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舆驾在草原上蜿蜒而行,红色的缎带飘扬在空中,衬着四周兵士高举的庄严旌旗帜盛,显得有些滑稽突兀。马蹄声混合着兵士的步伐,沉重敲在人的心底。道旁的百姓指指点点,这才多少年,大杞就又送出一位公主去。上次的乐宁公主出塞的声势还在记忆中挥之不去,这才过了多少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大杞就又要靠送公主去讨好胡人了,这次的阵仗规模可远远比不上之前啊……大杞,在走下坡路了……

    凤撵华宝车里,容装盛扮的睦和公主心头一阵发空,不时从马车帘子的缝隙处往外偷瞄几眼。过不多时眼见一个亲兵骑马过来,忙自己掀起帘子,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小将参见公主。”

    “快起,出门在外不需得这些虚礼的。我三皇叔可是有何要叮嘱的?”

    “是,今日已经接连走了七个时辰,王爷让小将来问一声,公主可有乏累了?前面方圆三十里内只有一小县城可安歇,若要去大一些的城池,还要再走上一个时辰,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啊,不当事的,三皇叔良善体恤,我妇道人家不敢耽误军国大事,一切由他做主便是……”

    亲兵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仍旧低下头稳稳地道:“是。”便拨马走了。睦和公主脸上笑得有些酸疼,看他走远了才慢慢放下帘子,背靠着软枕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脖子。头上的冠能有五斤重,但这一路等闲她不敢摘,适才的亲兵只是三王爷身边的长随,她也不敢怠慢。没办法,她心虚啊,她这个公主,只是挂了个虚名,被她母亲推出来讨好皇帝舅舅,往细了说,她根本不是龙子凤根,又哪来的底气和尊荣。

    当今天子,只是在名义上是她父亲,在三个月之前,她还是要唤他皇舅舅的。她娘是真公主,她这个皇家的外甥女,按理也能混个郡主、县主的,可没法子,她娘在宫里不得脸,嫁的驸马越来越怂,生的两个儿子越来越混,好好的公主府糟践的就剩了一个空架子。都说外甥似舅,这话一点没错,她的亲舅舅,也是个拎不清的。都说纨绔败家,昏君误国,他舅舅倒也想做个明君,只是劲使错了地方,老是惦记着跟自己亲娘亲祖母的外戚斗权,连着一向攀着外戚的韩家、陈家也没放过一视同仁。加上看人也不太准,提拔起的几个新秀都一个比一个擅长吹牛,外人看着还算富丽堂皇,实则里面一团糟污群魔乱舞。

    索幸先帝还留下了几个能臣,各安排好职位,皇帝舅舅自己的小日子折腾的很充实,倒是还没有动他们,所以这朝廷还能继续支撑下去。至于能撑个十几年,还是几十年,能不能等到太子表哥登基改革图治,谁都不知道。这不仅要取决于她舅舅的任性程度,还要取决于草原的胡狼王窥伺的獠牙。

    这不,这几年随着北域都护的大刀大改,北域边塞商贸来往密切,胡人衣食暂时富足,倒是没怎么过来抢掠。但是人家国力一天天上去了,就显得大杞弱小了。她那皇帝舅舅偶尔眼睛向外看时,也会担忧。最后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给他提了个好主意,再送去一位公主,两国缔结两代亲缘,单于父子估计就都不好意思开仗了。皇帝舅舅如获至宝,可吓坏了后宫一干生育过帝姬的妃嫔们,一个个各施手段轮番上阵,力保自家孩子的同时,把对头的孩子往火坑推。皇帝舅舅连续好几日烦不胜烦,最后一掌拍板,都闭上嘴,不送亲女了,选个宗室女顶上去好了!

    这下一把火便烧在了宗室家里,各家熙攘骂战的时候,她那个早不受宠的公主亲娘站了出来,一把将自己的女儿推到了御前,积极自愿为国君分忧。不但赢得了天子一番夸奖,还换回了一批不薄的恩赏,她娘感恩戴德喜极而泣,这下长子的聘礼终于不用愁了!

