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以来,夏州下的第一场雨是穆毓抵达夏州的那一日。

    金戈铁蹄踏在泥泞上,四处飞溅的泥水洒得到处都是,厚重的铠甲在雨水的光顾下变得愈加的厚重。

    顺着发丝往下.流的雨水,在流过眼角的时候,被眼睫一颤,抖了出去,在脸上滑成了一条水痕。

    “大人,大人……”

    远远听见叫喊,秦放将头从舆图中抬起,看着从外冲进来的人,有些不耐的道:“什么事,慌里慌张的?”

    来着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眼神慌张,呼吸不稳,“大……大都督到了。”乃是秦放的副将,官职为从四品的上折冲府节度使副将,名为曹栝。

    秦放手中拿着的长尺乓铛一声掉在地上,脆生生的被折成了两段,“什么?你说谁到了?”他的手有些颤抖,只能通过抓住桌案边沿来掩饰。

    “是大都督到了。”曹栝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之后,口齿清晰的再说了一次。

    秦放疾步往外头奔去,“快,快,快迎接。”来了,终于来了,总算是来了。

    未等秦放行至府门口,便听得一声长长的嘶鸣声,穆毓手中的缰绳在手上挽了一个圈,而后用力往后一扯,身下的战马哼哧哼哧的冒着白气,马蹄在地面上摩擦,黑铁与地面的碰撞,发出锵锵锵的声响。

    穆毓纵身一跃,从马上跳下,手中的缰绳朝后一甩,他身后早有随从上前一步,接过缰绳,将马拉稳。

    “大都督……”秦放在见到穆毓的那一刻,突然觉得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从中溢出,未打雨伞的他,在细雨的洗涤下,瞬间也变得浑身湿透。

    穆毓宽大的脚步,在越过秦放的时候并未停止,可秦放却明确的听到了这样一句话,“打完仗再治你的罪!”

    “末将遵命!”秦放洪亮的嗓音带着些许沙哑,却依旧铁骨铮铮。他挺着脊背,吸了吸鼻子,抬起湿透的衣袖,胡乱在脸上一擦,在见他的脸时,脸上的悲戚之情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坚毅冷峻。

    秦放跟在穆毓身后,脚步还未踏进房门,便听坐在上首位置的穆毓如此说道:“给你三刻钟时间,把所有人都召齐。”

    “末将遵命。”秦放一拱手,转身退了出去。

    三刻钟时间尚未到,该来的将领便已来了大半。穆毓的视线从左往右逡巡了一圈,见尚有一人一人未到。

    “边境的日子是寒苦了些,腿脚不利索也说得过去……”穆毓的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由着在座的各位自行想象。

    明白的人左右环顾,知道了未到者是谁之后,心想大都督不至于刚到就要拿人开刀祭旗吧?

    不明白穆毓言外之意的人正处在云里雾里的阶段,大都督这是要作何?

    穆毓自刚说了那一句话之后,便一直闭目养神,默不作声。

    所有人看着穆毓这个样子,外头的雨还在继续下着,里边的雨也在下着,滴答滴答的声音是穆毓衣裳上的雨水滴在地面上的响动。

    穆毓一动不动,所有人也都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要说稍微挪一下屁.股。有人看着穆毓安静祥和的样子,偏生觉得此刻的他是凶神恶煞的模样,是恶灵,是索命的冤魂。

    咕嘟一声,不知是谁在后怕的咽着口水,紧张而激烈的两军对战没有击垮他们,匮乏的物资以及死伤的民众没有压倒他们,反而一个闭目养神的大都督让他们心生胆怯之气,只想着后退,仓皇逃离穆毓的视线。

    室内很安静,故而只需一丁点的声音都足以令穆毓睁开双眼,寒光四射,他随意一扫,所有文官皆低头不动,只有少数几个跟着穆毓一起征战四方的武将敢看着,甚至嘴角浮起了一丝轻蔑的笑意。

    哈哈哈……犹如洪钟暮鼓般响亮的笑声,瞬间打破了这沉寂阴寒的气氛,“大都督,总算是等到你了,这下好了,夏州丢不了。”

    来者是夏州刺史,他的姓氏正巧与夏州相同,名为夏骁。他惯来常说夏州就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州府。

    在夏州是个土皇帝的存在,与秦放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他管着夏州一切事宜,却从不理会秦放在军.事上的管理。

    只是此次突厥来犯,他却突然管起来了,秦放主张只守不攻,但是他却一心想要攻上去,为了这事他没少给秦放脸色看,也没少在背地里给秦放下绊子。

    只是这一切。穆毓都不知道罢了,而秦放也是个省心的主,没将这些事说出去,只是存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扛着。

    好在夏骁不敢把事情做得太过,这才让秦放在对战突厥的间隙有个喘气的时间。

    穆毓突然起身,对着进门而来的夏骁拱手礼让道:“夏大人勤政爱民之名,乃我亲见,有大人坐镇夏州,夏州焉有失守之礼?”

