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首都机场,同跃带春生直奔协和医院。他找到臧主任,他们谈了很久。因为两人都在穆雷教授实验室做过研究,有了更多的话题。最后臧主任叹息地说:“要是能用环孢素就好了,我们医院刚刚进口这种药物。太贵了,自费没人用得起,公费目前只有部级以上的高干才让使用。”

    环孢素是抗免疫排斥的王牌药,国外也不过才使用了一两年,同跃当然不敢问津。他省吃俭用还兼打工才存下一万多美元,按当时的汇率兑换只有人民币四万多一点,减去已经用去的医疗费和各种花销他担心住院押金都不够。

    告辞时,臧主任的两项举措让同跃特别感动。他先电话传呼叫来总住院医师,让他安排术前检查和住院事项并给肾内科联系春生的门诊和血液透析。病房排班、手术、出入院等都由总住院医师具体掌控,大权在握。随后他给宋院长秘书打电话,让她尽快安排院长接见同跃。

    第一次接触宋思彥这个名字是在手抄本小说《归来》中,里面提及几个著名的科学家和医学家。小说后来改名为《第二次握手》,曾经轰动全国、感动了整整一个时代的中国人,包括总书记胡耀邦。

    谈情说爱属于资产阶级,爱情小说在文革中当然成了禁忌。1973年暑假邻居李老师借来一本手抄本《归来》,给同跃母亲打发时光。让同跃十分吃惊,妈妈对这本书喜爱到痴迷的程度,竟然亲手抄写这本书。同跃马上参与进来,和妈妈轮换抄写。因为时间紧迫,母亲字迹比较潦草,唯独“宋思彥”三个字工工整整。

    第二天下午同跃提前十五分钟来到院长办公室,等候接见。很快就要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医学巨匠,同跃显得忐忑不安。

    秘书准时招呼同跃进院长办公室,宋思彥还在埋头阅读手中的文件,只是略瞥了一下来人:“您请坐。”

    稍后,宋思彥抬起头:“你是穆雷大夫的研究生?”

    “是,我是。这是穆雷教授给您的信。”同跃立刻起身,双手谦恭地递上穆雷教授的信函,

    接过信函的刹那,宋思彥一怔,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这张脸太熟悉了,这姿势、这神态,还有年轻人左手腕上的那块女式瑞士手表。难道……

    “瑶瑶!”宋思彥心里呼唤女儿的名字。爱女的音容笑貌没有随时间淡去,深深的思念却在岁月里聚增。

    女儿考入北京大学,日后只有周末回家团聚,夫妻双双陪女儿去商场购买生活用品。女儿看上了这块高档瑞士手表,妻子不同意,觉得太奢侈。女儿娇嗔祈求的目光投向父亲,在这个眼神下,宋思彥会满足女儿的任何要求。宋思彥说服妻子,当即买下手表,女儿喜笑颜开。

    我的女儿,这些年你在新疆历经了怎样的苦难?我的女儿,你还活在人世间吗?你还在怨恨从小宠爱你的父亲吗?

    她还活着,女儿一定还活着。他曾经委托新疆的官员帮他查找女儿,得到的答复是女儿女婿都已经去世,但没有查到具体死因和时间。他们并没有提及这个外孙,说明这个查询结果未必可靠。宋思彥悲喜交加,年轻人带给他巨大的希望,很快就能解开他心中的谜团。

    亲爱的女儿,请回到我们身边,给爸爸一次机会。父母的爱将抚平你的伤痛,弥补你的委屈。我们会守在你的身边,为你驱走阴冷,为你照亮黑暗。

    宋思彥用微微颤抖的手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阅读。

    同跃递上信后,惴惴不安地坐下,并没有留意老院长的情绪变化。

    “你……你是新……”宋思彥看完信,抬头再次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那张与女儿极其相似的脸庞,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他想问“你是新疆医学院毕业的?”话到嘴边觉得不妥,改问道:“你是重新恢复高考后上的大学?”

    “对,我是七七级考上的。”对于回答这类问题,七七级大学生从来乐此不彼,充满自豪。

    “哪个医学院毕业的?”

    “江西医学院。”

    江西!怎么会报考江西。新疆与江西可谓天各一方,江西医学院又不是全国重点院校,宋思彥大感意外。

    “你这个弟弟好像不是亲兄弟?”

    “不是,是我收养的弟弟。”

    “你的意思是:你父母收养的?”

    “我买我弟弟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了,我只有这一个亲人。”

    宋思彥心里咯噔一下,女儿真的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刚刚升起的希望这么快就被击碎了。宋思彥一时间觉得自己搞错了,是对女儿的思念导致的幻觉。他再次仔细端详同跃,端详他手腕上的手表。

    片刻后宋思彥问道:“你这个弟弟是买来的?”

    昨天臧主任被同跃的故事深深打动,今天见院长前他就想好了再度打悲情牌。同跃简短但有点动情地叙述了收买弟弟的经过。

    “你上大学期间怎么办?你们没有生活来源呀。”

    “我拿全额助学金,假期和周末出去打点工。我弟弟特别懂事,从不乱花钱。他也去打过工,从小学起就住校,自己种菜,开销很少。”

    “你们没有血缘关系,器官的相容性可能会不理想。”

    “我们做了配血,都是o型,也做过淋巴细胞毒试验,其它就听天由命了。”

    “不考虑等等尸体肾源?”

    “等不了。我弟弟有心律失常,对血钾波动越来越敏感,往后拖可能失去手术治疗的机会。”

    “后天早上泌尿外科大查房,我会和臧主任说,让他重点讨论一下你们的情况,如果有时间我也会参加。”

    “太谢谢您了。”老院长这么重视让同跃非常激动。

    “你……你能考上穆雷大夫的研究生,外语一定很好?”宋思彥进一步试探着问。

    “我的托福考了六百多分,口语也没有问题。我母亲小时候在美国长大,父母都是北大外语系毕业的,对我帮助不小。”

    “你父母都是江西人?”

    “我父亲是江西人,我妈妈……”同跃有些尴尬,他不知道母亲准确的祖籍。“是……北方人。”

    “他们一直在江西工作?”

    “我父亲五七年毕业时打成右派,他们先去新疆待了几个月。后来北大领导觉得处罚太重,又将他们分到老家劳动改造。”

    新疆!年轻人的话重新证实了他的最初判断。宋思彥继续探问:“我也有个孩子五七年北大外语系毕业,没准都认识。你父母叫什么名字?”

    “我……”同跃迟疑,在他内心深处,极其害怕面对妈妈的亲人,多少年来他一直回避任何有关母亲身世和家族的信息。但现在他一时想不出拒绝回答宋院长问题的理由,况且救春生的性命压倒一切,没有别的选择。“我父亲叫肖福通,母亲叫宋芷瑶。”

    真真切切地听到女儿的名字,宋思彥像被猛击了一下。一切都再清楚不过,眼前的年轻人就是自己的亲外孙,老人陷入了深深的伤感。

    同跃清楚这次会面时间是秘书想办法调整挤出来的,赶紧起身告辞:“宋院长,真对不起,耽误您这么长的时间。”

    老人木讷地点点头。

    同跃走了好一会儿,宋思彥才回到现实中。他打开抽屉,找到一本相册打开,里面珍藏女儿从小到大的照片。

    一滴眼泪跌落下来,又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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