    外甥女也能冠上皇家姓出塞,睦和公主得到确切消息后已经哭不出来了,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这个便宜父皇了,他是真的不怕胡人知道了火上浇油吗?但她毫无选择,她娘回来的时候是带着圣旨回来的,满脸的得意。十多年不曾被允许进过宫了,这一次里子面子全找回来了,她招呼着两个儿子欣赏箱子里的御赐宝物,全然忘了一旁亲女脸上的错愕和绝望。

    睦和知道母亲一向偏袒两个兄长,也从小懂事乖巧就想着母亲终有一日能看到她的好处,给她一句夸奖。哪里想到,还未及等到那一天,她就被舍出去换兄长的聘礼了。

    擦干眼泪,睦和告诉自己不能再多想了。一次次催眠自己,她是金枝玉叶,她必须忘掉身份上的这个□□。前朝出塞公主,出身也并非个个顶好,甚至还有风传,有个寡情薄幸的天子还曾把自己掖庭的侍选推出来,充当公主和亲。较此而言,睦和的身份便正统多了,起码她和皇室还有一半的血脉亲缘。

    此次出塞,茫茫大漠,五千兵卫护送,她一个都不认得。出来这么久,没有人为她打点关系,甚至自己唯一的贴身丫头都在临出门前被二哥摸了去,她当时搂着露雨的头,主仆俩哭着跪在娘亲面前,求她给自己留下一个贴身人。可母亲呢,在二哥的软磨硬泡下,硬是板着脸让婆子把露雨拉走了。睦和知道男儿比女儿要紧的道理,可她那两个哥哥是什么秉性,全京城谁不晓得?守着这么两个败儿,还把女儿不当人,她真的想不通,她母亲到底是怎么想的……

    天子看重此次结亲,特命亲弟英王亲自护送出塞。三舅舅常年驻守南疆,多年从不曾回返。此次被天子硬调回京,给指了这么个差事,全程脸都是又冷又臭的,睦和惧怕还来不及,根本摆不出公主的气派,对着王爷的亲兵都要小心翼翼,其中多少担心,谁能知道。

    自打进入草原之后,睦和就越发沉默,英王派来的婆子看她没什么精神,想了想,试着劝道:“公主可要进碗羊汤?胃里暖了全身就通泰了,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您是有大福的……”睦和抬起眼皮看她一眼,这婆子一看就是跟着英王的时日久了,说话做事有着军营里独特的利落爽脆,来她这里后,两人一直保持距离相安无事,今日突然出言,可是自己的言行过逾了?

    她挤出一个笑:“多谢嬷嬷,我今日或许是那盏酥酪吃凉了,睡一觉就好了!”

    那婆子看了她几眼,犹豫着道:“再过三日就到东胡王庭了,殿下可要修养好才是……”

    睦和笑的越发僵硬,“那是自然……”

    婆子终于没再多说什么,行礼后便退出去了。睦和看着垂下的帘角,心里烦闷不已,又不敢弄出大声响,只得将自己身侧毯子上的皮毛揪得一块块秃。

    揪了片刻,睦和看着自己发红发肿的手指头,不禁一阵泄气,觉得很没意思,便想着招呼婆子给她收拾一下床褥,不曾想刚张开嘴,外面就传来了英王的声音:“公主可曾歇了?”

    睦和冷不防吓的一哆嗦,一句话被她硬咽回嗓子里。听到外面婆子低声回话:“回禀王爷,还不曾……”

    她忙匆忙抖抖衣裙,迎了出去,乖巧笑着行礼:“三皇叔来看我,睦和有失远迎,皇叔恕罪……”

    王爷伸手虚扶了一下,便顺着她进了帐子。英王常年戎装再身,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冷硬迫人,睦和禁不住全身都僵硬,打起全幅精神应对。英王简单问了几句安好,看她仍是那般紧张,不禁微微叹了口气,道:“睦和,从君臣而言,你是帝姬代表君威,而我只是亲王下臣;从亲缘而言,我与你母亲同是先帝所出,你不须得如此怕我……”

    睦和心里百感杂急,低头道:“睦和知晓。”

    英王再叹一口气,挥手让亲兵和婆子都退了出去。本来深夜男女一处要避避嫌的,但有些话,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说出来,只怕这个小姑娘更会缩进自己的壳里,那就枉费他来这一趟了。

    “沐儿,我知道不该再这般叫你,但此刻只有你我二人,没什么不能说的。当着外人时你这声‘三皇叔’叫的生份,但我还仍是记得你四岁时抱着我的大腿喊我舅舅,那样可爱贴心。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有些事你既然无法改变,就要让自己尽快去适应……你要嫁的单于长子,阿图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你去了后,可以敬他可以爱他,但唯独,你不能怕他……胡人尚勇,女子亦然。你若一旦示弱,你这辈子,就会被他瞧不起……你可明白?”

    睦和眼中水光渐渐弥漫,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舅舅……若是大王子不喜欢我,我该怎么办……”

    英王铁板的脸上有一丝不解,道:“莫要想那些没骨气的,怎能还不战就先弱了自己之气?沐儿,你容颜美貌,又是我大杞的公主,有什么好担心的?再不济,还有你姨母……”说到这位早年出塞的姨母时,英王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怀念:“你姨母的性子,那是有名的泼辣,从小在宫里就不肯吃亏。本来她当年被派去和亲,我还担心了好久,你看现在,不也生活的好好的?沐儿,你性子比她柔和那么多,又聪明稳重,有她在后面相持相助,你还担心什么?当初你姨母嫁过去时,可没有人护着她!”