    夏骁作为元闵的人,在外没了元闵的管束,对上穆毓也是丝毫不懂得客气为何物。穆毓起身迎他,他便自然而然的受了,根本就没有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所有文官见夏骁如此,原本的害怕皆少了一半,却还是不敢如夏骁这般嚣张,神仙打架,吃亏的是小鬼。

    只不过强龙终究是压不过地头蛇,更何况穆毓除了手上有兵权之外,确实还称不上是强龙。

    所有的武将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模样,皆皱着眉头,一下子担忧的看看穆毓,一下子不满的看着夏骁。

    对此夏骁却是不为所动,走到穆毓近前,坐上了穆毓左手边顺位第一的位置上。一脸的理所应当,殊不知他安然处之的样子让下面的那些武官的后槽牙都咬得咔咔作响。

    此刻若不是夏骁身上还穿着那身狗皮,那些后槽牙快被咬断的武官怕是胆敢生吃他的肉,生饮他的血。一身的骨头怕是要拿去炖了汤喂狗。

    “晋国公谬赞了,本官只是做了本官该做之事,领兵作战这等事还是秦大人熟悉,不过只是躲在自家墙角下,偶尔在敌军后背投个石,却有失大将之威。晋国公以为,本官所言是不是这个理?”

    夏骁是穆离一手培养的人,只是最后却跟了元闵,说起来穆毓不动他并非因为穆离,确实是因为夏骁此人有几分本事。只是近些年来,安逸的日子过久了,越发的猖狂起来了,猖狂到没边了。

    对于夏骁的话,穆毓只当是耳边风吹吹就过了,根本就没有当真,对这种人也犯不着认真,如今他来了,夏州就不是夏骁能说话的地方,要是敢在他面前摆官威,穆毓有的是方法治他。

    故此,穆毓只是笑笑,抬眼望着角落的沙漏,“本官以为,如今可不止三刻钟。”

    穆毓直接的话语,让夏骁脸上一红,原本的狂傲之气消了大半,却还是坚持着,“秦将军不出城应敌,本官为了夏州,怎么着也得尽心尽力,才不至于被突厥攻破城池才是。”

    夏骁等着穆毓接下来的,心中在思忖,接下来应该怎么样应对,才不至于落了下风,谁知穆毓将手抚上脖子,用力按下去,绕了几圈,缓解脖子上的疲劳,一面慢悠悠的开口说道:“本官昼夜星辰赶来,叫大家来没什么事,就是许久不见,想你们了,如今人也见了,话也说了,大家请回吧!”

    夏骁气一窒,却也说不得什么,只能憋着气,面上却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晋国公一路辛劳,应当好好休息才是,不然突厥可不是一般的敌人。”

    穆毓仰着头,半月不眠不休的赶路,饶是骁勇如穆毓也吃不消了,穆毓将扶在脖颈上的手拿下,随意扭了一下脖子,扭得骨头咔咔作响。他吐出一口气,瞬间觉得舒爽了许多,“夏大人说的是,本官迎战突厥时,定会请夏大人来,为我大周将士加油助威。”

    夏骁道:“本官等着那一日的到来。”

    穆毓笑意盈盈的说着,“定不会让夏大人久等。”只是眼中闪过的精光却让一众看客看的心惊肉跳。

    血祭开战!这是他们所想到的第一个词,而且还是脑中唯一想到的一个词。

    “告辞!”

    夏骁最后一个到来,却是第一个离开的人。

    他走了之后一众文官武将纷纷拱手告辞,前前后后不过半个时辰,整个房间又变得空空荡荡的。

    “大都督?”饶是秦放都不太明白穆毓今日此举所为何。

    “说说,近日的情况,突厥那边如何了?为何不迎战?”人一走,穆毓浑身的疲惫也散去了,此刻的他精神无比,就想知道突厥的情况。

    “抵至夏州的突厥敌军不过五千余众,皆聚于此。”秦放上前指着舆图中一个离夏州不远的地方。

    穆毓看着秦放指着的地方,那倒是个好地方,难得突厥军中还有能人,不然就枉费他亲自领军出战了。

    “五千?是骑兵?”从突厥进攻至他到此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若非是骑兵,穆毓想不到突厥有什么方式能够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跨越上千里路途抵达夏州。

    秦放诧异于穆毓在他的一句话当中便能看清形势,不过转念一想,却也释然了,穆毓身为北周大都督,若是连这点东西都想不到的话,那么北周早就沦为敌人的盘中肉了。“是的,骑兵,领兵之人是前可汗之弟柯木图。”

    “左右贤王呢?”柯木图都出来了,左右贤王不可能窝在王庭,一动不动。

    如今不管穆毓问出什么样的问题,秦放都把这当做是穆毓有先知之能了,再也不觉诧异,只将自己所知的一切慢慢言明。“左贤王为左翼军,从阿尔泰山阳面出发横穿准葛尔,如今行踪不明。右贤王已逼近武川。”

