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这次昏厥得莫名,太医署来人仔细验了脉,也没验出个所以然来,就连朝歌自己也是迷迷糊糊,朝歌毕竟是在黄仁太妃那儿昏倒的,太妃自然是关切,太医见她眉宇紧锁,神情担忧,方才宽慰道:“太妃娘娘不必担忧,云小姐昨夜饮了酒,宿醉最是伤身,何况小姐年少,季节更替最易体质虚弱,今日小姐也正是体虚方才如此,休养两日便无大碍。”

    太医走前开了两剂方子,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调养身子的,兰玉姑姑亲自送了太医一小段路才回来,命底下的人去太医署抓药去了。

    兰玉姑姑醒来的时候,朝歌刚刚醒来,见自己好端端的竟又回到寝殿榻上了,朝歌自己也纳闷得很,黄仁太妃就坐在朝歌榻前的椅子上,本还替朝歌掖掖被角,见这丫头醒了,太妃当即又板了脸,皱着眉头严厉训斥道:“小姐该学会的一样未学会,倒会学着贪酒了!这般举止无度,不知节制,终有一日会害了你自己!”

    “是卫衍……”

    “放肆!”朝歌刚想辩解两句,黄仁太妃便严厉地打断她的话:“陛下名讳,小姐不可随意称呼。在宫中,需得事事小心,处处谨慎,严于律己,否则放浪形骸,别人不害你,最终也会玩火**。愚钝!”

    朝歌颇为委屈,不过是饮了一小口酒的小事,况且她此刻脑袋也有些晕晕乎乎的,可怜得紧,若是在家里,母亲和贵妈妈早心疼坏了,哄着还来不及呢,朝歌何时被这样严厉训斥过?

    见朝歌面露委屈,却丝毫没有半点听进她苦口良言的意思,黄仁太妃叹了口气,不耐起身:“小姐好生歇着吧,这两日好好自醒着,我也少气两日。”

    兰玉姑姑也是知道黄仁太妃的脾气的,太妃训斥朝歌的时候,兰玉姑姑也不开口相劝,只怕仁太妃会气恼众人护着朝歌只会越发害了她而更加雷霆大怒,省得朝歌更加遭罪,待太妃走了,兰玉姑姑方才哄着颇为委屈的朝歌:“小姐莫气馁,太妃娘娘素来刀子嘴豆腐心,今日良言或许严苛了一些,却是一心为了小姐好。太妃娘娘正是喜欢小姐,才盼着小姐能多学一些,去一去娇气呢。”

    “太妃真的喜欢歌儿吗?”朝歌明亮的水眸黑白分明,氤氲着雾气,满是委屈的瞧向兰玉姑姑时,直让人的心肠都忍不住软了下来。

    兰玉姑姑抬手温柔地抚了抚朝歌的小脸,笑着安抚道:“可不是喜欢小姐?方才小姐在宗庙列殿昏倒,太妃娘娘着急得不行,列殿伺候的素来人少,仁太妃如此克己重礼的人,却为小姐失了态。方才小姐尚未醒来,太妃娘娘更是满面忧心,就差眉头打一个结了呢。”

    朝歌信了兰玉姑姑的话,小脸上终于破涕为笑,可爱得紧:“就似二哥那般,虽总是戏弄歌儿,可歌儿知道二哥疼我。”

    “说得对了,小姐聪明伶俐,一说便都明白了!”兰玉姑姑见朝歌笑了,自己的心境自然也跟着明朗许多,笑道:“太妃娘娘同小姐的二哥一样,皆是疼惜小姐的,只是个人有个人表达的法子,不尽相同。有人心肠软,对小姐百依百顺,就像小姐的母亲樊夫人。有人性情如此,越是疼爱你,便越盼着你好,因而对小姐才越发严苛,仁太妃就是这样的人,她啊,心里是疼小姐的。”

    “懂了,歌儿懂了!”朝歌的心情豁然开朗,此时她的眼角分明还挂着雾气,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吸着鼻子,可那明媚灿烂的笑意早已蔓延至眼底,长长密密的漂亮睫毛跟着月牙一般眼睛弯了起来,啪嗒,便又小泪珠跟着滴落了下来。

    兰玉姑姑的眼底亦是宠腻温柔的笑意,朝歌的眼睛澄澈无邪,没有一丝藏污纳垢,被这样一双明快透彻的眼睛看着,便令人的心境也仿佛瞬间被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这样的朝歌,谁能不喜欢呢?

