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创的身体之中,似有生气缓缓地顺着血液的流淌注入了体内,混沌的大脑充斥着这一生紊乱的记忆,樊稚不到十五岁,这短短的人生却是大起大落,樊府是岭南世家,自姑母嫁入邺康城国师府,樊府更是显贵。樊稚的母亲是嫡妻,年轻时美貌不凡,樊稚作为父母第一个孩子,又是樊府嫡小姐,曾也是万千宠爱于一生。

    但色衰则爱驰,父亲宠信侧室,母亲温顺懦弱,侧室夺了家权,吞了母亲的嫁妆,母亲郁结而终,父亲扶了侧室为正,她与康儿在樊府中举步维艰,眼见着要到论嫁的年纪,樊稚不愿听天由命,草草此生,只带了乳娘和一起长大的侍女娟儿便启程往邺康云府投靠姑母。她曾嫉恨轻而易举便能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中的朝歌,她曾鬼迷了心窍以为可以一步登天,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在卫衍那摔了个大跟头,也摔醒了。终日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她以为当她认了命,议了一门相当的亲事,便能安然度过此生……但转瞬间,她便沦为地上泥,为草芥,被人人所不齿,成为岭南最大的笑柄!

    现在就好了吧,没有什么事是不能一死就能拜托的,再多的嘲讽和不屑,一个已死了的人是听不到的,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覆在她的额头,樊稚的身体猛然怔了怔,飘浮的思绪仿佛瞬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回了她的身体,轻飘飘的愉悦感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感觉到了身体沉重的负担,巨大的痛苦,掺杂血腥味的呼吸……

    她,没死么?

    “难道主人的回生丹也救不回来?”耳畔模模糊糊的传来童子的声音,由远及近,由模糊到清晰。

    樊稚无法睁开眼睛,但听觉却是最先回来的,是在做梦吗?抑或是,从前的过往才是梦,一个很长很长,满是不堪的梦。

    “好孩子,回生丹极为珍贵,你可别枉费了我一番苦心。”温柔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那只覆在她额头的手轻轻的收回,樊稚的心里甚至有一瞬的沉,是对那手中温柔的贪恋和不舍。

    是他吗……那从遇川冰冷的水中将她救起的男子,她很想睁开眼看看,是不是他。

    樊稚看不到,却听得到身边的人起了身,声音也慢慢地离得远了,房门被轻轻的带上,声音也被隔绝在了门外头,更模糊,更遥远,她却分明听清他轻轻嘱咐了那童子一句:“看好她,若能撑过今晚,她便重生了。”

    重生……她真的能,摒弃过往,迎来新生,重新开始吗?

    “可若熬不过呢?”童子有些心疼:“主人,回生丹只剩下一颗了……您可别……”

    “若熬不过,就喂了她剩下一颗吧。你若心疼最后一颗,那之前用掉的那颗,才叫真正的浪费了。”他的一句话云淡风轻,似乎丝毫不把那珍贵的回生丹看在眼里,堵得那童子心服口服,不再申辩。

    青衣童子随行在燕归楼身后,忽然一只信鸽在上方盘旋,童子吹了一声口哨,那信鸽方才扑腾扑腾着翅膀落了下来,踩在童子曲起的手指之上。

    童子取了信鸽脚下的信,那娟布被卷成了一小卷,童子放走了信鸽,方才将这信呈给燕归楼:“主人,赵公子回信了。”

    燕归楼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步履轻浮,昨天被那遇川的水浸湿了衣袍,今日更是有些受寒而气色不佳,因他一贯气色不好,面色偏白,又天生长发银白,因而燕归楼才最喜爱红袍,总能衬得他有一些精神,此时他的面上倒是没有丝毫意外的神色,接过那信一看,便赞赏地笑了:“聪明,果然聪明!辅佐聪明人,总是让人舒心许多。”

    童子一脸莫名,接过燕归楼的手信一看,那上面赵公陵只落了匆匆几笔,但却一言便说穿了他家主人意图。能在一夜之间令整个岭南将太液池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致使那樊小姐轻生的,背后操纵之人,除了他家主人,还能有谁?

