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秋天气候反常,延绵数日雷阵雨使学校的田径运动会推迟了一个星期。素来无忧无虑、活蹦乱跳的春生不知怎地近来对天气敏感起来,常感头晕脚轻,烦躁无力。上周末柳青发现春生脸色不太好,给了他几粒感冒药,劝他如果还不舒服就到医院找她,不要参加运动会比赛了。

    参赛那天早晨老天有眼,云开雾散、秋高气爽,春生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他参加200米赛跑,跑过一半时突觉心慌气短,勉强挣扎几步,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县医院急诊室传出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无尿、水肿,高血压、心律失常、血钾和尿素氮不断增高。医生给春生的诊断是急性肾功能衰竭,原因不明。

    柳青决定尽快转省城治疗,好在附属医院普外科工作的熊献民家里有电话,帮助联系好住院。入院后很快作了血液透析配合大剂量肾上腺皮质激素治疗,春生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医院的诊断是:急进性肾炎,由此并发了高血压、心肌病、心律失常和急性肾功能衰竭。

    急进性肾炎是一种少见肾脏疾病,可在数日至数月内肾功能急剧恶化,没有有效地治愈办法。春生的情况更加糟糕,并发的心脏传导系统病变随时可能出现致命的心律失常。

    心脏各个部分如果按所占重量的比例来排列依次为:心肌、心血管、心包膜、心内膜和心脏传到系统。但是按重要性来排列占重量不到万分之一的传导系统无疑是第一位。

    传导系统对体内钾的浓度非常敏感,过高过低都能导致严重心律失常。

    急进性肾炎导致的肾衰和高血压都可以直接或间接地损害心脏细胞,如果涉及传导系统结果可能是致命的。原因很简单:无论用什么药物、无论多么频繁地血液透析都无法完全替代肾脏细胞持续、稳定和精确地调节血钾浓度的功能。

    由于文革极左思潮的影响,同跃进入中学时的课程与文革前大不相同,共有六门课:政治、军体、工业、农业、语文和数学。地理和历史被取消了,高中时学校增加了英语和卫生。

    同跃对军体课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幅核战争中自救图解:原子弹爆炸时,一个成年男子背对百米开外的蘑菇云从容卧倒,脸埋在双臂中。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中国人民面前,苏修美帝的□□也不过是纸老虎。

    物理是工业课中的主要内容。因为反对崇洋媚外,禁止使用外国人名,“牛顿第一定律”改称为“力学第一定律”。工业老师不习惯这种改变,“牛顿”的名字不时滑出口腔,后来在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中被同学贴了大字报。

    化学是农业课中的主要内容,“化学元素周期表”是最基本的知识。有一天农业老师在讲台上放了一个装有半杯水的烧杯,他将一小块金属钾放入烧杯,顿时杯中水面上跳动着紫色的火焰,只可惜美丽欢快的火苗转瞬即逝。

    收到柳青寄来的特快专递,里面有春生详细的病史和检查结果,同跃感觉毛孔悚然。心电图可怕的波形让他想起多年前农业老师在课堂上表演的那个钾燃烧实验,这个该死的“钾”现在聚集在春生体内,无法从肾脏排除,随时可能燃尽弟弟那青春年少的生命。

    春生喜欢热闹,同跃则是害怕孤独。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但是同跃只有这一个亲人。纵然远隔千山万水,只要有了这份牵挂相伴,心里就踏实多了,不会感觉太孤单。

    因为有了思念和牵挂,相逢时才会那样的美好。每次兄弟分别不久,同跃就开始憧憬、想像和筹划下次见面。首先盼的是弟弟的小脑瓜在自己身上反复撒欢地磨蹭,像一只小狗见到主人回家,欢快无比。接下来还有更多的期盼:同跃喜欢春生像倍受父母溺爱的孩子在自己身边撒娇任性;喜欢春生像小弟弟占得大哥哥的便宜后的洋洋得意,他千方百计让春生感觉到他的小计谋得逞;同跃更喜欢春生像知心朋友一样滔滔不绝叙述他的生活趣事,他的思想,他的愿望。这个孩子性格真是外向,喜怒哀乐一点也不隐藏。最让同跃感觉刺激开心的事莫过于成功地驾驭小男孩的情绪变化,比如先激怒小兄弟,然后立刻使他转怒不怒,甚至转怒为喜。但这需要精心设计,他可不舍得真的使弟弟生气。

    受母亲的影响,同跃太看重十八这个数字。考完托福后他就开始打工,计划在春生十八岁以前回国探亲一次。在当时的留学生看来,出国三年就花钱回国探亲太奢侈了。但是三年对同跃来说太漫长了,以前兄弟俩分别从来没有超过半年。同跃害怕春生长大,多少年来一直都怕。每次与春生重聚,他都能感受到春生的成长和成熟,说不清是喜还是忧。所幸无论在外人的眼里,春生是多么自立、有主见,有多强的生存能力,但在同跃的身边他好像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让我在你成年之前,让我在失去做家长的法律资格之前,再宠溺你一回,再享受一次天伦之乐。不管学习多苦、打工多累,一想到这一天的到来,同跃立刻精神振奋、充满幸福。

    无论如何同跃也想不到,分别才一年多一点,兄弟俩又要见面。然而等待他的是痛苦绝望,是生死离别。

    同跃是肾脏移植之父穆雷教授的博士生,在世界顶级肾移植研究实验室学习,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春生病情的紧迫性和危险性。

    摆在同跃面前只有两种选择:放弃或肾移植。血透只是权宜之策,经济上的原因和春生心脏问题注定他拖不了多久。肾移植的关键是肾源,春生不可能短期内获得配型良好的尸体肾脏。同跃无法接受失去日夜牵挂的弟弟、他仅有的亲人,他决定立刻回国,献出自己的一个肾脏给春生。时间就是生命,因为春生的心脏问题会随着病程不断加重,以至失去手术的承受能力或者发生致命的心律失常。

    1972年初尼克松访华启动了中美之间科学技术的交流,就在同一年恢复北京协和医院院长职位不久的宋思彥与协和的另一位医学泰斗林巧稚一同率领中华医学会代表团出访美国和加拿大。在波士顿宋思彥见到了当年的老搭档穆雷教授。

    同跃知道他的导师和宋思彥的合作非常密切,他向导师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和决定,恳求穆雷教授给宋院长写一封信,帮助安排在协和医院做肾移植手术。回到南昌同跃又请侯主任给协和医院的臧主任写了一封信。

    同跃还有一重要关系,杜子腾去年考入协和医院泌尿外科研究生。几乎所有的教学医院都明确要求临床研究生入学时必须工作满两年,协和医院恐怕是最牛的医院,不要求三年四年临床工作经验才怪呢,工作繁忙的同学们理所当然地不去浪费时间查阅协和的招生简章。同跃有意报考1985年的协和医院研究生,前年臧主任来江西帮忙开展肾移植手术时特意向他打听招不招研究生,臧主任回答不光招研究生,还告诉他协和医院不要求临床工作经历。同跃又惊又喜,只是后来参加出国人员考试才没有报考研究生,但他将这一信息告诉了在抚州地区医院普外科工作的杜子腾。

    协和医院排队住院是何等的困难,但有了这三层关系同跃吃了定心丸,他一刻都没耽搁,带着春生飞往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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