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胡格亥的声音在山洞口传过来的时候,乐宁只觉得如闻天籁,她几乎要一蹦而起,拼尽力气大声喊着回应着,接下来听着外面叽叽咕咕的商讨声,扎皮筏的折腾声,只觉得生命如此美好。

    呼儿乌也有了些精神,看着乐宁收拾衣物,也有心思将土堆旁的蛇皮拢好,尽皆捧入布包内。乐宁奇异:“你要这些东西作甚?”呼儿乌戏谑的看她一眼,道:“这是我家阏氏为我做的第一顿饭,怎的也要好好珍藏才是……”

    乐宁被他堵得气结,也不去理他,自顾收拾,这几天里生死几经风险,她把好衣裳全给呼儿乌用上了,里衣撕碎,擦拭,裹伤,外衣铺盖。自己接连几日衣衫不整,现在只好用大氅胡乱蒙盖住,好歹遮个紧实,别的也顾不上了。

    两人坐在皮筏子上,顺着河流一路划出,阴暗的洞穴从头顶渐渐退后,满头满面的阳光洒下来,萨里在河岸边欢快的蹦跳,乐宁只觉得如获新生。她看一眼虚弱含笑的呼儿乌,紧绷的弦彻底松下来,再也支撑不住,脑袋沾在筏子上便沉沉睡过去。没有看见呼儿乌慢慢靠过来环住她,眼里一片温柔。

    这次的失踪没有在王帐里造成太大骚动,既由于呼儿乌走前对政务的交代吩咐,也有左贤王及时举措布置,一面封锁消息,一面加紧搜寻。因此只有贴身几个人日夜担忧了几晚,看到汗王和阏氏平安回来后,几乎刹那喜极而泣。

    乐宁这一回来便是一场大病,连番的辛劳担忧,在她松下一口气后,所有的虚弱疲累一股脑袭来,整整在床上喝了七天的药才能勉强下地。她一睁眼便看到了呼儿乌一双赤红的眼睛,在那一刹那几乎以为这个铁汉会落下泪来。她虚弱的动动嘴唇,还来不及再看清楚,呼儿乌已经转过头去,短短说了一句:“叫大夫!”便急冲冲撩开帐篷冲了出去。

    她有些发懵,糯儿软软的凑过来,对着她的耳朵小声道:“大汗昨天晚上急哭了,我偷偷瞧见了。你若再不醒,他就真的要杀人了!”

    乐宁懵懂回过头,沉默半刻,说了一句糯儿听不懂的话:“我当了一辈子的祸水,也想做一回好人呢。”

    满血复活的乐宁很快就精神百倍的回归了她的绒布大业,在她的带领下,各色花汁子染就的彩布不断被织了出来。加上随着北域都护关戊江广开商路,南北经营的商贾带来了很多好的原料,甚至有岭南的布艺传承世家来访,带来黄蜡、雕版,给绒布加了很多繁琐的花纹色彩,有的商人宁愿用丝绢换绒布,互惠互融皆大欢喜。

    乐宁喜滋滋的看着胡人家家喜笑颜开,说着今年又赚了多少银钱,囤积的面料能给孩子做几身新衣,心里熨帖不已。胡人尽皆敬谢阏氏赐福的同时,呼儿乌也乐呵的理直气壮来献殷勤,瓜果食鲜日日不断。又一次竟然还呈上了整匹的苏绣,让乐宁对着这只能看不禁穿的东西苦笑不已。

    她知道呼儿乌的心思,也知道自己的心思。嫁给一头虎狼,日子便是如此,有时会被他的爪子冲撞挠出血,有时他也知道过来蹭蹭讨人欢喜。终究日子久了,也摸索出一条规律,双方都有自己不可逾越的底线,守着默契,谙熟规则,日子也就能长久过下去。

    与民为益,与君为敬,与夫为善。她想,这便是一国阏氏该有的样子了吧。

    秋去冬来,糯儿也大了,这几年过得滋润无比,呼儿乌给了他胡人王室子弟的优待,又允他回杞读书,将来是为杞人或是为胡人都随他意愿决定,可谓是杞胡合盟以来,最潇洒的人。北域都护的政策在周边北域各族的影响可谓风生水起,不仅胡人广开商路,连带各族小国都来往密切,家家的茶盐果帛都丰富了起来,民怨渐渐消弭,说起其他族来,首先提到的不是几年前的生死血仇,而是别国有什么盛产好物,下回要多贩买一些来。

    这日,呼儿乌掀开帘子,手上捧着两件衣服乐呵呵进来,邀功一样展开给乐宁看。乐宁一瞥之下不禁愣住,这轻柔的罗裙样式,是正经的南杞女子装束!但并非她过去穿惯的宫装,而是岭南地方小家碧玉的穿戴,她依稀记得幼时曾在母妃殿里看过的画像,画中年幼的母妃就是这身穿戴!自从进宫之后,这种青衫罗裙再也没机会上身,而她乐宁终此一生,也再不曾见过这种衣衫样式。

    乐宁不禁心动,接过其中那件碧水湖绿的来回翻看,触手柔软,衣袂灵动间仿佛带着水乡女子的柔婉。呼儿乌笑的一脸得意,“可喜欢?乐宁,我打算在满都拉图建一座行宫,宫宇殿社全按照杞人皇宫的来,里面放满各种衣裳罗裙。宫装的,平民的,穿之不尽。你若是想家了,我便陪你去那里转转,住几天,可好?”