    只是赵公陵猜中了燕归楼的动作,却猜不中他此举的目的,燕归楼这样有手段的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去为难一个小姑娘的……但这也正是说明,燕归楼是一个真正的谋士,而不是一个慈悲的慈善家。

    在他眼中,只有可用,和不可用之分。

    “我既许诺了助他赵公陵,自然要拿出自己的诚意,他倒质问起我伤及无辜了。”燕归楼话是这么说,却半点恼意也无,赵公陵和卫衍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赵公陵是个面冷心慈的人,而今日若是换了卫衍,千万人的死活他眼也不会眨,更何况乎一个小丫头?

    但这也是燕归楼最看重赵公陵的地方,这才有……辅佐的意义……

    “主人是否要回公子信?”童子从衣兜中掏出了一小截崭新的娟布和一只碳笔,随时准备记录燕归楼的话。

    “不必了,他会明白我的。”燕归楼笑了,这才缓缓道:“毕竟,我救了她,给她新生,许她想要的权势富贵,互惠互利,又怎么算伤及无辜呢……”

    她感谢他还来不及呢。

    这仅仅是……他要证明给赵公陵看的第一样东西,来日方长,赵公陵这样的人,很清楚什么是他要的,什么不是。

    ……

    朝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分明和卫衍对坐着用膳,怎么就突然睡着了呢?

    朝歌虽迷糊,但却隐约记得卫衍曾经答应过她,倘若她能得

    答应过她,倘若她能得到那个挑剔的黄仁太妃的赞赏,卫衍就许她奖励!

    带着这个残留的记忆,朝歌的心情极好,那美酒作用下,似乎让人完全轻飘飘了起来,朝歌这回饮的酒并不多,因而倒不至于像前两年那样被明之捉弄得大醉三天三夜才醒来,但就那小小一杯,却也足够让朝歌到了第二日中午仍是如何也醒不过来,黄仁太妃来了又走,走了要来,软的硬的都用了,朝歌仍是酣然大睡,没有半点要被唤醒的迹象。

    朝歌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沉浸于美梦之中的时候,不仅没有得到黄仁太妃的夸赞,还把严厉的太妃给气走了……

    朝歌的确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在梦里,她感到自己身处一个奢靡异常的琼室,通往那琼室的路上,是一条长长的象廊,而那琼室里,有瑶台,还有剔透无暇的白玉床,朝歌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可却好似自己曾经来过一般,她甚至知道这象廊有一个雕桩,雕桩上面有什么样的图纹,长长的象廊一侧,哪个才是最大的琼室,而那琼室里,哪里放着瑶台,她的玉床又安置在哪儿……

    这富丽堂皇的地方,似居住着身份最尊贵的人,住在这里的女子地位高贵,这里这样美,可依旧冷清得很,到了后来,朝歌也辨不清,这是不是美梦了,若说不是,可这里的一物一台阶都精致美丽得不可言喻,可若说是,她走进了这里,怎么一点开心的感觉也没有呢……

    “小姐,云小姐?”兰玉姑姑的声音满是关切。

    “歌儿怎么醉成这样了?这一天都要过去了,还睡不醒,解酒汤液不管用。”太皇太后尚未出关,可听说了朝歌一睡不醒,还道是出了什么大事,这才破例亲自来看望她,得知这丫头竟然是饮了酒,大醉酩酊,这才让老太太哭笑不得,忙让人煮了解酒汤给朝歌灌了下去。

    可这解酒汤是灌下去了,朝歌却半点要醒来的迹象也没有。

    “太皇太后,云小姐毕竟年纪小,只怕是从未饮过酒,比旁人要易醉。这一时半会,怕也醒不过来呢。”兰玉姑姑解释着。

    “陛下也真是的……”太皇太后又好笑,又心疼朝歌:“知道歌儿还小,怎么给她喂这种东西。吃坏了身子可还了得。”