    睦和听到这个姨母,脸上露出一层复杂,犹豫的道:“我幼时,也曾听母亲说起过,貌似母亲和这位姨母的关系……并不相甚好……”

    “啊,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儿时那么多姐妹兄弟,就她俩争得厉害,一块糕饼一笼雀鸟都要争抢,可笑得紧……不过,小儿女打闹玩笑多了去,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在国事面前都要识大体!临行前你母亲可有写书信让你转交?唉,汝沁,她糊涂啊……”

    睦和听到英王无意间吐露的对母亲的不满,心一直沉到底。母亲和这位阏氏姨母的关系,可不仅仅是不好,而是几乎闹得崩裂了,谁都不知道,她曾听见过母亲跟身边贴心人的私语,言及若非是她及早布施,这出塞的差事还落不到汝瑶那贱人头上云云……

    家国大仇,儿女私怨,睦和公主每每想起身上都一层的冷汗,她不知道那位阏氏姨母是否还会记恨这段旧恩怨,她怕的是,这一入塞,不仅胡人利爪在前,她姨母的阴招还会在后面伺机而动,她这日子,还真不知该如何过了……

    英王没有注意道外甥女额上的一丝细汗,仍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汝瑶这丫头,一贯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可是心肠却是软的。那年她出嫁,我也在云南没来得及送她,这一别都多少年了,也不知她见了我会不会怪我……”

    睦和听到最后一句,混乱的心思仿佛被触动了某一根弦,陡然有了勇气。她上前两步,屈膝轻轻跪在英王面前,对着他错愕的脸道:“沐儿年幼无知,还请舅舅帮我。我生于京城,从未曾见过姨母,更不知她秉性喜好,也不知此去能否得姨母的欢心,只是看在先皇血脉的颜面上,还请舅舅帮我多说几句好话,莫让旧事再生恩怨……”

    英王惊讶的看着她,终于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扶起她道:“原来如此,这就是你几日忧心的事?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谨慎了,这么点小事还憋在心里……你放心,有我在,她必然不会为难你的!更何况你嫁过去对她也有好处,长媳是自己的娘家侄女,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助力了。这是国事,是天下事,哪里是几个女人儿时的小恩怨能掺和的,她做了这么久的阏氏,必然懂这个道理,也得有这个心胸!”

    英王的包票打的当当响,一番保证后便放心的离开了。留下睦和静静地坐着,看着那摇曳的烛火,心中起伏不定。

    三日后,西胡王庭打开大门,欢迎公主,大王子阿图赖亲自来迎,英王看着一身宫装嫁衣的睦和羞答答被阿图赖牵下马车,心里默默叹一口气。别人不知道,他哪里不晓得,当初乐宁长公主出塞,胡人单于可是亲自过国界,到大杞的公主府邸来娶走的。现如今,王爷亲自压阵把公主送到了人家家门口,只有大王子乐呵呵的来牵了,单于可是到现在还没露面呢。大杞再这样下去,谁都不敢想象后果……可是他再叹气又有什么用?天子自登记从不曾辍朝,也没有大兴土木奢侈极欲,很勉励的勤政,很专注的跟他亲娘亲祖母斗权,他这个边疆亲王消除嫌隙表忠心还来不及,还敢指手画脚什么?英王都能想象到,他回去后若胆敢说一句关于大杞不及以前的言辞,就立刻会沦为韩家、陈家一流,等着被打压的抬不起身子吧……

    万幸到最后,单于还是携百官出来了,英王忙迎过去,不落刻意的周旋。只从表面来看,这次和亲婚礼隆重,十里彩妆萦绕,杞胡双方杯酒尽欢。

    英王在胡地等了七日,终于等来了阏氏的接见。他忙收起心里的焦躁,跟着仕女来到了阏氏账外,五彩羊毛织就的帘子被掀起,英王稳步迈入,一抬眼就看到了屋中一架精巧的小纺车,以及纺车上那个简单罗裙,一根大辫子盘到底的织布妇人。英王顿时瞪大了眼,若非那张脸美的难以混淆,他还真不敢相信,他那个刁蛮玉雪可爱的七妹妹,会这般粗糙的穿戴,在自己的屋子里劳作纺布!

    那女子年纪已然不轻,但容色保养得还是极好,眉眼间依稀可见的当年该是如何倾国的样貌,她看着自家兄长呆怔得脸,扬起明媚笑颜:“怎的,三哥哥不认得阿瑶了?”