    便是她在上元宫宴中第一次见到朝歌,便没来由的喜欢她呢!

    兰玉姑姑问起朝歌在列殿的经历,朝歌倒是记不太清了,太妃娘娘给她讲述了北周的国史,只是当时朝歌难受得紧,却是忘了个大半。兰玉姑姑又问起早些时候,朝歌在睡梦里又是笑又是皱眉头的,是做了什么梦,朝歌倒是有些印象,便仔细的与兰玉姑姑说了,末了,还天真无比的问了句:“姑姑,歌儿还想瞧瞧那琼室里头还有什么东西,还没瞧呢,歌儿就醒了。姑姑知道那里头还有什么吗?”

    朝歌这么一问,不止兰玉姑姑笑了,便是寝殿里伺候的婢女们也跟着笑了,只觉得云小姐可爱得紧,她自己梦里的东西,自己尚且不知道,姑姑怎么会知道?

    二人说了好一会话,先前太医开的方子已经熬好了,熬起来倒是不太费时的方子,兰玉姑姑本就是想着分散朝歌的注意力,好让她乖乖把药喝了,谁知朝歌才喝了第一口,就因为药太苦悉数吐了出来,吐了自己一身都是,哀求兰玉姑姑道:“姑姑,太苦了,歌儿不想喝。”

    兰玉姑姑也是没辙,这朝歌的衣衫湿了,若是不及时更换,怕是要着凉,这种时候,最是易生病,兰玉姑姑便作主让人把药汁温着,顺道去取些甜甜的蜜饯来,便命人备汤水要伺候朝歌沐浴更衣。

    沐浴时朝歌倒是乖巧,兰玉姑姑让人把沐浴汤水掺好了,又用自己的手试了试温度,觉得善可,方才伺候朝歌脱衣,从前朝歌沐浴只让贵妈妈伺候着,贵妈妈一人便能照看得过来,可见朝歌有多乖巧。

    此时朝歌正举着两只手臂任由兰玉姑姑为她宽衣,兰玉姑姑替朝歌脱了春夏的薄坎肩,又脱了外衫,脱了中裙,又解了贴身的内衫……

    可待朝歌的内衫被解了系带,微微拉开,露出了如白玉豆腐般白嫩的肌肤时,兰玉姑姑手上的动作明显的一怔,整个人仿佛被猛烈重击了一般僵直呆愣在原地,她的双手保持着微微掀开朝歌已松了系子的内衫的动作,视线惊然落在朝歌心口处妖冶的红色印子上……

    兰玉姑姑的脸色瞬间变了,一阵苍白,却又一阵的涨红,她手上的动作开始微微有了颤动,甚至于,她整个背脊都隐隐有些颤抖,她眼中像一道道惊雷一般闪过无数种精彩的情绪,震惊、怀疑、狂喜、难以置信,到压抑克制,无数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迅速在她眼中闪烁着,交织着,杂糅着!

    妖冶的红色,符印的形状,心口的位置……

    错不了,错不了的!心口如印,着打娘胎里带来的胎记是错不了的!这独一无二的印记,便是她忘记了一切,也不会忘记那世间独一无二的印记!

    是她!是她寻了这么多年的小公主!是王后娘娘用性命护下的小公主!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

    “公……”兰玉姑姑听到自己的声线都是颤抖的,但她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硬生生地将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可这仍是无法让她压抑住心中的狂喜和纷繁复杂的情绪,一向从容有度兰玉姑姑顷刻间红了眼眶:“小姐,是您……错不了的,是您!”

    可,怎么会呢……眼前的云朝歌,是北周上上下下都知道的国师府三小姐,邺康首贵的嫡小姐,也是唯一的嫡小姐,自小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着!