    “就饮了一小杯呢,一口就醉了,奴婢拦都没拦住,怪不得陛下。”兰玉姑姑笑着说着。

    “你瞧瞧歌儿,在做什么梦呢,一会笑,一会又皱着眉头。”太皇太后被朝歌酣睡的模样给逗笑了,一边慈爱地伸手抚平朝歌眉间轻轻的簇起,但看着朝歌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了笑,自己的心情便也跟着柔软起来。

    刚说着呢,朝歌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一见太皇太后和兰玉姑姑都在,朝歌的小脸茫然了许久,大约是还没完全清醒,好半晌,才轻轻地将太皇太后慈祥温柔的手握在了自己的小手之中,声音糯糯的撒娇道:“奶奶,歌儿想您了,姑姑说,您在闭关。”

    “兰玉阿,你瞧你瞧,这丫头这般模样,能不讨人喜欢吗!”太皇太后果然被朝歌的一声“奶奶”给取悦了,笑了出来,又将朝歌搂进了自己怀里,真如寻常祖孙那般慈爱地教训朝歌道:“下次可不许胡闹了,小小年纪饮酒,万一吃坏了身子,奶奶可真伤心咯。”

    饮酒?朝歌依旧有些茫然,可她心里惦记着卫衍答应她的事,又看外头天色都到正午时分了,这两日黄仁太妃总是要求朝歌一早就要起来梳洗得体,黄仁太妃每天都会来检查,若朝歌仍赖着不肯起来,黄仁太妃还会吹眉瞪眼,此时都这样晚了,朝歌急忙问道:“太妃,太妃娘娘来了吗?”

    “来?仁妃都来了两趟了,见你不肯醒,被气走了。”太皇太后倒是不大放在心上,黄仁太妃的脾气她是知道的,正直较真,但是打心眼里为朝歌好,否则也不会这般严厉要求她,正是因为这样,太皇太后才放心让黄仁太妃来教导朝歌。

    一听黄仁太妃来了两趟,还被自己气走了,朝歌的小脸当即变了色,缩了缩脖子,怯生生问道:“太妃娘娘……此刻在哪呢?”

    看朝歌的样子,是被黄仁太妃给吓得不轻,太皇太后笑了:“听说今日她原是要教导你北周国史,此刻正在宗庙呢。”

    “歌儿要去给太妃娘娘道歉!”朝歌说着便要下榻,她心里惦记着卫衍答应她的事,自然是干劲十足,她要快些得到黄仁太妃的夸赞才可以!

    “小姐宿醉刚醒,太妃娘娘也是知道的,今日要不就再歇一日吧?”兰玉有些心疼,旁人宿醉还不得头疼得很,朝歌的身子比不上大人,定是更加难受:“奴婢差人去禀报太妃一声吧?”

    “你就让她去吧!”太皇太后笑呵呵地摆了摆手,意味深长道:“你没瞧见,歌儿今日干劲得很!也不知道陛下是使了什么法子,能让这丫头即使怕仁妃怕得要命,也不肯落下这课。难得歌儿肯学,你就别总护着她,还怕仁妃吃了这丫头不成?”

    “是……倒是奴婢见识浅薄了。”兰玉姑姑也跟着笑了。

    朝歌匆匆梳洗了一番,因为怕耽误了时间更惹黄仁太妃生气,几乎连兰玉姑姑要喂她喝一碗小粥也不肯,兰玉姑姑没辙,便使辇子送朝歌去了宗庙,朝歌是一人进入宗庙列殿的,路上听兰玉姑姑说,这列殿如今并不供奉皇室牌位,但里面似有一件老古董,至今仍是有职守的人看着,能

    人看着,能进入这列颠的,除却职守打扫的人,便只有皇室中人可进入。而朝歌为未来北周皇后,自然是能进入的,只是兰玉姑姑和一干伺候的宫婢都停在了列殿外头便止步了。

    朝歌进了那列殿,顿时感到一阵冷风扑面,这初夏的午后已是有些闷热了,进了这里,却莫名地感到寒意,朝歌的小脸上满是困惑,待见到那大殿中的黄仁太妃时,朝歌立即忘了这扑面而来的冷风。