    英王如梦初醒,陌生感被这熟悉的笑冲淡不少,他也洒脱笑着回应:“阿瑶都当母亲了,这几年你的事迹都传进宫里去了,我早该想到,阿瑶长大了,不是当初那个多走几步就噘嘴要我背的小姑娘了……”

    乐宁轻轻一笑,停了手里的活计,对屋里的侍女道:“我要和三哥哥说些话,你们都出去吧!”

    她对英王招招手,坐到案旁,打开一个流纹瓷瓶,从里面舀出几勺杏仁茶,用热奶冲开,顿时芳香四溢。她欢快道:“你来了几日,顿顿烤肉的怕是也吃的难受了,这可是我干儿子她娘创出的独门秘方,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东西,快尝尝……”

    英王小小的啜了一口,确实解腻舒服得很。他对身外之物都很克制,放下碗盏,看着乐宁的目光濯濯,“阿瑶,你这几年做的很好,你皇兄还不住的夸你,往日里我还觉得他过于夸张,今日一见,真是远远不够啊……你只要能拿住了胡人单于,让他安安稳稳的跟你过日子,就是咱大杞的大功一件!这功劳可丝毫不亚于战场大胜啊,我跟你说……”

    “三哥哥!”乐宁忽的打断了英王,“咱们兄妹多年未见,小妹心里很是高兴,咱们今日可否只谈笑言,不论国事?”

    英王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接着便舒展开笑着道:“好,好!谈高兴的事,你儿子乌恩我适才见过了,少年英才啊,阿瑶你教的很好,只是看言行倒是更像胡人……”

    “听说三哥哥最近又添了一个千金?真叫我羡慕,多想生个女孩儿,安安稳稳的养大,等成群的小子来她门前献殷勤,我就能坐着享福,可惜啊~天不遂我愿……说起来还是三哥哥有福气!家里子孙满堂热闹的很吧?”

    “嗨,我那几个小子,不提也罢,闹腾的没一个省心的。不过多子是福,妹妹还是要多生才好,只有一个乌恩怎够?还是快给他多添几个兄弟,将来也是个助力不是……”他看到乐宁微微皱起的眉,忙道:“瞧我,又说多了,不提政事!要说这次来之前,你嫂子还说,要我多带几匹细绒布回去呢,七妹妹你真是个有大才干的,就说你创出来的这绒布,你是不知在京里一匹锦文细绒已经炒到什么价了!只是胡人只卖布匹不传技法,这京里人多布少,总不是个事!你皇兄早说要你把方子递回去……”

    “皇兄!这绒布是胡人的衣食父母,杞人那么多匠工才艺,哪里看得上这一点点东西,此话还是莫要再提了……”

    “七妹妹!”英王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你这话说的有些忘本了,你吃大杞的米粮供奉长这么大,何至于这般绝情?你可知单这绒布一项京里一年要花掉多少银钱?胡人守着技艺,商贩就将精绒布炒出了天价,平民家里根本买不起,棉袄吸潮,冬日守着火盆子有多艰难,你可知道?你怎能忍心!”

    乐宁完全没了喝茶的心情,她扭头看着面前的人。额上一块疤痕掩隐在发间,突然刺的英王眼睛有些疼。她淡淡的道:“三皇兄不是昔日的三皇兄,阿瑶也不是当年的阿瑶了。我想问问三皇兄一句,你们想要我如何?惦记着往日的情谊,处处为杞人着想?那乐宁在此有一问,还请三皇兄坦诚相告,三嫂已为你育有三子二女,功劳甚重。但若她仍旧心念娘家,掌家之余将你族中重宝皆偷偷渡至娘家,不知三皇兄将如何待之?”

    “你这是何意?”

    “三皇兄,乐宁从来不是聪慧人,道理也明白的少,我只知道,人生在世,最忌摇摆不定。杞人或胡人,我只能选一个,我走过岔路,也曾为此付出过惨重的代价,现在,受过的苦总算得到了一点教训,我不能再错了。胡人不事生产,往年只能靠猎些皮子,并牛羊骏马卖去换些钱财。现下,绒布兴盛,各家以此为业,户户富足,绒布所卖之钱财,抵我胡族十之七八,如今你们要我交出手艺,又让我如何面对悠悠民众?”她转过头,看着那架纺车,目光悠远,轻轻道:“三皇兄要为国库社稷考虑,我也不能丢掉我的子民手里的利益……或许将来的某一天,绒布会随着商贸走进中原的千家万户,或许这织布之法也不会再是我西胡的独门手艺。但起码现在,我不会松手……”

    “乐宁……你果然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英王定定的看着乐宁,坚定道:“你现在,只是胡人的阏氏!呼儿乌好本事,竟让你说出这么绝情的话,父母兄妹,血缘民众,你通通都不要了吗……”

    乐宁凄惨一笑,“英王殿下,每个人都会长大,再亲密的兄妹也会各自成亲,有自己的家族子孙。世上所有姑娘都是泼出门的水,哪里有自家媳妇向着自家人,嫁出门的姑娘仍向着自家人的道理……你要求的太多了……乐宁能耐有限,填不满杞人的胃口!”