    乐宁心中砰然而动,她没有答话,只是把那件衣服披在身上,对镜而照。镜中的人一条粗亮大辫子,穿衣打扮怎么看都是个草原人,披着这身轻盈软衣,反倒有些不伦不类。她想起前两月接到的圣旨,是关戊江奉新皇命特地送来颁给出塞公主的。她的父皇,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殡天了。太子继位,怕胡人伺机而动,还给她这个出嫁女送来了一卷圣旨,要她“安分守己,铭记皇恩。”乐宁嗤鼻一笑,转身便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太子素来外强中干,往日政务上出了什么漏子有父皇给他兜着面子,有底下弟兄给他粉饰太平,还真当自己是棵好葱了?他母后又一贯嚣张好权,等到丈夫去了儿子登基,可想会如何得意的抖威风,乐宁都能猜到,那些在皇城讨生活的姐妹们,往后的日子不知又要陪多少小心翼翼。

    再多的她也懒得去想,父皇去了,她的母妃也荣封太妃,离了皇宫那个修罗场,畅青园里守着自己的清净日子,三皇兄在皇位交叠中保下了“英王”的封位,他也有自己的政路,有自己的妻妾子女,日子如何不是过?南杞皇宫跟她最后的一点牵连也断了,她如今只是胡人的阏氏,新皇的手段如此低略,还能妄想伸到这草原腹地来指挥她吗?

    轻轻的将手中衣服叠好,她淡淡道:“这江南小裙美则美矣,奈何衣料讲究飘逸,单薄轻衫,在咱们这里,穿不住的。只是这上面的盘扣极有讲究,回头交给绣坊,让她们好好学学……”将衣衫递给丫头,她回过头,撞进了呼儿乌一双炙热的眼睛里,乐宁淡淡一笑,“草原上重建一座宫宇,要费多少人力工力,单于王帐的气派尚不过如此,一个小小行宫大费民力,建好了搁在那又不常住,何苦由来……若是大汗有钱无处花销,到不如将钱给我,我的绣坊紧俏的很,南杞来的皇商张口就要五万匹绒布,纺车都排不开了,正需要个大城池来安置……”

    话还不曾说完,呼儿乌飞快的低下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乐宁满腹的话顿时再说不出来,只是看着眼前呼儿乌黑的发亮的眼睛,他腆着脸道:“乐宁,你真是我草原的福星!”

    乐宁淡淡一笑,不再理会他的厚颜无耻,转过身去看菜地的收成。这草原种不得粮食,但西域异国来的番薯胡豆却长得很好,乐宁盯的紧,今年洒下的种子都已经抽了苗。呼儿乌还跟在身后追着问:“乐宁,我今晚公务不忙,能来跟你学学辨星辰吗?”

    乐宁白他一眼,学什么星辰,他呼儿乌什么时候对天象认真看过一眼?想也不想道:“不成,糯儿去大杞读书,今日刚回来,我要同他一道用饭。”

    “又回来了?那他什么时候走啊?何时才能轮到我啊?他都那么大了,婚贴都定下了,还跟你一起吃饭,又不是小孩子……”

    乐宁懒得理他,“整日把时光混在女人的营帐内,你哪里像个狼王?”

    呼儿乌毫不介意的呵呵笑着:“我想赶紧生个小崽子,有我的胆气,你的脾气,多好~”

    乐宁顿足,转身盯着他不言不笑。在呼儿乌的怔愣间大步上前,狠狠一脚踩在他脚背上,碾了一碾,心情舒畅不少,转身接着走了。听着呼儿乌在身后嘶嘶的吸气声,乐宁唇边抿起一个淡淡的笑,手慢慢抚上肚子,已经有两个月不曾来过葵水了,也许真的有一个小生命在里面悄悄的孕育。她偷偷回头瞄一眼那个疼的挤眉弄眼的男人,心想,暂且还不想告诉他,省的他一会去议事时又忍不住咧咧的人尽皆知。

    乐宁回头,前面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农田,不远处就是她昌隆的绣坊,一匹匹的绒布在机杼声中渐渐诞生,来往的胡人脸上都洋溢着收获的喜悦,见到她恭敬而亲切的问安。她抬头看着天高云低,青鸟飞掠,想着,生活就是如此吧,兜兜转转总算换回个美满安稳。她这个祸水,承蒙上天怜悯,也终于找到自己的根了。

    一道浑厚苍凉的马头琴响贯云霄,吟唱着自己亘古不变的调子,唱尽心酸坎坷,述尽喜乐安宁,不论人间几合几裂,都改不掉生生不息的轮回,岁月不尽的沉咏。天下之道在人心,人伦之道在乐宁。

    人间长乐,隽永安宁,一个小女子的所求何其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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