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真是该去向母后讨教讨教才是。皇后向候在明间里的宋嬷嬷吩咐:“备肩舆,我要去慈清宫拜见太上皇后。”

    时值秋初,天比夏日时短了许多,还未到酉时,天色已经是昏沉沉的了。

    小长随们举着枣木杆子,挑起点好的西瓜灯挂到慈清宫正殿的屋檐底下。听见皇后驾到的奏报,他们都忙收了杆子,规矩退后跪地相迎,动作整齐划一,半点动静也没。

    下了肩舆的皇后将这细节看在眼中,暗暗感叹,坤裕宫里何尝有这气派?看来自己这治家之才确实比母后差得远了,光是对比下人们的几个小动作,都是高下立判。

    皇后有着一位在世的公爹,这座后宫的规矩就与从前的宫廷不尽相同。婆婆要忙于照顾公公病体,儿媳要料理阖宫上下大小事务,太上皇后一早就免了帝后与嫔妃们的晨昏定省,是以皇后除了例行探病之外,很少过来慈清宫。

    这时太上皇夫妇两个刚用过晚膳,正在后殿梢间闲坐唠嗑,听说皇后来了,都深感意外。

    “她想是有事找你说,就说我要早早歇着,不必让她来拜见我了。”太上皇交待,“你领她去前殿坐坐,也好说话随意些。”

    太上皇后答应了,着宫女过去请皇后到前殿西次间落座,细细向内侍交代了一番伺候太上皇就寝的事项之后,才起身过到前殿来。

    屋内燃着檀香,南炕上铺着雪白如玉的竹篾簟子,国朝最尊贵的两个女人都穿着家常随意的服饰,隔着炕桌,坐在簟子上交谈。

    “听闻父亲的病又好些了,果真吉人天相,我与皇上也就更放心了。”皇后道。

    太上皇后待宫人送上冰点,就摆手屏退了她们,道:“你这会儿来,必不是为了请安闲聊的。左右没有外人,有话就直说了吧。”

    皇后蹙了蹙柳眉,有些张不开口。一年来婆媳接触不甚频繁,却算的上融洽和睦,只是有些话即便是对亲生母亲,她也想不出该怎么说。

    她想替丈夫分忧,也想让公婆坐享清闲,可一番作为下来,却不能如愿,本打算委曲求全,委曲是委曲了,却没求得成全,到头来还是让丈夫烦恼,还要劳烦婆婆费心,真觉得自己没用透了。

    太上皇后察言观色,问道:“是因为皇上吧?今儿是初一,你这时来,想必他是连晚膳都没在你那吃……你也想开些,他不是冲着你,是待谁都是一样。”

    这不是今日来此的原因,却也是皇后的心伤之一,一得婆母劝慰,心里的委屈愈发强烈起来,皇后险一险就落了泪,忙忍住了强笑道:“母亲说得哪里话?这些我自是明白的,今日来,其实是想请母亲提点管宫事宜。是媳妇无能,接手后宫事务这些时日,仍是打理得不得章法,今天竟惹得皇上看得心烦。不得已只好来求教母亲了。”

    太上皇后手里捏着瓷勺,缓缓搅着碗中带着冰碴的莲子燕窝羹,叹了口气:“这一年来将宫务都交予你,一是因为太上皇这边离不开人照看,我无力分心,二也是因为,既然由你做了皇后,宫务权柄理应交予你手,我不想做个指手画脚的恶婆婆。如今太上皇的病有了好转,你又开了这个口,我也不好继续躲清闲。这样吧,明日我便派苏卿去坤裕宫,她深知我的处事之道,小事就由她代我帮你参谋主意,遇到大事,你再差她来与我商量便是。”

    苏卿苏姑姑是太上皇后的心腹之一,早年就常替太上皇后处置宫务,派她出马,是既能妥帖处事,又好保全皇后的颜面,不把太上皇后插手帮忙的痕迹做得太明显,正是个齐全的好安排。皇后顿露喜色,起身施礼道:“那就有劳母亲安排了。”

    太上皇后亲手拉了她归座,轻拍着她的手温言安慰:“我知道,你是一心想要做个好皇后,可这偌大的后宫事务繁杂,一时做不好也没什么,慢慢来就是。”

    皇后垂头应是:“有母亲提点,想必就好得多了。”

    太上皇后默了片刻,才问:“皇上最近……还是老样子?”