    英王猛地一拍桌子,门外立刻传来了侍卫警备的声音,英王手下一顿,想要破口而出的话被卡在了喉间,这当口,他再生气也不能撕破脸,梗着脖子一阵深呼吸后,僵硬的道:“你今日也累了,我……我也累了……话到此再说也无益处了,徒增口角。这便不多打扰了,你也早些歇了吧……”

    乐宁垂着眼,淡淡一句“好”。再抬头时,看着那帘后消失的身影,泪水再也忍不住滴落在案。门外的,是她乐宁从小最爱的三皇兄啊……古人诚不欺我,相见不如怀念,她的三皇兄已经成为了一个优秀的王爷,朝廷的肱骨政客。怀着一颗利国利民的心,只是立场不同,今生再无亲密。这至亲捅来的一刀,果然格外疼呢。

    英王疾步走出账外,不住地大口喘气来压覆自己满心的气堵,今日的乐宁远远超过他的印象,而他的反应,也有些过激了。懊恼的揉了揉额角,面对政事官场时,他可以游刃有余应对八方,但今日面对阿瑶,不得不承认,他大意疏忽了,他还在怀念过去那个贴心可爱的影子,以至于没有掩饰自己的感情,而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身后的亲兵轻轻示意,他回头,看到了乐宁的独子乌恩捧着一盘蜜果,站在帐旁正眼带不解的看过来。英王调整好状态,笑着对他招了招手,乌恩笑呵呵的走过来,道:“娘舅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我父汗想着你们兄妹重逢,定是话多了说得嘴干,特地叫我送来一盆蜜果解渴的……”

    英王含糊道:“这么多年未见,想说的话一时间哪里说得过来,我心疼你母亲,怕她欢喜过渡累到身子不好。反正来日方长,有何急的……”

    “娘舅果然仁善,怪不得母亲常提起你……”

    “这是自然……你母亲一向好强,现在情绪正是不稳,想必不愿让人瞧见。舅舅劝你不要进去,等过得片刻再去与她好好说话才好……还有你那表妹,刚才舅舅只顾着叙旧倒是忘了跟你母亲提起,睦和公主嫁过来人生地不熟的,你们这个亲姨母亲表哥可是她唯一的亲人,往后可要常拉她一起说说话才好啊……”

    “娘舅大可放心,母亲向来待人和善,不会为难这个儿媳的……至于外甥,娘舅您贵人事多想必是疏忽了,她是我的长嫂,我若是总掺和进去,可不是什么好事……”

    英王面上一副惭愧语误的表情,与乌恩几句寒暄越说越亲热,见时机火候差不多,便一手拦过他的肩膀信步游庭道:“甥儿啊,你也长大了,很多事舅舅相信你也看得明白。只是你娘她毕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平日里也劝劝她,咱们出生在王权人家,眼光行事可不能用平民百姓的那一套来衡量。在我们这等人家里,没有家事,只有国事。她不懂国事,咱们就该跟她理清楚,她就算帮不上忙,起码也不能拖了爷们儿的后腿啊……”

    乌恩顿住步子,看向英王,年轻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神采奕奕,他脸上犹存着刚才的一抹笑意,道:“娘舅这一通话,倒是把我给说蒙了。”

    英王也停住步子,杀场多年的眼神冷峻而笃定,带着上位者的气场威慑强大,他定定的看着乌恩,道:“我的意思很简单,我既是你的亲舅舅,也是大杞的一品亲王。我能承诺给你的助力,是你母亲想象不到的,而你,往后也定会需要我!”他的手慢慢抬起,放在乌恩肩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我们可以成为这世上最有力的联盟,这个合作,可以持续很久,对你对我、对杞对胡都是一桩好事!”

