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石的心事,宋端午自是全然不知。

    小陇村离景德镇颇远,搭着镇上人走货的骡车,宋端午和荷花晃晃悠悠直到午后才到了村口。荷花家离村口近,揣着耳坠子跑去跟她娘献宝了,宋端午便独自一人穿过村子,回了自己家中。

    宋大石家的房子在村里要算极好的了,乃是三间青砖瓦房,一个小院子,四围也是砖墙,并不是村子里常见的竹木篱笆。

    宋端午一推开大门,就有一条大黄狗摇着尾巴扑到她裙子前头,讨好地汪汪着,绕着她打转。

    “大黄,娘还在田里?”宋端午一见黄狗,就知道家里头必是没人的。宋家有十亩地,不算多,却都是肥田,每年的出产除了三人的口粮和赋税,还能余下不少。再养上几口猪,一窝鸡,加上宋大石在外挣的工钱,在整个村子里都数得着了。只是宋大石每年总要服上几个月的匠役,他媳妇张氏少不得就要多辛苦些,也要下地去做田里的活。

    宋端午进了门,先将那对耳坠子放好,又换下出门穿的细布衫,套上粗布褂子,到灶下捅开火焖上饭,这才取了在镇上买的一包点心,去了隔壁院子:“杨婶——”

    一墙之隔的杨家看起来就差劲得多了,房屋墙壁是黄泥拌了稻草,好在屋顶还有薄薄一层瓦片,虽然还需盖上茅草,但也比一般的草屋强得多,至少下雨不漏。

    但杨家的屋院却收拾得极干净,院子里一棵老柿树下还安置了竹桌竹椅,此刻正有个少年坐在桌前读书,杨婶则在一边借着日光刺绣。

    宋端午一进来,杨家那条平日里很凶的黑狗就凑了过去,用鼻子嗅了嗅她的裙角,认出这是时常上门的熟人,便又趴回门边去了。

    杨婶已经站了起来,含笑道:“端午,从镇子上回来了?快坐。”随手轻轻推了一下儿子,“复儿进屋里去读书,这儿凉快,让端午坐。”

    宋端午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杨大哥在读书,打扰了。”杨婶子从前是一个人在这里住,儿子杨复据说是在什么书院读书,只今年为了考秋闱才回来。宋端午一直跟着杨婶读书学画,几年来已经往杨家跑惯了,如今陡然多了一个杨复,一时也改不过来。

    杨复笑了一笑,将书收起来,向宋端午微微一礼,便转身回房去了。他今年已有二十岁,身材瘦削高挑,相貌也颇为出色,自打他回来,村里那些姑娘们颇有几个寻了各种借口来杨家的。只是杨复闭门读书,少有能见到的。倒是宋端午离得近,时不时就要过来,还能见着几次。

    “端午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杨婶拉着宋端午在树下坐下,不露痕迹地挡在她和杨复之间,“快坐,我去端绿豆汤。”

    “杨婶别忙了。”宋端午并没看出她的用意,忙拉住她,将那包点心放下,“我今儿在镇子上买了些点心,就是过来送这个的,这就要回去做饭了。”

    当初杨家刚到村里落户的时候,杨复在外读书,只有杨婶一个寡妇在家,极是不便。宋家既是邻居,没少帮忙,替她挡了不少麻烦。杨婶心里感激,主动提出能教宋端午读书识字。

    宋家在村里虽算过得好的人家,可也没那么多银钱能送孩子去读书,更何况端午一个女孩儿家,也没有私塾肯收,若想读书就得请先生来家,那得花多少银子?难得杨婶竟识字,自然是求之不得。虽没说拜师,每年却也少不得要送些米面肉菜来。

    宋端午原想着能跟杨婶识几个字就好,却不料杨婶居然能书能画,一手刺绣功夫甚至还在张氏之上。几年下来,宋端午学到的越多,就越觉得这杨婶非同一般,宋杨两家也就更是亲近。只是从杨复回来之后,来往略有些不便,倒疏远了几分。

    杨婶年近四十,比张氏还大一岁,可皮肤白皙眉目秀丽,看起来比张氏要小上至少五六岁的样子。虽是家境贫寒,她身上的衣裳却总是干干净净,若有破损之处也不肯打补丁,而是绣几朵花上去遮掩。

    因是寡妇,身上素无装饰,只一根乌黑的木头簪子挽着头发,看起来比那庄户人家的妇人还要朴素些,但举手投足的姿态,却又跟乡下妇人迥异。不是没人打听过她的来历,只是杨婶只说夫家遭了水灾才到这边来,只因亡夫是个秀才,自己也才会读书识字,再多问,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宋端午买的是一包核桃糕,虽不是五香斋那样的地方出品,却也油足糖多,甜香扑鼻。杨婶却不易察觉地微微皱了皱眉,温声道:“端午,你家也不甚宽裕,平日里送来的东西也不少了,何苦花钱买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快拿回去给你爹娘吃吧。”

