸被,或是妆台上的紫檀首饰盒子,甚至她屋内角落的几个箱笼,也跟过去的摆放别无二致。到处都弥漫着熟悉,就像过去只是一场大梦,它们的主人只是去散个步便回来,有条不紊的在这里继续生活。

    呼儿乌大喇喇的跟在后面进来,往床上一座,拍拍那乐宁用惯了的青纱帐,道:“你这里我一直给你照原样留着,谁都不准进,有了土也是我自己来扫。有时半夜睡不着了,就会过来,看着这些东西,觉得你一掀帘子就能进来……我就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回来,我的阏氏王帐,只会有你一个人……”

    乐宁眉梢微动,她半个字也不信,呼儿乌的深情面貌不知是演给谁看的,但即便骗尽天下人,也瞒不过她。这个人能把枕边人拉倒战场去祭旗,心狠的比虎兽更甚,又怎么会甘愿把心思放在一个女人身上?她慢慢坐在妆台前,一件件打开,看着那些华美却丝毫用处没有的东西,心底有什么被微微的触动。这都是她的过去,无所畏惧只顾着赏春悲秋装点自己的过去。看着镜中那张面孔,同样的脸不同的心路,她早已绝了装扮的心思,也断了情爱的纠缠。

    关于再次回来后的诸多事宜,关戊江道理摆了一堆,说的她耳朵都起了茧子,但临到此时,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应对呼儿乌的满面深情。关戊江从来没教过这点,她也越想越是糊涂。

    想不通干脆作罢,好容易将人客气的轰出去耗费了不少工夫,她吩咐糯儿为她看守好门户,她几天车马劳顿,她想要好好的洗个澡。糯儿涨红着脸点点头,随即却被呼儿乌哇啦啦一阵反对,勾着小子的脖子就把他拐走了。乐宁怕出事忙追出去,却看那痞人搭着糯儿的肩一齐坐在账外十丈,亲自压阵给她守门,还不断地拉着人说话,糯儿一直畏惧他,此刻被欺负的敢怒不敢言。

    乐宁一阵气闷,转身找出一把大锁将门锁了,才迅速的泡进了木桶。只是那呼儿乌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改邪归正,直到她擦洗完毕,都没有试图进来说混话。

    夜色沉暮,乐宁为自己铺好床铺,呼儿乌派来的侍女都被她挡在门外,这些小事自己都能做好,也早就不习惯有人贴身伺候。收拾完了自己这处,又去查看糯儿的住处,帮着他收拾他一番,母子俩说些话,时间也过得快的紧。

    夜晚,万籁俱寂之时,呼儿乌处理完政事,摸黑而来,悄悄爬上了乐宁的床。乐宁一个警醒睁开双眼,黑暗中看不清晰,但呼儿乌身上的男子气息如此熟悉,无孔不入的刺激着她浑身的汗毛,又怎会分辨不出?呼儿乌正想着干脆趁热打铁,多多努力让她赶紧怀个孩子,省了这不上不下的折磨担心,却猛地身上一寒,脖颈上被抵着一把匕首。

    长久弓马经验锻炼出来的神经体魄,远比常人反应迅捷。他要躲开这一把毫无杀意的匕首轻而易举,可不知为何,他却不想躲。乐宁的眼睛在黑夜中濯濯生辉,亮的让他沉醉,但颈下的劲道却始终不曾松懈,又有些煞风景。他看着乐宁,一挑眉,“你这匕首寸步不离身,是特地为我准备的,还是为你自己而备?”

    乐宁带着寒意的声音道:“这要看你更在乎哪个!”

    他爽脆笑道:“那你刺我吧,我舍不得你疼。”

    乐宁握刀的手有些颤抖,她抬起另一只手狠狠地推呼儿乌,却半丝也推不动。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种情况下不是该就势而起吗?不是该远远离开她才好论罪吗?她的心底有多虚只有自己清楚,她不想再惹起任何纷争,可也无法就这样放弃自己沦为他的禁脔。

    手上推他的力气又加了一把,呼儿乌却仍是山一般的巍然不动。乐宁咬着牙,将手里的刀改为抵着他的胸膛,刀尖微微偏转,在他□□的身上留下一条细细鲜红的血痕,呼儿乌半点不动,仍是稳稳的压着她,躲都不躲。

    乐宁咬咬牙,手上又加了些劲道,狠声道:“胡人单于,你没死在战场上,却要死在女人的床上吗?”

    呼儿乌露出一抹苦笑:“乐宁,我赌你也舍不得我疼,但没想到,你竟变得这么狠……你这个样子,让人更喜欢了,可怎么办?你真的要刺下去吗?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狠!”

    乐宁的手有些发抖,她咬着牙关,说不出半个字。呼儿乌一声大喝道:“刺下去啊!你若不刺,我便当你同意我了!”一双手长驱直入钻进乐宁的亵衣里,放肆的抚摸。乐宁浑身一个寒颤,一狠心往左横划,割开了他的旧伤,一时间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乐宁大脑一片凝滞,眼中只是那一片铺天盖地的红。呼儿乌痴迷的看着,伸手蘸取她脸上的血渍,涂抹到了她的唇上,喃喃道:“好美~”

    乐宁浑身发毛,握着刀的手再出不来一分力气,她双手双脚拼命地躲开呼儿乌,一个混乱之下摔下床铺,呼儿乌要追过来,被她凌厉一声尖叫顿住。账外驻守的兵士立刻闻声而动,刚将帐子掀开一个缝隙,就被呼儿乌甩过去个枕头,将帘子砸下,将人逼退下去。乐宁哪里肯让这些人轻易被轰走,她不知道呼儿乌发的是什么疯,只知道若今晚拦不住他,自己就真的不知能做出什么事了。她听得出来声音,今天值夜的人里,打头的是胡格亥,便高声叫道:“胡格亥!你家大汗……伤口裂了,你该进来看看他……”

    门外的胡格亥一连串的焦急问话,屋里的呼儿乌面色沉郁盯着乐宁,良久不语。乐宁看着眼前的呼儿乌,只觉全身止不住的疲惫,她将握刀的手慢慢抬起来,胳膊已经痉挛,短短一点高度足以让她冷汗满额。呼儿乌看着她的虚张声势,肆意的一笑,正要上前,却见她手中的刀转过了方向,贴在自己面颊上!

    乐宁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的呼儿乌,心中前尘百转毫无头绪,她背负着千秋百业的期待和寄托而来,她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被逼进这个千疮百孔的地方,她活得小心翼翼毫无退路,她不能伤人,只能伤己。刀尖一点用力刺破皮肤,疼痛让她觉得有些痛快,想也不想一刀就要向下划过,下一刻眼前一晃,刀却被人抓住了,再动不得半分。

    近在咫尺的眼睛中,赤红而带着愤怒,存着不忍,还夹杂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心疼。呼儿乌赤手紧紧握着刀刃,丝丝脉脉的血从指缝间晕染出来,他丝毫不在意,只是很轻的将刀从她手里抽走,没有多划下一道血痕。良久的沉默对峙中,只有门外胡格亥一声急过一声的催促询问。良久,呼儿乌扬天一声长叹,把刀子扔进了角落暗处,沉声道:“胡格亥,寻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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