    皇后知道她指的什么,脸上浮起一抹红云,微低了头道:“是呢,皇上日日留宿隆熙阁,除了朔望之日来坤裕宫稍坐之外,连后宫都未踏足一步,更不必说过夜了……都是媳妇无能。”

    “这如何是你所能左右的?”太上皇后深有忧色,将刚品了一口的冰点又放回炕桌上,压了压烦躁之情才接着说,“有些事我不说你也清楚。我与太上皇都与他隔阂了太多年,他对我这个母亲也深有怨怼。其实,我何尝不想与他缓和下来,恢复母子天伦?只是过去这么多年了,彼此间连话该如何说,竟都有些记不起了,有心替你劝劝他,也不知如何开口。”

    皇后低着头道:“媳妇知道。”

    太上皇后喟然道:“本想着你们是少年玩伴,破格选了你进宫陪他,总是为他寻个贴心的人在身边,哪知道,他连对你也是冷淡若此,竟丝毫不念少年时的情分。源琛这人,确实是性子太个别了些。”

    最后这一句,就已将烦躁和不满表露得很明显了。

    皇后忙解释:“倒也不是母亲想的那样。皇上对我还是关怀有加的,这一回就是他见到我管理宫务捉襟见肘,才叫我来求助母亲。只是……”

    她也不知道该将这局面归因为什么,转眼成婚一年多了,一年前的新婚之夜,皇帝陪她在乾元宫宽大的龙床上和衣而卧,只与她聊了些过往琐事便睡下了,没来碰她。她只当他是个腼腆的新郎,一时莫不开,也未当回事。

    却未想到,那已经是他们最为亲近的一晚。

    之后皇帝面上待她礼敬爱重,实则在她面前连外衣都再没宽下过一回。也并非仅对她一人如此,皇帝对那几个选秀来的嫔妃更是不加理睬,还远不及对她亲厚。他不喜欢那几个御妾,这她清楚,可对她呢?他又是不满在哪里?

    他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样子,拒人以千里,她有心探问,也寻不来机会。在外人眼里她已经是阖宫上下与皇帝最贴心的人,只她自己知道,她一样不了解他,走不近他。

    他看起来绝不像有断袖之癖,可就是对女人显露不出丝毫兴趣。朝中大臣以皇嗣为由劝谏过,太上皇夫妇也委婉劝说过,都只换得他冷漠以对,作风照旧。

    这都一年了,今日又一次在婆母面前把话说到了这里,皇后鼓了鼓勇气,终于直问出口:“母亲可否明示,皇上为何会如此?我究竟如何做,才能……才能让他不再这样下去?”

    太上皇后看看她,暗中也下了个决心,才道:“源琛十五岁那年出的一档子事,你可有耳闻?”

    皇后愣了愣:“您说的,可是惹得他决定提前离京就藩的那件事?哦,我说的不是父亲追封继后,是……另一件事。”

    “果然,连你在泗国公府都听说了。”太上皇后颔首道,“这孩子从小就孤僻执拗,偏又有份傲骨,别人不喜欢他,他绝不来主动讨人欢心,反而躲得远远的;别人把好东西分给源瑢,他从不争,说不定还连自己那份都扔下不要了。说起来,让他成了这样,也有我的过失……”

    思绪回溯到往昔时光,当年她刚做完月子没几天,便听闻芸藻宫的齐淑妃难产过世,皇上将没了生母的三皇子抱给她,说是正好与刚满月的老二做个伴。她一见那个白净秀美的哥儿就很喜欢,决定将其好好抚养,一应用度都要与自己亲子相同。

    她想做个贤后,生怕被人指责她偏袒儿子,慢待了老三,遂处处留心,对老三倾注的关爱甚至多过了自己儿子。但凡两个孩子生了龃龉,她都无一例外偏袒老三。不知不觉之间,竟似习惯成自然。

    时光荏苒,两个孩子一日日大起来,她不至于糊涂到忘了哪个才是自己亲生,可总有伶俐讨喜的源瑢在一旁对比着,她越来越难以对那个呆板沉闷的亲儿子多生出几分喜欢。

    几乎所有人都是一边倒地更喜欢源瑢,但太上皇后知道,世上仅她一人不该这样。她是源琛的生母,最没理由偏爱源瑢而冷落他。她也曾为此自责,曾试着亲近源琛,补偿他些母爱,可她每每去温言关怀,换来的却是儿子的冷漠以对。

    她渐渐明白了,这儿子既聪明又孤高,看透了她只是出于怜悯补偿的意图,就拒绝接受。

    人的心理有时会有种微妙的反应,越是对一个人心怀愧疚,反而越是不喜欢那个人,甚至对其心生怨怼。

    受了儿子的冷遇,她就生了一份怨怼:我是厚待了源瑢些,可你就至于就对我怨愤若此么?我是你的生母,却更喜欢源瑢,难道就没你的责任?既是我想补偿你都不领情,也就别怪我了。