    宋端午笑道:“杨婶放心,我家里还有呢。不是说核桃吃了补精气又补眼睛?杨大哥要读书,想必是极费眼睛的,吃几块补一补才好。”说着,就要起身,“我该回去了——”

    她不提杨复还好,一提杨复,杨婶的眼神便又深了一层,不由分说地拿起那核桃糕塞到她手上:“好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这东西却不能收。若是真要补气明目,我去买些核桃来给复儿吃就行。这核桃糕不过是顶个名目罢了,终究也不过是个点心,下次切莫再听了那些伙计的话乱花钱了。”

    说着,已经轻轻推着宋端午到了门口,向外一指:“瞧,那不是你娘回来了?手里拎着什么,快去接接。”

    宋端午回头一瞧,果然是张氏扛了锄头,手里还拎着一篮子猪草,正在爬坡。宋端午连忙跑去接过篮子,才发现核桃糕还在手中,再回头时杨家大门已然关了。

    这下宋端午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杨婶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冷淡?

    张氏不在意地看了一眼杨家大门:“是怕人去多了影响杨家大郎读书吧?听说是八月初就要下场了,算算也就只剩下三个月,可不是要紧着念书么。我看这些日子你也别去找你杨婶学画了,她怕也没心思教你。考举人,这可是大事!”

    张氏这般一说,宋端午也就放下了疑惑,噘嘴道:“我没那么不懂事,只是在镇子上买了点核桃糕,想给杨婶送去罢了。”

    张氏笑道:“这么久了,你杨婶是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家里送些米面肉菜的也就罢了,这样细点心,她怎么肯收?没事,再有几天就是端午,虽说没拜先生,也该按节送那个束什么的,到时候我把这点心跟粽子鸡蛋一起送过去就是了。”

    “是束脩。”宋端午笑起来,“还是娘有办法。娘,我去看过爹了,爹说到现在还没定下去哪个窑场,听说是要建新窑场呢,等有了消息就托人送信回来。娘,我还给你买了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又乱花钱。”张氏嘴上说着,心里却甜。这闺女虽不是亲生的,却比亲生的还要孝顺,又聪明又懂事又能干。别家这么大小的丫头只能帮着烧火做饭补补衣裳,自家闺女却都能去窑场挣钱了。只是不知道,将来人家会不会还要接回去……

    张氏一边想着,一边进屋做饭。宋端午去摸了耳坠出来,绕到她面前,一下子摊开手,笑嘻嘻道:“娘,好看不?”

    “好看。”张氏还当她买给自己戴的,连连点头,“等端午节就戴上,跟荷花她们出去看舞龙,只是仔细别掉了。”

    “娘,这是给你买的。”宋端午取下张氏耳朵上的一对铜丁香,把银耳坠戴上去,左右端详,“真好看。”

    张氏又是高兴又是埋怨:“你这丫头,好端端的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娘随便戴个什么都成,你小姑娘家,正是该打扮的时候。”

    “不要。”宋端午抱着张氏的手臂不许她取下来,“下个月是娘生辰,娘就戴这个。我年纪小,到时候掐朵花儿戴上就行了。”

    张氏看着女儿精致的脸,叹道:“也不小了,十三的姑娘,也该找婆家了。”

    宋端午脸上一红,摇着张氏:“娘又拿我取笑——”

    娘儿俩的说笑声传到隔壁,杨婶正端了一碗绿豆汤进房,杨复放下书接了汤碗,温声道:“母亲其实不必如此的,我看宋家姑娘心思纯净,不过还是个孩子,并没那些胡乱想头。母亲还要在这村里住着,若是与宋家疏远了,怕是日后辛苦。”

    杨婶眉眼肃然,打断儿子的话道:“辛苦怕什么,只是有些事断断不成。端午那丫头生得是不错,可你身上担着起复范家的大任,可不能耽于美色!”

    杨复连忙站起来,正容道:“母亲想到哪里去了,范家的冤屈,儿子日夜铭记在心,断不敢忘的。只是这些日子,儿子看着宋家都是本分热心的人,母亲独自住在这里多有不便,日后儿子还要去京城应试,只怕也难守在母亲身边。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何况咱们家如今连远亲都没了,正该与宋家多走动,平日有他们帮忙,也省得许多麻烦。”

    他这般说了,杨婶神色才舒缓下来,但仍是摇头道:“宋家一家都是好人,但好人也要为自己打算的。端午生得那般美貌,这些年又随着我读书学画,已然不是普通的乡下丫头,自也不会甘心就嫁个庄稼汉,少不得想着往高里走。可那高门大户,宋家也攀不上,倒是两家邻里,你又有功名——万一相中了你,若是到时冲口提了出来,应是不应?与其那时翻脸,倒不如现在就撇清了,大家别提这事,反而和气。”

    杨复听母亲这话也有理,遂不再说什么,喝过了汤,低头又读书去了。杨婶坐在旁边,手里捏着针线,想起从前的事,却只管出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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