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却没领会到她这意图,叹口气后开始了歪楼:“今上勤勉,一心扑在前庭上,常常忙得饭都顾不得吃,哪还有工夫照管□□呢。可惜了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平素想见丈夫一面都难……那可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

    绮雯心下哀叹,却无可奈何,只能暂且耐下性子听着。

    皇后是个好人,这是整个挚阳宫的共识,可人们对待好人的态度,却并不见得都是衷心的称颂和拥戴,也有很多乐不得拿好人当软柿子捏的。

    今天皇帝去到坤裕宫的时候,就见识了这样的一幕。

    日头西斜,皇帝踩着斜阳步上坤裕宫前的丹陛,听见里面传出宁妃清凌凌的笑声。

    去年御极和大婚之后,太上皇后紧接着就为他操办了一次选秀,最后留下了四名秀女,这个宁妃因容貌最为出挑,被太上皇后亲口封了妃,另点了一个才人,两个选侍。今天是初一,众所周知是皇帝来坤裕宫的日子,宁妃趁这时候来,目的不言自明。

    听见她这笑声,皇帝的眉头就是一皱。依着宫里规矩,身份再高的人也不能高声喧哗,宁妃是觉得自己笑得好听,就可以肆无忌惮?

    扈从里领头的宦官是王智的徒弟钱元禾,他殷勤上前为皇帝打起茜影纱的门帘,请皇帝入内。早有人报了消息,宁妃的笑声早就止了,屋内的人都屏气凝神,见他进门,齐齐施礼见驾。

    “都起来吧。”皇帝大体将屋内情形扫了一眼。

    宁妃穿着桃红色芍药纹缂丝褙子,戴了金镶红宝的全套头面,累丝金凤口中垂下的泪滴状红宝流苏垂在额前,好似一颗朱砂痣。

    她本来生得容貌秀美,只是这身精心打扮过了头,整套明晃晃的赤金首饰几乎耀得人眼花,让人已留意不到她自身的美貌,只会觉得她是没见过金子的大俗人一个。

    一旁的皇后虽穿戴朴素,容貌又仅是中上之姿,却显然比宁妃雍容端庄得太多了。

    皇帝目光落在了高案上放着的两匹贡缎上:“这是做什么呢?”

    宁妃微抬起头,笑意嫣然地回答:“这是皇后姐姐着臣妾带去赏给两个选侍妹妹的。姐姐最是仁善,我们几个都多亏她体恤着了。”

    皇帝唇边微露冷笑:“是啊,若非皇后仁善,怎么连朕问皇后的话你都敢接口呢?”

    在场的人都是神情一肃,残留的温和气氛一扫而光。宁妃脸上登时没了血色,惶惧万分地跪下道:“臣妾不敢,不过是……是方才与皇后姐姐说话随意,一时说顺了口,请皇上恕罪。”

    皇帝没心思多与她计较,冷淡道:“你去吧,朕与皇后有话要说。”

    “是,臣妾告退。”宁妃再怎样不舍,也不敢继续多留,只得悻悻离去。

    皇后面露不忍,但看着皇帝脸色,也没多说什么,只趁着皇帝没看过来的当口,用眼神安抚了宁妃一番。

    皇帝步入梢间,在南窗下的炕边坐下。皇后从宫女手中取过茶盏,亲自递到他手上:“这是新进来的茶叶沏的,味儿跟原来的御供毛尖差不离,价钱却便宜了许多,正合了你这缩减内廷开销的主张。”

    能与他这么亲切又平等交谈的人,全挚阳宫寻不见第二个,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之间更像是多年默契的挚友,不见半点夫妻之间该有的温情。

    皇帝接过茶来饮了一口,不予评价,眼神从铜箍乌木杆子撑起的窗棂看去外面,正见到宁妃带来的随行侍婢捧着那两匹贡缎往外走着,他的眉心就又蹙了起来:“那两匹缎子怕不是你赏她们的吧?宁妃究竟来做什么的?”

    皇后隔着炕桌坐到他对面,语气家常又随意:“前几日新进了一批锦缎给宫人裁夏衣,我着人送去宁妃那儿让她分给两名选侍。今儿她来说,她本是平分给了两个选侍各两匹缎子,结果王选侍回去一量,竟比封选侍少了二尺,为此缠着宁妃诉委屈,她不知如何做主,便来问我。”

    皇后的宫中不住其他嫔妃,宁妃是东六宫之一永和宫的一宫之主,管着那两名选侍,理应负责分配给选侍们东西,真有做不了主的事,也是该来请示皇后。

    不过皇帝还是一下就听出了不对劲:“就为了二尺缎子的事,她便来找你做主?然后呢,你就取了自己库里的整整两匹缎子补给她们?你不至于看不出来,她这是故意来找你打秋风的吧?”