    其实秦放并没有准确的消息来说明左贤王也来了,只是武川那边有右贤王进犯,而柯木图是直接利用骑兵的快脚程南下,这才让他起了左贤王估计会从左边夹击。

    从他无法探查出左贤王的具体位置这一点,秦放猜出左贤王是从准噶尔南下。因为只有从准噶尔南下,才会让他找不准左贤王的位置。

    而他有日夜晚偷偷潜入柯木图军营,饶了一圈却并未发现粮草,从这点可知,柯木图后方必定还有人,不然他士兵的吃喝问题可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几方消息汇合到一起,这才让秦放足以确定左贤王从左翼进发北周,路线是经准噶尔南下,至于现今在何处躲藏,这点他却无法得知。毕竟准噶尔并非沙漠,实乃盆地,躲藏之地千万,若是当真寻找起来,就凭他手底下的那些人,估计是有进无出。

    穆毓的视线落在舆图上,他将夏州以北的地方一掠扫尽,心中便明白了几分。“怪不得选在元宵日出战,原来是想吃汤圆了。”

    穆毓对于战局上的事情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武川战局如何?”

    说道武川时,秦放虽然还是一脸的忧虑,但在语气上却是平稳许多,“今年雪灾严重,萧将军早早便防备突厥南下抢掠。占了先机,右贤王兵力多却不精,似乎只是想拖住萧将军,好让夏州孤立无援。”

    “同州往北雪深三尺有余,为何不见人上报?”说道雪灾,穆毓心中的疑惑更大了,从长安一路往北,行至同州境内,春雨未来,雪深不化,足有三尺有余,这才让他在路上耽搁了许久。

    秦放皱眉,略微沉吟一番才开口说道:“写了好几道折子上去,走的官道,怕耽搁事情,也用暗道传了,但是所有的人马在出了同州之后便消失不见了,暗道也是如此。便是突厥来犯,卑职也是不得已才派了磴口镇的秦川一路南下护送迷信至长安。”

    秦放有些为难的看着穆毓,心中有话想问,却不知如何问出口,终究还是穆毓心思敏捷,看出了秦放的为难,回了一句,“秦川还活着,跟粮草辎重一起在后头,过不了几天便到了。”

    “期间卑职一直派人在暗处查询,却一直未查到那是何人所为。同州往南的所有暗点明哨都被人拔除了。”

    秦放有些踌躇不定,心中有话,却未得证,穆毓一直盯着舆图的眼,突然看了秦放一下,忽而又将视线落在了舆图上,秦放终于下定决心,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卑职怀疑朝中有人跟突厥有联系。而且很有可能就是国舅。”

    “魏朝旧部,此刻就躲在吐谷浑的伏俟城,同时跟两国有交,元闵还没这本事。此事不必再查。”面对秦放错愕的眼神,穆毓如此解释道:“事已至此,查也无用。”

    一眨眼的时间,舆图上放满了小石子,穆毓头也不抬的继续问道:“柯木图至夏州多少时日了?”

    秦放道:“算上今日,已有七日。”

    穆毓突然抬起头来,望着秦放问道:“这七日你们就没有对阵过?”

    秦放摇头,“突厥意图泰国明显,卑职不敢隐身犯险,且突厥似乎早已知晓北周境内境况,知道夏州存粮不足已耗至入夏。卑职觉得他们是在以逸待劳。”

    穆毓突然笑道:“以逸待劳?为何不是请君入瓮?也好在你能镇得住夏骁,若是换个其他人来此,夏州恐怕就破了。”

    听到穆毓的话,秦放心中一叹,他那里是夏骁的对手?一切军用物资粮草都需要夏骁点头同意才能拿到手。

    这些时日以来,他一方面要费劲脑子专研突厥的目的,派了几方人马出城探寻,回来的人数不过去时的十之七八。一方面要跟夏骁周旋,此番若非穆毓比他预想的还要快到达,他险些就要把夏骁一刀斩了。

    “那柯木图哪里……”

    “等你探查到左贤王具体位置再打也不迟,他想要瓮中捉鳖,我们不妨来他个将计就计。”说完这些之后,穆毓心中也非有十足十的把握,吐谷浑那边还不见动静,这是一个隐患。

    具体事宜还需当从长计议,只是当下,对付柯木图,晾着就好,再晾几日,等后头的三千骑兵到了再打也不迟。

    秦放应声,“是。”

    当夜穆毓并未急急睡去,而是让秦放带着他去了一趟城门,站在城楼上,穆毓顺着雨雾中的夜空远远望去,眼前除了一片漆黑,却什么也看不清切。

    夏州城外不过二十里地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山林,不太大,但也不小,骑兵赶个二十里的地,只消半个时辰就到了。有了这天然的屏障,他就算是想要进攻,也要考虑周全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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