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热闹闹过完上元节,皇上总觉得今年这节过得寡然无味,似乎哪里少些乐趣。原想着趁闰正月再办一次灯盏,但言官说如此一来,劳民伤财,他只得作罢,携后宫娘子姑娘们在宫内又举行一次家宴。

    这日晚,华灯初上,宫内歌舞升平,其乐融融,但酒过三巡,已交亥时,皇上仍觉得意犹未尽,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

    皇后素来最善体察圣心,一番察言观色,替皇上叉一颗蜜饯,道,“官家,妾想着昭仪有孕,不便久坐,着妥当人先扶回宫去安歇吧。咱们可以去臣妾的坤宁殿,那里地方宽敞,笼上炭盆,可以接着乐呵。”

    滔滔闻言,侧头瞅一眼皇后,心里咯噔一下,不由便悬起来。都这时辰了,皇上这一去,定会歇在坤宁殿,届时保不齐他兴起,会去偏殿。

    想到这上头,她一双柔夷紧紧绞着绢子,盼着张昭仪像往日一样撒个娇,缠着皇上去柔仪殿安歇才好。

    “好,还是皇后想得周到。”皇上兴致极高,起身走至张昭仪面前,握着她手道,“爱妃陪坐这许久,想必已是乏了,先回宫歇息吧,朕明日一早去看你。”

    “官家,多注意身体,不要劳累着。”不想张昭仪竟然眉目含笑,柔声应允,偏偏还拿那双秋水眼往皇后和滔滔身上一溜。

    滔滔纳罕,前阵子故意将皇上赐玉之事泄漏给她时,她很是防备,每每得到皇上想来坤宁殿的消息,都是百般阻挠,怎得今日如此爽快?估量着定是未安好心,再加上方才她那极有深意的一瞥……她不由泛上来一阵不安。

    皇后原本亦担心张昭仪从中作梗,未料她不仅一口应允,竟连周姑娘也一同带回去,真真是意外,这反常的举动倒让人有些怀疑,不过眼下也来不及想那么多,忙回身嘱咐杜鹃几句,命她先回去着人收拾。

    一时皇上牵了张昭仪的手,亲自将她送上车辇,才携诸人迤逦来至坤宁殿。

    皇后见皇上吃了几杯酒,面色红润,眉目带笑,便知他心情甚好,于是说道,“官家,不然咱们也玩儿个新鲜的,诸人席地而坐,击鼓传花吧?”

    见皇上一点头,她忙命人去请教坊所的人来,又着人将内室龙凤纹金砖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羊毛毡毯,热热的笼上炭盆,不多时满室熏香花香缭绕,如三月春风扑面,十分惬意。

    坤宁殿暖和,皇上回手将大氅解了,只身着赭黄常服,包着皂软巾,显得面如傅粉,看上去极为清俊。

    他抬眼见滔滔一身碧青色缠枝莲夹棉袄,双手交握娉娉婷婷站在椒墙旁,便知她畏寒,抬手将她拽至身旁,“你既怕冷,坐朕身边吧。”

    “官家,滔滔不敢越矩。”滔滔一惊,又当着这满屋娘子姑娘,顿时满面绯红,忙将手一抽。

    按规矩,张昭仪未来,应是皇后和苗昭容坐皇上身边,再不济也是瑜柔。可方才皇上这样一拽,诸人早明白了七八分。

    瑜柔上身穿着石榴红兔毛夹棉袄,下身穿同色长裙,一手抱着小鸭形手炉。见状略有些惊讶,在父亲和滔滔面上打量了几圈,须臾便明白过来,忙向外一蹭,远远地躲在连婕妤身后,将皇上身旁位置空出来。

    苗昭容不由分说将滔滔向皇上身边一推,不着痕迹道,“一家子热闹,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且坐吧,不着凉便好。”