    乌恩一双凤目里星云变幻,英王看着这双像极了他母亲的眉眼不禁一阵恍惚,只是可惜这副胡人的打扮落了下乘,若是收拾干净梳成个中原的青云发髻,不知要迷死多少情窦少女……他的思绪尚未收回,放在乌恩肩上的手便被他轻轻的躲开,英王有些诧异,就见眼前那副清澈的眼睛里变了颜色,带上一丝了悟,一抹嘲讽。

    乌恩斜着眼看他,想通了什么似的扑哧一笑,道:“娘舅的意思我明白了,你被母亲赶出来的缘由我也猜到了。你怕是逆了她的鳞!娘舅你好本事啊,我见了母亲都要处处让三分的,真惹怒了她,谁都没办法,娘舅的这个忙恕晚辈帮不上了……”

    英王何曾被这样一个小辈当面忤逆过,他沉下脸,语声不禁严厉,“你可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真是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多大的事也拎不清,全然当做儿戏,忘了本!”

    “英王这话就过了。你们杞人的糟污事尚处理不干净,还想掺和胡人的朝堂吗?我们这里自有我们的规矩,外人这样胡来翻搅,才是真的乱了本……”

    英王气的发上指冠,他咬着牙道:“好,你好得很啊……我倒要看看,你这个两姓之子怎么跟那群狼子野心的兄弟斗,你以为称汗夺位是儿戏吗?我看你不流出一身血去就长不大,到时你再想求助母家,可不一定还有门路等着你!”

    乌恩丝毫不为所动,悠闲道:“英王过虑了,你们兄弟斗了一辈子,连我们兄弟都不肯放过了,看来王爷心里积怨很深啊……至于我们兄弟,论年龄论资历比我高的大有人在,最后谁能荣登大宝也不劳杞人论断!倒是你那皇帝兄弟,之前打着大棋子吆喝要把公主许配与我,是要置我们母子与水火之中吗?亏得母亲反应快,当下就拒了,你们转头就又把公主塞给我大哥……我倒想问一句,历来和亲,公主只做单于阏氏,现而今老汗王未退位,新太子未当立,你们拿着一个公主在我们兄弟之中挑拨,到底是何居心?”

    “公主正妻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处!你不借着母家的力量多挣一些筹码,难不成就安心做一辈子庸才,守着你现在这个司农贵人的闲职,管一辈子的谷物衣布吗?”

    “这有何不好?绒布胡豆是娘一生的心血,我是她儿子,帮她传承深造也是天罡正道。倒是你们,你那皇帝老儿摆弄我母亲不成,竟想来摆弄我吗?手伸得这么长,力量又使的不够,他还真不怕折了胳膊?”

    “你……黄口小儿真不知天高地厚!”

    两人不欢而散。由于说话的地方隐蔽背风,所及言辞内容并无旁人知晓,只是看分别时,乌恩王子一副惯常的老神在在,英王的脸色却不太好看,有心人不免能猜出几分。消息传回阏氏帐内,乐宁沉吟不语,半晌一声长叹。此后,除非单于陪伴,再不私下会面英王。

    半月后,英王告辞回京,呼儿乌单于率百官送行三百里,乐宁静静的坐在帐里,没有出去送他最后一面。乌恩放心不下母亲,跟英王告罪请辞后早早赶回来陪她说话。母子俩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地里的收成,下人禀报,新聘来的公主媳妇来请安了。睦和性子沉静,说话也稳,婆媳俩过场走的一贯还算顺遂。睦和正说话时,乌恩忽的站了起来,新嫂小弟的共处一屋,虽有母亲在,可时间长了总是不像样子。他笑着道:“额吉今日精神不大好,儿子就不多打扰了。”

    他这话一出,睦和也不好多留,满腹的话只能咽回肚子里,草草几句话说到点了便起身行礼告辞。

    睦和掀起帘子,还不等平复下心情,却见早前出来的乌恩并未走远,仍在账外悠闲的看蓝天白云,一副懒怠的样子。她避无可避,上前行个礼,笑着道:“王弟今日好闲情啊,不说别的,论起这份洒脱随意,真真让我这小女子羡慕……”

    乌恩半抬起眼皮,慢悠悠的回了礼,散漫道:“不敢,乌恩只是一个闲人,比不得长嫂人贵事多……”

    睦和心中一跳,面上波澜不兴的道:“王弟这是笑我呢,后宫妇人哪里有什么重事可忙的……”

    “长嫂虽在草原,可这心里,还惦记着旧人的叮嘱不是?”乌恩闲闲的笑道,“我这人说话直,若是有什么冒犯的,长嫂切莫跟弟弟计较……只是,为着大哥,为着你自己,长嫂还是好好想一想现在的身份,往后的日子才好过……”

    睦和脸色有些难看,她艰难的道:“王弟这话,睦和受教了……”