    原来宁妃今天来,目的还不限于见他。皇帝顿时满心满怀的烦躁厌恶。

    从小户人家选妃就是这点不好,难免碰上市侩俗气的,净盯着鸡毛蒜皮的小便宜,多争一分就洋洋自得,少得一点就愤愤不平,都是骨子里的毛病,靠那几个月的教化根本褪不掉。外人所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即为此理。

    这几名御妾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最初的选秀他就反对,禁不住母亲以宫廷体面为由反复劝说,他只得从了——比起父亲,他与母亲更加疏远,实在有点受不住母亲那不得章法的唠叨。

    几个月前何才人坏了事,他又提出将这些女子贬作宫女,放出宫去婚配。未收用过的宫嫔如此处置也是有过先例的,皇家给做主的婚事对这些出身不高的女子也算不得亏待。

    但结果一样是招来母亲的劝说反对。他只好继续留这几个女人在后宫住下去,容忍着她们时不时整出点是非来惹他心烦。

    更令他心烦的是,皇后连这种小人物都弹压不住,甚至根本不想去弹压,只一味忍让纵容,让她们愈发无法无天。只因皇后的信条,就是吃亏让人,以和为贵。

    果然一见他生了气,皇后便来赔笑和稀泥:“算个什么大事呢?还打秋风,你这也言重了。我这库里的东西反正用不了,放着也是等虫蛀,还要劳动下人们常来晾晒,多拿些给妹妹们去用才是正好。”

    皇帝道:“我知道这一年来宁妃她们从你这里讨去不少东西,怕是连泗国公府的嫁妆都摸上手了,你是皇后,何必这般纵着她们?后宫自有后宫的规矩,一切依着份例来就是了,有什么可拉不下脸的?”

    皇后依旧笑着回应:“你说的是,放心,我自会料理。”

    她是怎么料理的,皇帝心里门儿清,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又朝窗外看去:“她身上的缂丝哪里来的?”

    这事就比打秋风更严重得多了。近年来国库日渐空虚,辽东外敌进犯,中原又闹民乱,户部连军饷都开不出了,军队已经闹过两次小规模的哗变,形势十分严峻。皇帝不得已从内帑里出了几万两银子救急,同时宫廷内外都严禁奢靡之风,尤其限制了内廷用度。

    缂丝是丝绸之中最名贵的一种,上面的花纹不是印上去的,也不是绣上去的,而是织布的时候手工织上去的,过程就像在丝绸上雕花,做工极尽繁复,所以价值也是极高,素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

    在需要缩减用度的时候,这种奢侈品自是首当其冲要裁掉的开销。在他明令禁止之下,还有人敢收受进贡的缂丝不成?

    皇后手里轻刮着杯盖上的水汽,垂睫坦然道:“那还是去年册封她们时,母后赏下来的,每人各有两件而已。你一年也未见着她们几面,自是记不得,还当是新做的了。”

    皇帝这才气顺了些,想来也是自己最近总在为朝中各项开支发愁,琢磨的都是银子的事,才会如此草木皆兵吧?

    皇后望望他的神色,叹了口气:“这几位妹妹也是可怜,本以为选进宫来是享富贵的,偏赶上这一年你要节省内帑,她们一年来连几套像样的首饰都没得上……”

    “少戴几件首饰又不会死人,”皇帝打断她,面色阴沉若水,“你知道陕西这次旱灾死了多少百姓?那里的人都已经易子而食了,宫里的人还在计较头上的黄白之物?”

    皇后一愣,怔忪道:“我可不是……可不是怨怪你,不过是想请你别太与她们计较罢了。”

    皇帝虽对她的做派不满,却还从没对她发过脾气,想想她也是不容易,便尽力压下火气:“我知道,你是想周全好后宫之事,不来让我费心。可你这样一味退让纵容,又算个什么周全之道?我见了你这样管宫,又怎可能放得下心?”

    “也没什么的,你都在委屈自己,我还怕这点委屈?”皇后赧然而笑,“再说这算得上什么委屈?不过是吃点小亏,换个平安和美罢了。一点身外之物,能换得家和万事兴,也算值得。”

    她的论调果然一成不变。他想叫她公事公办,她却坚持委曲求全,这也是她骨子里的性格使然,没那么容易更改。

    “这算哪门子家和万事兴!”皇帝有时觉得匪夷所思,听闻泗国公治家严谨,午夫人为人随和温文,教养出的女儿可见是随了她的性子,又从小生长于平静无波的家宅里,养成了一副与人为善的优柔性情,从不知争斗为何物。

    可是,她知不知道自己现今是皇后,是一国之母?难道她母亲午夫人就是以这般老好人的姿态管家、任由小妾刁奴欺上门来,还只会抹稀泥的?若是那样,一定是泗国公压得住场子,可他却没泗国公那么闲,没工夫帮她。

    “我听说了,连六局的女史们都敢不服你的管束……”皇帝没心情再多说了,辽东的驻防调动还没确定,关中平乱的军饷还没着落,他正想提拔的翰林刚被人狠参了一本,前庭一派乱象等着他处理,他可实在没有多余心力来教皇后怎么管家,随便想一想就头痛的很。

    “闲时去找母后坐坐吧。如今父亲身体有所恢复,她也稍有了些余力,说不定也在看着你的手段着急了,你去向她求教,请她多帮帮你,于你于她,都有好处。”皇帝站起说完,就拔脚走了出去。

    “哎,今日的晚膳……”皇后说不完一句话,就已看着皇帝踏出了正门,只好悻悻然地住了口,眉间浮上了忧色。本还打算着趁他来坤裕宫时好好让他吃顿饭,歇一歇,连带补补身子,想不到才说了这一会儿话,就把他气跑了,如此一来,他今日这顿晚膳,怕是又要省了。

    她真是懊恼又无奈,总想着做个贤后替他打理好后宫,让他后顾无忧,专心朝政,为这目的她几乎什么都肯做,可怎么到头来,却是越来越惹他心烦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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