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母子这番谈话,宋端午自然全不知晓,因张氏猜测杨家怕打扰儿子读书,之后母女两个都不常往杨家去了,只在端午前一日送了些粽子鸡蛋过去,核桃糕也夹在其中。杨婶见了也不曾说什么便收了,只是改天就送了两双鞋子过来,却是按张氏的尺寸做的。

    可惜这里头的弯弯绕,张氏和宋端午都没往深处去想,只欢欢喜喜收了下来,还把杨婶的针线狠夸了一番。实在宋大石不在家,单是地里的活计就够母女两个忙活的了,哪有时间和精力来琢磨一双鞋的回礼里有什么门道。

    转眼间端午节就过了,宋大石那里却还没有消息过来,张氏等不得,收拾了一篮粽子鸡蛋,带着闺女又去了景德镇上。

    母女两个仍旧是搭了村里梁瘸子进城卖山货的骡车,还没到城门,就看见前头乱糟糟的,要进城门的人排了老长的队,堵得骡车根本动弹不得。梁瘸子吓了一跳,连忙叫儿子到前头去看出了什么事,没片刻男孩子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道:“爹,前头在搜人!进城出城的都要搜。”

    “搜人?”梁瘸子莫名其妙,“这是出什么事了?”

    前头一辆倒夜香的驴车也等在路边,车把式一脸的无聊,听见梁瘸子的话,回过头来道:“你们还不知道吧,是抓白莲教呢。今儿一早镇子上就戒严了,瞧见没,我这车出来的时候就搜过了,回去还得再搜一回。”

    梁瘸子瞪着眼看看那辆臭哄哄的车:“白莲教?可,可听说他们不是早就被灭了吗?”

    倒夜香的车把式也是个爱说话的,只是他整天跟夜香打交道,熟识的人都嫌他脏,并不愿多跟他接近,导致他从各家听来的闲话无人可说,实在憋得难受。此时见梁瘸子愿意搭话,顿时打开了话匣子。

    “嗐,那都是衙门里说的。你想啊,要是说没剿灭,那朝廷还不降罪,这官儿还当不当了?听说那白莲教会经文会符咒,口诵经文身贴符咒,就能刀枪不入起死还生,哪那么容易就剿灭了?”

    这些话梁瘸子也听过的,只是觉得太过匪夷所思:“那不成了神仙了?哎,且不说那个,单说今儿这事,怎么忽然就闹起来了?”

    车把式神神秘秘地向周围看了一眼,故意压低了声音:“这话还是京城里传过来的,说呀,白莲教的一个妖道,偷偷潜去了万寿山,在那山上作法,想镇魇皇上!”

    镇魇皇上这罪名实在太大了,连张氏这样的妇人也被吓住了,颤声道:“谁,谁这么大胆子?”

    “没抓住啊。”车把式一拍大腿,“只听说是个妖道,好像叫什么李子龙的。”

    宋端午疑惑地问:“既然没抓住,怎么知道是妖道,还知道名姓呢?”

    车把式一噎,强辩道:“这,这些都是后来查出来的,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生怕宋端午再刨根问底,忙道,“去抓人的可都是锦衣卫,人家自有办法。”

    锦衣卫凶名在外,可止小儿夜啼,宋端午就算有疑心也不敢说了。车把式见成功地镇住了众人,得意洋洋地道:“那妖道李子龙颇有道行,据说是南宋末年生人,因有些道行,寿比彭祖。前几年,他不知得了什么人举荐,竟混进了宫里,想要暗害皇上!多亏皇上身边的锦衣卫警觉,将他拿住了要杀头,却被他使了个替身法儿,把皇宫大殿前一根柱子变做替身被砍了头,自己却一道符走了。他不肯罢休,又去了万寿山要作法,幸而皇上是真龙天子,自有神佑,这妖道作法到一半,又被人发现了,这才逃出了京城。如今到处都在抓呢。”

    宋端午听他越说越是离奇,忍不住又问:“就是南宋末年到现在也才两百来年,怎么就知道他寿比彭祖,能活八百岁呢?再说,他既是有这样的能耐,又何必混进宫里才能害皇上,早在万寿山作法不就是了?且皇宫大殿前的柱子怕不有一丈高,变成人的话——一丈多高的人,行刑的人难道看不出来?”

    车把式被她问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恼羞成怒道:“皇上的事,怎轮到你一个黄毛丫头来评论!”

    张氏立刻恼了:“你这人好不讲理,明明是你先说起皇上的事,怎么这会又怪起我闺女来。她不能说,难道你就能评点皇上的事不成?看你说那妖道说得这般起劲,你又是如何知道的?难不成你去过京城,亲眼看见皇宫大殿前头少了一根柱子?”