    “不,我看长嫂还是不明白,为防以后闹出的事情不可收拾,我还是把丑话再说一说的好。长嫂是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就该明白,你皇叔临行前要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实际是在陷你于万丈深渊。你若听了他的一意孤行,闹的夫妻离心众叛亲离后,没有人能拉扯你。最后得益的,只是南杞的朝廷,那些丢弃了你的人。”他转过头,仍是仰头看着高空青鸟,淡淡道:“人生于世,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也难改变自己的境遇。只是还是该活的尽量清醒些,不然一把年纪过后,发现自己不过是别人手上的一个木偶,仍是万般不由心,活着又有什么滋味……”

    睦和脸上一片青白,她握紧了拳头控制全身不要颤抖,“王弟这话说的好轻松,睦和不懂事,还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泼天祸事,要在此受这番奚落……”

    乌恩诧异的看她一眼,换了语调道:“好,长嫂是帝姬,你的行动如何是你的自由,受不得我这个闲散人的言语,那我只好换个说法了。”他的眼中泛出寒光,冷冷道:“往后,请公主不要在我母亲面前再说一句关乎杞国的言辞,像适才在帐内的试探更是最后一次。我不管你心里想些什么,也无意掺和你跟我大哥的事,只是一样,将那些糟污事小心思离得我母亲远远的……她是个里外一条筋的干净人,这辈子都没学会那些阴私,我父汗和我的意思一样,只要她醉心于那些布麻饮食,就是对我一家、对杞胡最长远的美满。而这个美满,不允许任何人来添乱,即便你是她的侄女……”

    睦和渐渐不抖了,面对这个表哥突然地撕破脸,她羞极成怒反倒有了底气:“这是在威胁我?哈~乌恩王子倒是真孝顺母亲,只是你别忘了,你母亲也是杞人,你身上也有一半的杞血!这样费尽心思处处为草原说话又如何?在别人眼里还不是个两姓之子,你以为你穷极一切后会有谁领你的情?”

    “嫂子是刚嫁过来,还习惯性认为自己是杞人,我不怪你。只是,我是杞是胡不需要别人论断……”他突然靠近,用极低的声音道:“本来不想说的,但嫂子嘴里还是莫要再羞辱‘两姓之子’,也莫要把我和京城里的那个两姓之子混为一谈……嫂子真当我不知,你家和那位的渊源吗?”在睦和惊恐的表情中,他低低一笑,“怎么说那也是曾经反叛窜乱的王爷,被派出去做了质子,莫不真以为草原就对他全然放心,放任自流了吗?两姓之子又如何,哪及得有些人顶着三重血脉……我这话说出口可能不够君子,也不想用这个秘密如何欺负女子,只是请嫂子守好本分,这个秘密就永远不会传到大哥的耳朵里……”

    看着乌恩施施然远去的背影,睦和仍不住的颤抖,她忽然忆起了多年前那个雨夜,母亲贴身大嬷嬷醉后吐出的模糊信息,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却不防这此刻被乌恩扯了出来,光天化日之下让她无所遁形。

    她的母亲最初是天子诸多姐妹中嫁的最好的,也曾经是太后面前第一得意的人,但为何后来十年不得入宫,家业凋败也无人理会?从嬷嬷的嘴里吐出的那个名字让她心惊胆寒,母亲曾经和胡人派京的质子交往甚密,后来,就是在太尉陈家祝寿宴上,一场泼天的皇家丑闻被掀开在众人眼前,天子震怒,听说陈家的仆役当天就大换血,众人之口也被雷霆手段硬压了下来。帝姬汝沁从此不得入宫,连带着驸马也被降了职。半年后,睦和出世,别的宗室女都能获得郡主封位,不济的也能混个县主、乡君,唯独她好似被母亲遗忘一般,从不曾为她请旨。睦和一直以为,母亲偏袒两个兄长是因为她绵软没出息,现在被乌恩一朝提醒,她醍醐灌顶的想到,怕是她再优秀努力也依旧得不到母亲的青眼……因为她的血脉让母亲恨不得她消失!

    恍惚间她依稀记起儿时的一点破碎印象,她记得曾经连续三天怕的夜不安眠,尤其她发现大嬷嬷酒醉失语后第二天便离奇失踪,更是满心惶恐。她状似无意的问起丫头,却听到了大嬷嬷脚滑栽进池塘溺死了的消息。她的冷汗爬满了背,却不敢让人看出端倪,那是母亲的贴身大嬷嬷啊,从母亲幼时便是贴身大丫头,多少年风雨同舟陪着过来的,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却没见母亲一丝表态,也没有人多问,若说一句意外,谁敢信?但她不敢再多问一句,只是更加乖巧更加小心翼翼,在家里也过得如同寄人篱下。后来一次偶然出游,她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草原质子,听说当年也是丰神俊朗惊艳整个京城的雅人,他还有一个好听的汉名,叫沐青岚。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再想起自己的乳名,睦和更是不敢多看他一眼,草草落荒而逃。只是,那仅有的一眼,那个人年华不再,沧桑中透着一股落寞的眼神,却印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应该是想家的。真是个矛盾的人,在草原做王爷时,心心念念母亲的家乡故土,渴念不可得的母族;被派到京城后,却在暮年沉霭之际怀念起儿时生活的草原……也不知在他心里,到底是胡人重一些,还是杞人重一些,这把骨灰,将来到底想葬在南边还是北边?