    她本还有些怕黄仁太妃数落她今天上午的事,可黄仁太妃只是看了她一眼,破天荒地并没有生气,只是今日的黄仁太妃似与往日有些不同,朝歌顺着太妃的视线看去,只见这列殿之中,陈置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鼎,那青铜鼎便是成人都不如其高,对朝歌而言,更是巨大无比。

    只是这青铜鼎似有些年岁了,锈迹斑斑,在这古老的列殿之中,散发出沉重的锈味儿,朝歌曾听兰玉姑姑说,这列殿每日都有人打扫,可为何任由这尊大鼎锈迹斑斑歪歪斜斜地弃置在那儿呢?

    是的……弃置,这大鼎不仅锈迹斑斑,歪歪斜斜的置放,甚至还残破得很,侧身都被砸出了个大洞,鼎脚还断了一只……鼎口上方,似还有早已生锈的金属链锁悬挂在半空中央。

    “这破鼎是……”

    朝歌的话才刚一出口,就觉察自己说错了话,她机灵地抬眼偷偷观察太妃的反应,黄仁太妃却并没有半点要训斥的意思,反而顺着她的话,似有些出神:“这破鼎的年岁,得有上千年。”

    “上千年……”朝歌捂住了自己的嘴,更是觉得自己方才说它是破鼎简直是得罪了它。

    “传说这鼎又名镇煞鼎,它的底下是煞口,周国大盛时期,这煞口就出现在周国古都之中,由历代周帝守护……”

    太妃的声音娓娓道来,她说的是故事,也是北周久远的历史,朝歌却莫名地感到异样,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破鼎,小手下意识地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扑通,扑通……似有些疼……

    “都说着镇煞鼎裂,这苦厄便从煞口钻出,为世间带来灾难,病痛,战事……如今这世上,正是乱世……”太妃轻叹了口气。

    “难道就没有法子了吗……”朝歌的心情仿佛也跟着黄仁太妃的故事而起伏不定。

    “曾有护鼎的一族,世代为此殉身,族人中,帝祖的皇后是最后一个为此鼎殉身的人……都说殉鼎之人,永世受烈火煎熬,直至完全为镇煞鼎炼化,从这世上彻底的消失,不再轮回……”

    “后来呢!”朝歌的心口突突的乱跳,一阵慌乱,一阵莫名的心痛,令她变了脸色。

    “后来,它就成了现在这样子。史书中再也没有记载帝祖皇后殉身后的事,再次有记载起,这鼎便是残破不堪。都说是帝祖毁了它,自此以后周国盛世不在,世间战乱不休,周国的九州分裂四散,分治大大小小几十国……直至如今的皇帝陛下十五岁登基那年,大兴战事,并吞诸国,才有了如今的北周之势。而如今的九州,能与北周相抗的,只有北越、冉魏,东胡、南姜四国,与我国分庭抗礼。”

    黄仁太妃收回了目光,似想起了一件往事,又道:“陛下少年时,先帝曾问陛下,拯救苍生,汝当如何?我记得很清楚,陛下的答案是……”

    毁之。

    朝歌只觉得心口闷得很,仿佛有一只手无形地揪着她,扼着她的咽喉,令她无法呼吸,无穷无尽的苦涩淹没了她,朝歌抬起头来,看着黄仁太妃,似急切地要说什么,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列殿冷得很,仿佛是地狱,而朝歌在这样冷的地方,偏生冒出了满头的汗。

    “太妃……”朝歌的声音很小,几乎话音未落,便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猛然回过神来的黄仁太妃一惊,忙蹲下身子将朝歌抱托着,大呼:“来人!”

    ------题外话------

    所以卫衍是记得前尘往事,还是不记得呢~嘿嘿,乌鸦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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