    兰玉姑姑的思绪太乱了,这其中,有太多的秘密!这云府,必定有她无法料想到的秘密!国师云里雾,和云府上上下下,知道多少,又不知道多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的眼神太过浓烈,太过炙热,将朝歌给吓到了,不解地呼唤了两声:“姑姑?姑姑,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小姐,该沐浴了。”兰玉姑姑愣了一愣,猛然回过神来,强制压抑自己的心情,但伺候朝歌脱下那最后一件里衣时,兰玉姑姑的指尖仍是无法控制的颤抖。

    “姑姑,你是不是太累了?”朝歌虽然年幼,却也觉察得出方才兰玉姑姑的反应不对劲,但朝歌想不出是为什么,只当是兰玉姑姑无处不悉心照料着自己,定是太劳累了,朝歌抬起小手轻轻的捧住了兰玉姑姑颤抖的手,吹了吹气,心疼道:“姑姑待歌儿这般好,歌儿喜欢姑姑,歌儿长大了,会保护姑姑。姑姑是不是手疼了,姑姑歇息着吧?”

    就好像……明之时常对朝歌说,喜欢她,就要护她周全。只是明之还说了一句,要欺负歌儿,只能明之一人欺负。

    像二哥那般要欺负人的话,朝歌左右是说不出来的。

    朝歌柔软细嫩的小手包覆住自己指尖的那一刻,兰玉姑姑的眼眶无可抑制地蹿红,却是极力的掩饰去,勉强笑道:“奴婢不累,奴婢怎么会累呢,奴婢能伺候小姐,高兴还来不及……”

    ……

    “她去了列殿?”

    卫衍头也未抬,勤政殿之中是堆积如山的奏折,明下月用车运来的,竹简一捆一捆的堆叠在那,明下月经过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碰就倒了。

    卫衍一手执着摊开一半的奏折,看得有些漫不经心,有的甚至他看也未看就丢在了一旁,明下月奉了新茶,恭声道:“是,昨夜醉了酒,今日该难受得很,醒来后却说什么也不肯歇息,迫不及待地寻仁太妃去了,没待一会就昏了过去……”

    卫衍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却并没有开口,也并没有抬头,继续在那奏折之上批复了两字,明下月何等精明,不动声色继续道:“倒也没什么大碍,太医看过,只说是体虚所致,开了两幅调养的方子。”

    “你倒是关心那头的事。”卫衍似笑非笑地扫了明下月一眼,明下月的本事了得,深得卫衍信赖,如今他成日关心着那边的动向,也不怕大材小用。

    明下月面色倘然,脸不红面不躁,笑道:“为陛下分忧,是奴才分内事,小姐的事就是天下之母的事,便是陛下的事,便是关乎北周国运之事……”

    卫衍抬头看了明下月一眼,明下月识相地噤了声,半晌,才又恭敬道:“奴才听说,云小姐昨夜做了个梦,倒也玄乎。”

    “噩梦?”卫衍并不太上心,只随口问道。

    “倒也不是。”明下月仔细将朝歌梦里的东西复述了一遍,有些朝歌说不清楚的地方,明下月甚至还细细解释了几句,末了,才又说道:“云小姐说起这事,有鼻子有眼,就连那象廊有多长,雕刻了什么,皆记得一清二楚,就好似真的去过那地方似的。”

    梦到了那富丽堂皇的琼室、象廊、瑶台和玉床么……

    “与陛下……”明下月悄然抬眼观察卫衍的神情,方才道:“与陛下前日命人做的琼殿工图,竟几乎无异。”

    卫衍愣了愣,竟微微有些失神,便是明下月后头说的那番话,竟也不曾听见,半晌,方才缓缓地收回了目光,嘴角微微勾起,不再谈起朝歌,转而说道:“说到琼殿,今日的奏折,倒是吵得厉害。”