    天色渐渐沉寂,乐宁仍坐在纺车上研究着花色,帘子掀开,乌恩捧着一壶菊花茶进来,装作生气道:“父汗早说过,让你日落后不得织布,当心坏了那双秋水眼,他会心疼的……”

    乐宁促狭的指着他笑,又在胡言乱语!倒也当真不再织了。

    乌恩凑到她身边,给她沏上茶,得意道:“这可是欧家婶母刚配出来的好茶,用了十几味料呢,又醇香又明目,您要多喝一碗……”

    乐宁笑着道:“又跟你糯儿哥哥去混耍了?他那爹娘不正经,就你还当宝一样的捧着从来不厌烦!那夫妻俩正经的一律做不来,偏这鬼点子奇多,真是怪哉。你糯儿哥哥有时都受不了他爹娘,也就你,还结起了忘年恋,差点没把你糯儿哥哥气死……”

    “那又怎样,欧家叔婶都是有大才的,是世人迂腐才看不到他们的好处!他们脑子里的新点子,我一辈子都学不清,哪里会厌……”

    乐宁静静放下茶盏,道:“今儿个你娘舅走了,我知道他心里不舒坦,总归人的胃口都那么大,我是填不满了,也管不过来。我只问你,你今日的选择,可有后悔?”

    乌恩懒懒一笑,“娘,你又来了。孩儿是什么样的料你还不清楚吗?子知鱼安知鱼之乐,那个位置眼红的人虽多,但未必适合儿子。我平日也懒散惯了,真要天天被那些国事锁着,定是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堕落成个昏君。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子民们不好受我玩的也不尽兴。儿子宁愿一辈子守着这些绒布胡豆,偶尔还能跟着糯儿哥哥天南地北的转转,听欧叔讲故事才自在……”他往后一仰,懒散的倚着乐宁的膝头,吊儿郎当道:“我觉得糯儿哥哥就挺好,不被这些俗事拘着,想山川便去看山川,想民生便研究研究生产,守着家业妻贤子乐,担着职务护子民衣食无忧。随性随心,这么活着,岂不妙哉……”

    乐宁轻抚着儿子乌黑的发,眼中一片温柔。这孩子生的真是贴心,不禁想起了怀着他时,呼儿乌为起名字写了满篇的纸,邀功似的要她选。最后乐宁在那一堆气势磅礴名讳中一眼就指定了这个,她仍记得呼儿乌当时还皱了皱眉,“乌恩?咱们的儿子将来长大了必定如狼似虎,怎的名字就叫个真实?多没力劲?”

    她摇摇头,坚定地认准了这个名字。没有告诉任何人,乌恩,胡语为真实,愿他一世随心随性;杞语谐音求的是无恩无恨,生者杞人与我无恩,往者浮生既往无恨。她的孩子,这一生只有这一个名字,愿他将来不求建功立业,不求名垂青史,只要不受血脉所累,不需忍耐两国眼色。能够活得真心真意,一生安乐就好。

    想了想,让丫头找出一卷静心经,去给睦和送过去,并捎话道,“这里不是中原,没有那些个日夜请安的虚礼,让她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往后的日子吧。人的一生总归是要对自己负责的,想清楚了道在哪,根在哪。小辈的人终究有他们自己的活法,拿捏清楚,就是对我最大的进孝了……”

    丫头称诺去了,乐宁看着外面月色下的堆堆篝火,好似听到了不远处呼儿乌的扎呼声,越来越近,不禁悄悄珉唇一笑,这老不休,又在折腾谁呢……

    她们的世代在慢慢过去,新一代的子女也渐渐长成,很多事情她也想撒手了,比如儿子看上的那个小娘子,她也悄悄装不知道。等到儿子搞定的那一天,她能拿出来闪瞎人眼睛的聘礼就很了不得了。

    出塞公主并非是场注定的劫难,福兮祸兮都是要靠自己去品尝去生活的,国事家事太复杂,她没有那个心里去掺和,只要能做好自己手头上的这几件事,便是她最大的功德了。再多的,她自己都没有弄明白,又哪里管得过来……

    总归,日子不都是这么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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