    一年年就这般僵持了下来,本是母子至亲,距离却是越拉越远。到了如今,双方都几乎不知该如何交谈。太上皇后对这个儿子是又爱又怕,又愧疚又怨责,承认自己的过失,都承认得不太情愿。

    皇后听了她的话,联系多年前听闻的秘辛,依稀明白了些什么,讶然道:“所以,那件事……”

    太上皇后猛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那事才是对他最大的一次打击,从那以后,他难免要觉得,全天下的女子心里爱的都是源瑢,即使被硬拉来嫁了他,心里一样想着源瑢。他那么高傲,怎会情愿与这样的女子同床共枕?若非因此冷透了心,他一个皇子,又怎会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还连一房妻妾都没?这回御极,都是我苦苦劝他,说他父亲不久于世,总该看着他成婚,他才勉强答应。”

    源琛十五岁上出了那件事,她明知他受了委屈,却选择了无视,一个字都没去劝他。眼睁睁看着他小小年纪就远走他乡去就藩,她也一样不忍,也有着牵挂,却另外也松了口气。

    好像儿子离开了眼前,就没人再提醒她那些过失一样。

    她对儿子总是又爱又怕,又盼着他回来,又怕他回来。没想到一朝丈夫重病,不但招了源琛回来,还突发奇想,将从前欲传位于源瑢那些铺垫全盘否定,要把皇位传给源琛了。

    她去询问太上皇原因,一样问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接受事实,还得为源琛操心婚事。

    源瑢自小养在跟前,与她的情分比源琛这亲生子还要深厚,哪个儿子做皇帝,她是不那么介意的。只是源琛做了皇帝,依旧是这般别扭行事,竟对妻妾碰都不碰,更遑论何年何月才有皇子,如何能让她这做娘的安心?

    太上皇后望着香炉上的袅袅青烟,尽力隐下心中烦闷不形于色:“我曾对太上皇说,源琛既然认定旁人心里爱的都是源瑢,那只有倾心爱他的人,才有望走进他心里,替他医好那道心伤。偏生咱们所见过的女子,真就几乎无一例外更喜欢源瑢。你说宁妃她们几个,表面上极力想要讨好源琛,那不过因为源琛是皇帝,若能得到机会让她们在这两人里面任选,她们会选源琛么?怕难说的紧吧?”

    她叹了口气,“以你的出身,本来是不该入选进宫的。我与太上皇就是看在你当年时常与源琛一处谈天,想着总算天下还有你一个,对他青眼有加,不为源瑢所动,这才违背祖制,选你为后。谁知……”

    说得严重些,她简直恨透了这个儿子的别扭作风。他那性子说好听了是孤高自傲,说不好听不就是偏狭执拗么?若是他也能如源瑢那般懂事,事情怎会桩桩件件都落得如此尴尬难办的地步?怎会让她多操这么多的闲心?

    她甚至隐隐想过,皇位真不如给了源瑢,谁让源琛处处不如人家呢?真不知太上皇怎么想的。

    事已至此,她也不好在儿媳面前多说儿子的坏话,便宽慰道:“依我看,你不妨试着让他明白你的心意,学些少年爱侣的相处之道来待他,或许便好了。源琛他……毕竟也是个可怜孩子。”

    按说被婆母劝说去邀宠,皇后该羞涩脸红才对,此时却见皇后脸色发白,愣了好一阵才点头应道:“母亲说的是,想来是因为我不够热络,才至皇上如此。将来留意着些,或许便好了。”

    太上皇后比她城府深得多了,见了她这神情就猜到另有隐情,蓦地心头一动——源琛冷落皇后,不愿与之同房,原因真的仅止于心冷太久,一时暖不过来么?

    脑中翻起旧日回忆,当年几位公卿子女一同与天家子嗣伴读,泗国公幼女午芝凝不过十一二岁,将将接近需要避嫌的年纪,其余几个孩子成日寻机与源瑢攀谈,这午小姐却独爱与源琛相处。当时太上皇便向她笑称:难得有个姑娘与源琛投契,若非出身太高,将其讨来做源琛媳妇倒是正好。

    太上皇后也一直认定那个姑娘是对源琛青眼有加,今日想来,当时一众少年男女共处,那姑娘常与源琛凑在一处交谈,就真的是……更中意源琛的意思么?

    这话没法直问出口,太上皇后只得迂回探问:“你是否曾在源琛面前露出过什么意思,引他误解?”

    皇后没明白:“您指什么误解?”

    太上皇后只得点的更透些:“你想一想,可曾有什么事会引他疑心,怀疑你其实是钟情于源瑢的?”

    皇后心头震颤,脸上更是白的血色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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