    “太史令终古与谏相李宗素来不和,这次恐怕是吵得最厉害的。”明下月倒是半点也不意外,今日的奏折比以往要格外多,一车都拉不完,可见朝臣吵得有多厉害。

    卫衍欲大兴土木建造琼殿,占地约一百零八亩,国库需要掏出个大洞才足以应对,而人丁劳务方面更是一个严峻问题,北周上下曾有传言,卫衍的奢华行宫,便是凝聚了无数冤魂与血液建造而成,如今这琼殿的奢靡与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北周的国力,国库充盈,周人好奢,便是卫衍要如何大兴土木,亦不成问题,但北周素来重兵将与攻防,北周雄兵犹如铁蹄,多年来令诸国忌惮三分,军工支出便占据国库半数财力,谏相李宗一派臣子素来顺从卫衍的意思,主张便是不削军工,以国库的财力也足以应对土木兴建。

    太史令终古怒斥卫衍奢侈无度,不顾天下子民安危,国库充盈,才足以应对天灾**,倘若为卫衍与皇室一己之私,一旦发生天灾,国将毁矣!纵使北周雄兵再所向披靡,纵使北周城池宫殿再富丽堂皇,民为根本,民不聊生,亡国不远!

    “既然不削军工,又防天灾,国库不能动根本。”明下月笑眯眯道:“陛下,李宗大人倒是举荐了一个法子,革新赋税度,加重赋税,增苦役,岂不两全其美?”

    “陛下!”勤政殿之外,太史令终古冒死不顾阻拦,非要求见卫衍,终古毕竟是年已花甲的老臣子,身子骨更是经不得推搡,且辈分摆在那,这老家伙又固执得很,没有卫衍的命令,一时竟也没人能拦他。

    卫衍抬眼,默许了终古晋见。

    “终大人,请吧。”明下月笑吟吟地请终古入殿。

    “呸!”但终古却对明下月颇为不屑,愤恨地往明下月身上吐了口唾沫,那口唾沫直沾在明下月的脸上,不等明下月变脸,终古便老泪纵横地冲入殿中跪在卫衍面前,哭斥道:“陛下如此无道,重用佞臣,宠信阉人,不顾天下子民,如何对得起先人,如何对得起臣民!陛下三思!”

    “无道?佞臣?”卫衍看着跪在殿中痛哭的终古,他身形骨瘦如柴,便是那一身朝服穿在身上,竟也仿似空架子一般,满是皱纹沟壑的老脸上憔悴无比,老泪纵横,发冠更是凌乱,花白的胡子粘着泥泞,似在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卫衍并未唤他起身,只玩味的重复着那两个词,蓦地冷笑:“终大人果真以为,寡人不会处置你?”

    终古今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朝堂之众,以谏相李宗为首,皆无耻无度,一昧顺从陛下,罔顾百姓福祉,国运兴衰,为大逆不道之佞臣!内宫之中,以明下月这奸人为首,无耻无能,煽风点火!如此佞臣阉人,是北周之蛀虫!

    “陛下要杀要剐,臣不敢求饶!若老臣一死,能令陛下幡然悔悟,臣虽死犹生!”终古虽瘦弱,可声音铿锵有力,直要怒掀殿梁:“陛下欲兴建琼殿,劳民伤财,只为博红颜一笑!实乃陛下昏庸,红颜妖祸,不配为后!望陛下痛改前非,为民谋福祉!”

    劳民伤财,博红颜一笑?这琼殿是为皇后所建,但那丫头委实冤枉了,这终老头一怒之下,倒是伤及无辜了。

    “有意思。”卫衍不怒反笑,他凤眸狭长,讳莫如深,缓缓地溢出了笑意:“终大人以为,先帝勤政,恭俭爱民,在位三十年,北周比之今日,如何?”

    终古一愣,哭道:“陛下登基以来,北周强盛,令诸国忌惮。但陛下不仁,暴政荒诞,今日北周之强盛,他日便只余疮痍满目!陛下既有帝王之能,何不远小人,亲贤臣,勤政爱民,摒弃奢度,北周定能如昔日辉煌,问鼎九州!”

    ------题外话------

    歌儿表示:不背不背,这黑锅我不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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