    车把式哑口无言,当着众人脸上下不去,幸好这时队伍已经向前移动,顺势说了一句不与妇道人家斗口,回自己车上赶车去了。

    这里梁瘸子却害怕起来:“怎么又闹白莲教?还有锦衣卫……”这名头实在太吓人了,“听说锦衣卫拿人杀人都不必经过衙门的,捉了去想杀就杀……要不然,要不然我们也别进城了,快回去罢。”

    宋端午安慰他道:“大叔别听那些,朝廷难道没了王法不成?何况我们是良善百姓,只是搜查罢了。若是这会儿转身回去,被人看见反倒要怀疑,到时如何说得清?”

    正说着,便听前头有人呼喝,众人一起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瘦小男子从队伍中跑出来,就要往官道旁边的树林里扎。眼看他就要冲进林中去了,忽然呜呜风响,一件东西打着转儿飞出来,砰地打在他腿上,登时将他打倒,后面几个衙役跑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按了个结实。

    人群乱做一团,虽在衙役们大声呼喝之下不敢乱动,却是交头接耳,不一时消息就从前头传了过来。原来那瘦小男子本在队伍之中,但见前头进出城都询问得仔细,若是说不清楚的就要扣下来,直待寻了里长保甲来保释方可,便想要偷偷从人群中溜出去不再进城。

    谁知他才退到人群边上,便被发现了,衙役命他站下,他反拔腿就逃,显然是心中有鬼,这才被捉。

    此刻几个衙役已将这人捆绑结实拖了起来,却见他一条左腿扭曲着,根本无法站立,竟是被方才那一下子打断了腿骨!

    梁瘸子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心里一阵后怕。幸而听了宋端午的话不曾回车,若是方才想要后退又被衙役们发现,可如何说得清楚?

    梁瘸子的儿子年纪却小,并不晓得利害,只顾睁大了眼睛去看那些抓人的衙役,扯着梁瘸子的衣襟道:“爹,哪个是锦衣卫?”

    梁瘸子连忙捂住儿子的嘴,自己却也伸头去看。只见一个衙役捡起地上那打倒瘦小男子的东西,原来是一把连鞘佩刀,双手捧着往后走,送到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身前。

    这年轻男子身材修长,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目光炯炯,站在那里就招得队伍里一些胆大的妇人女子忍不住都在偷偷瞧他。只是他身上只穿灰布短衣,头上黑纱幞头,单看衣饰极不起眼。他身边零散还有几人,均是一样衣着,若不是腰间均挂着佩刀,只怕就被当作了普通百姓。

    梁瘸子的儿子挣脱老爹捂嘴的手,小声道:“爹,不是说锦衣卫都穿那个什么飞鱼服,很是好看的。这些人怎么穿得灰扑扑的,究竟是不是锦衣卫?”

    梁瘸子一把又捂住他嘴:“小祖宗,是不是的也由得你议论?快闭上嘴不要招祸了!”他虽是这样斥责儿子,自己却也忍不住仔细去看。只见那几人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显眼之处,心里倒稍稍松一松,喃喃道:“或许不是锦衣卫,只是刚才那车把式乱说的……”

    旁边排队的人也都在伸长了脖子细看,此刻大家都是心中惶惶然的没个底子,情不自禁地都聚在一起。听见梁瘸子这话,便也有人小声道:“瞧着也不像……”

    “可看衙门里的老爷们都恭恭敬敬的……”便有看得更仔细的人提出异议。

    “或许是朝廷派下来的官……”

    说到最后,众人倒是有志一同:“只要不是锦衣卫就好……”实在是名头太吓人了。进了衙门要脱一层皮,落在了锦衣卫的手里,只怕连命都要脱了去。

    宋端午在旁边看了半天,抿着嘴唇没有说话。这几个人打扮得虽不起眼,但腰间的佩刀却跟普通衙役的有些不同,刀身略弯,比一般单刀要长些,这正是锦衣卫配备的绣春刀的样式!

    说什么锦衣卫个个身穿飞鱼服,那只不过是戏文里讲的。宋端午这些年跟着杨婶读书,却是长了些见识的。飞鱼服的衣料是织造局专制,是极隆重的礼服,必有一定品级才可穿着,锦衣卫里头也就是一些位高权重之人方能有,并不是随便哪个锦衣卫都可得着的。倒是绣春刀乃是锦衣卫必配的兵器,只不过质量有高低罢了。

    所以这些人,十有八九正是锦衣卫,只是官位大约不高罢了。方才那车把式的话,倒也并非全是胡诌。

    不过宋端午并没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何苦又让这些百姓担惊受怕?横竖他们都是有户籍可查的良民,倒也并不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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