    滔滔还想推辞,却见皇上皇后、苗昭容、下首连婕妤瑜柔,朱美人并新封的俞美人都已落座,只有皇上旁边还空着。且皇上唇角含笑看着她,百般无法,只得远远得挨着皇上落了座,只管抱着手炉不说话,心里忐忑不安。

    皇上侧头瞅一眼滔滔,见她微微偏着头,莲青色衣衫衬得她凝脂似得小脸像一朵芙蓉花一般,一缕青丝蜿蜒而下,自然蓬在腮边,小巧的耳珠上一根长长流苏耳坠前后摇晃,引得人根本转不开眼。

    一时杜鹃将准备好的堆纱绢花拿上来,皇上才觉失态,轻轻咳一下收回目光,将绢花接在手里。

    不多时教坊所来了两个掌乐,后面跟着几个小黄门,抬着一个红木架子并一个红木箱子,想来是放着各式乐器,预备着等下用。

    “掌乐只管击令鼓,待会儿鼓停了花在谁手里,谁要么讲笑话,要么吹首曲子,左右不拘什么应景即可。”看着妥当了,皇后对掌乐说道,说罢向皇上请示道,“官家意下如何?”

    掌乐见皇上一点头,忙将鼓槌放在花边小令鼓上准备着。她们素日皆是惯常在宴会上助兴的,故而很是熟悉这套流程。

    鼓声一响,皇上不紧不慢将花传给下首皇后,皇后一笑,转手递给张昭仪。那鼓声忽而如骏马疾驰,一声紧似一声,忽如迸豆一般,悠悠闲闲。

    诸人热热闹闹传着,生怕那花落在自己手里,正听得入神,鼓声一顿,花正好又传回皇上手里。

    地上伺候的杜鹃见状,紧着斟了一冻石杯合欢花浸的黄酒来,递到皇上手里。诸人都笑道,“官家洪福齐天,自然是头彩。”

    皇上仰头将酒饮尽,指着掌乐们笑道,“就你们伶俐会弄鬼。”

    他略低头一沉吟,又抬头环视一圈,唇角含笑道,“朕有了一首诗,虽粗,但胜在应景。”说罢吟道,“殿外北风紧,帘内暗香来。朝野皆无事,姻娇黛眉开。”似笑非笑向滔滔那边侧头一瞅,眼角堆满柔情如丝的笑意。

    滔滔听他念到最后一句,已是坐立不安,待皇上这一看,立时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告病躲开。皇后见状,与苗昭容相视一笑,各自用绢子遮了嘴不语。

    这一次却是到了皇后手里,皇后饮罢,笑道,“妾身无所长,写几个字,取个好意思吧。”

    “合宫谁不知道,咱们娘娘的飞白书出神入化呀。”连婕妤轻轻一拍手笑道,头上的累丝银牡丹花步摇随着晃来晃去。

    金樱忙准备好笔墨,皇后略一思索,凝神落笔。须臾杜鹃并金樱将宣纸平铺竖起,清丽婉约四个飞白体行书,“国泰民安”。

    “很好”,皇上今晚心情甚好,隔了几步便冲皇后伸出手去,拽着她落座。

    再传时,花却落在了滔滔手里。诸人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皇上饶有兴趣盯着她,看她此番有些什么新鲜。皇后和苗昭容微微一抿嘴,不约而同向身后取了茶来喝。

    那连婕妤和朱美人、俞美人都好奇地上下打量,都想看看这小小郡主到底是有什么本领,能让皇上对她青眼有加。

    滔滔莹白小手捏着嫣红绢花,微蹙娥眉想了想道,“我用短笛吹一套曲子吧。”因未带自己的“沉鱼”,她便凑活用掌乐带的笛子,细细吹着一套《梅花落》。

    她方才挨着炭盆,烤的通身暖洋洋,面颊染上几丝绯红,一对瞳仁乌黑发亮,蒙着一层水汽,因解了大氅,只穿着夹袄,腰身一束,越显得不盈一握,亭亭玉立,真如旁边鹅卵石上的凌波仙子一般。

    她檀口微张,芊芊玉指似水葱一般,按住笛身孔洞,不时或翘起或落下,普通一管笛子在她唇下指尖仿佛活过来一般,发出空灵悠远的声音,婉转动听。时而清新如一泓清泉,时而缥缈似几瓣落花。

    一时笛音已住,皇上还只是不错眼珠儿看着她。

    苗昭容最是伶俐,见状咳嗽两声,起身告罪,“官家,妾恐是过了炭气,这会子倒有些喘嗽,恕妾不能陪着了。”

    瑜柔将手炉一放,微微一笑,跟着立起来,躬身行过礼,道,“女儿扶姐姐回宫。”

    皇上这才回过神来,摆摆手,道,“夜深了,咱们且都散了吧。”

    滔滔抬眼见皇上唇角带笑,眉目含情看着自己,早心跳得如擂鼓一般,也不等别人说话,胡乱披了大氅,告过罪,紧着随苗昭容一起出了正殿。

    她径直回到偏殿,将大氅一扔,立时吩咐侍墨关门,将帘子纱帐统统放下来,心神不宁在贵妃榻上坐着。

    院内一阵杂乱脚步声,想来是各宫娘子都陆陆续续告退,滔滔心越发悬起来,担忧地瞅着门口。

    关上门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天子,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若他有心来,这小小一道门又岂能挡住他。

    她尚未想完,便听见侍墨诧异的请安声,“官家万福”。

    心一跳,她眼看着皇上的明黄大氅,墨色皂靴已是自顾进了侧室,许久方强撑着起身行礼。

    虽是夜深,但皇上精神极佳,回手将大氅解开递到侍墨手中,撩起袍摆向贵妃榻上坐了,微笑着命滔滔平身。

    侍墨将大氅接在手里,万分诧异看着皇上和滔滔。她本是通透人,如何能不明白?心下暗暗叹息,怎得她家郡主便招上了皇上,这十三殿下可如何是好?一时也是心急如焚,碍于天家规矩,也只得躬身低头退到外室候着。

    皇上也不说话,白净面容上一双狭长双目只管笑意吟吟看着滔滔,见她粉颈低垂,含羞带怯,一句话也不说的样子,比平日里别有一番滋味,分外惹人怜爱。

    窗外北风愈发呼啸得紧,隐隐似乎夹着雪粒子打在碧瓦上,沙沙作响,像洒了盐一般,倒衬得室内分外诡异安静,兽炉中香雾喷薄而出,缭绕在四周,氤氲着淡淡甜香。

    案上红烛摇曳,将二人身影投在窗纸上,摇摆不定。忽然“啪”一声,灯芯爆出朵烛花,划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闷,满室里一亮,须臾又暗下去。

    滔滔早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听到这一声轻响才回过神,忙起身向旁边案上找寻小银剪子,意欲剪剪灯芯,不想左右找寻不到,方想起来早上用完随手搁在梳妆台上,便微一躬身进内室去。

    她方一转身,便一手抚胸,只觉得一颗心如撞鹿一般,怦怦直跳,手忙脚乱在金丝楠木梳妆台上乱摸,许久才发觉内室尚未掌灯。

    忽然腰上一紧,皇上已从背后轻轻将她抱住,滔滔顿时一僵,手足无措楞在当地。

    “你知不知道,方才你吹笛子的样子有多美?”皇上吃了几杯酒,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几分历经岁月的成熟沧桑,热热的气息带了几分醉意,缓缓印在她白腻的脖颈间。

    滔滔吃惊不小,身子轻轻一抖,忙转身将皇上推开,抬手拉开下层抽屉摸索着。

    皇上见黑暗中她小小一团,似猫一般,柔柔弱弱中又带着桀骜不驯,不禁笑道,“你这算欲擒故纵吗?”说罢向前一步,抬手只用了五分力气,便将她拽到胸前,唇角一勾,轻轻俯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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