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黄昏,明净的天空堆起层层的雨云,急劲的风从另一座城市吹来这里,吹落几片零星的枯叶,在城市的灰幕上画出盛装的梧桐淡淡的凄迷。

    陆英麒在这个黄昏离开了他藏着郁曼琳的小楼,开着他的皮尔卡轿车回到陆公馆,脚步匆忙的去到他在楼上的房间,从抽屉里众多的硬皮本中找出一本黑色封皮的,翻开来于其中一页查到王妈的住址,便又离开了公馆开车往那页纸上抄写的地址去了。

    王妈住在下等的弄堂房子里,虽然炎夏已过,但天色刚暗,一条条狭窄的弄堂里依然是十分的热闹,到处是从家里搬出来的椅凳、竹床,甚至是用店门前的排门板在长凳上搭的乘凉用具都坐满了人。男人们敞着胸怀或摇着扇子小睡、或聚在一团聊天,女人们穿着黑色香云纱的裤子,或是坐在草席上磕瓜子、或是做着针线。小孩子们就在这一眼望去俨然水泄不通的人潮里像群小鱼一样追打嬉闹。

    陆英麒在这弄堂里一家一家的对着门牌,找到王妈住的地方,把她叫了出来。

    王妈忐忑的跟在陆英麒的身后,一直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陆英麒这才转身对王妈说:“我有一桩事情要问你。”

    王妈站在那里,低着头怯怯地回了一句,“先生,您问好了。”

    “你昨天有没有去太太家里?”

    “昨天……”王妈不敢急着答,低着头仔细想了想,“昨天我没有去。”说着又赶紧解释了一句,“是太太交代我这个礼拜不要去的。”

    陆英麒听她这样说,又越发严肃的追问道,“你想仔细了,是当真没有去吗?”

    “是的,先生。”王妈的声音细小得仿佛一阵风都能吹散了去,尤其是当她看见陆英麒微蹙的眉心,她便忐忑得愈发不敢出声。

    陆英麒这时又沉下一张脸来,对王妈说:“我今天来找过你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讲,我刚才问过你的话也不许再提。”

    “我记住了,先生。”王妈垂目一连点了几个头。

    “这些钱你拿着。”陆英麒拿出满手的银元放在王妈的手里,待她双手捧了去,又接着小声说道,“记住,不当说的话一句都不要在外去说,不然这钱是带不到下面去花的。”

    “知道,先生。”王妈惶惶的看着手中的钱,生怕叫人看见要来问她这钱的来历,又紧紧地捏在手里。

    陆英麒觉着王妈是不会撒谎的,何况她也不敢撒谎。可是郁曼琳何以要对自己撒谎,他一时也想不明白。他忽然觉着,郁曼琳虽然是住在他为她买的那幢小楼里,但她的心却依然是高高的飞在天上,她并不像他想象的就这样成了他笼中一只只会讨他好的金丝鸟。在郁曼琳貌似随遇而安的外表下面,似乎依然隐藏着曾经那颗绝世而独立的心。

    只是当陆英麒于众多的猜测中忽然觉着想明白的时候,他的心就又越发的惶恐起来,他猜测着郁曼琳会否是已然知道了那件她永远都不该知道的事。他了解郁曼琳是怎样的人,若然真的叫她知道了那件事,那他们之间的结局兴许也好不过鱼死网破。

    陆英麒原本以为,曾经得逞的那一场阴谋,已然令他和参与其中的所有人都达到了各自的目的,他更是自以为从此便锁住了郁曼琳。但当他发现郁曼琳在骗他,甚至有事在隐瞒他的时候,他就又不免要担心起来。

    只是陆英麒却没有把他的担心告诉陆鸿生。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他更担心,在告诉了陆鸿生之后,郁曼琳就会从此在这个世上消失。毕竟于陆英麒而言,郁曼琳是不能失去的,他依然需要她,尽管他并不需要这个女人每日的陪伴在他的生活里,但他却需要郁曼琳活在这世上,活在他为她买下的那幢小洋楼里。只有这样,他那颗时常空虚的心才能时刻的感觉到,他拥有着郁曼琳也独享着郁曼琳。

    几天后,陆英麒带着满心的忧虑离开了上海,而郁曼琳又守着难耐的寂寞在她那幢小楼里熬过了一个月。她觉着这煎熬是必要的,她不能再让陈瑾轩于错误的时间出现在这里。她清楚的知道,若是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她是再找不出可信的理由去搪塞的。为此,她时刻提醒着自己与陈瑾轩之间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而陆英麒离开之后,陆鸿生也一直都没有来此寻欢。为此郁曼琳还特意又挂了一通电话去陆公馆,得知陆鸿生去了南京尚未回到上海,于是才安心的给陈瑾轩写了一封信去。

    郁曼琳把信寄出去又回转来的时候,心里还因为想着陈瑾轩而莫名的高兴了一阵。只是坐定下来却又不禁要去猜想,那陆鸿生兴许是寻着哪个女人而对她失了兴趣,故此才借故不来。

    尽管郁曼琳对陆鸿生素来都是怀着几分厌恶,但此时却又因这猜想于一丝莫名的妒忌中怨愤起来。在郁曼琳看来,她既已被陆英麒宠了、被陆鸿生睡了,如今甚至还被陈瑾轩爱了,那这些男人就该一世都为她一人倾倒,尽管那些男人谁都不过是她所有男人中的一个,但她却要做那每一个男人的唯一,否则都是不应该的。

    而在这过去的许多天里,陈瑾轩几乎每天都在对郁曼琳的猜测中心事重重的度日。直到这日收到郁曼琳的来信,看见她信中的解释与依然如故的热情,才终于是放下心里的一块石头,又满心欢喜的陷了进去,俨然是中了迷魂香一般,任那郁曼琳说东便是东、指西便是西。让人不禁慨叹,这世上的爱有时是如此的可贵、却又是如此的可畏。也或许正是因此,这世上的人才终要有此一回才变得迥异不同。

    就在收到郁曼琳来信的这天晚上,陈瑾轩坐在床头,反复的细读着那信里的文字,一面读着,一面还不忘要看一眼墙上的挂钟,恨不能拨一圈时针叫那窗外的夜色就此消散。

    这时门外的木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那声音的节律就像钟摆一样不快不慢,而后在陈瑾轩的门外站定,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几声。

    陈瑾轩此时满脑子云里雾里的,什么声音也入不得耳去,于是那敲门声又稍许的重了些,门外的宋云萍还说了一声,“瑾轩,开开门。”

    陈瑾轩听见门外的声音,这才回过神,应了一声下了床,慌张的把那封信塞到枕头下面,这才去开了门。

    宋云萍见他这许久才来开门,于是问了一句,“是睡了吗?”

    “只是觉着有些累,小睡了一会儿。”陈瑾轩说着又转过身去,搬过书桌前的那张扶手椅放在那里,自己坐在了窗前茶桌边的方凳上。

    宋云萍进了门,便将一只沉香木盒子放在陈瑾轩身旁的茶桌上,这才转身在扶手椅上坐下。

    “这是什么?”陈瑾轩看着桌上那只盒子问了一句。

    宋云萍只是微笑着说,“依伶再过两个礼拜就要回来了。”

    陈瑾轩一面听着宋云萍的话,一面侧过身去,打开桌上那只盒子,盒子里面是从三分之一的地方隔开的,狭窄的一边整齐的层叠着十两一根的金条,另一边是些嵌着珍珠、玛瑙的金器首饰,每件也都用真丝裹住叠放着。

    陈瑾轩看着那一盒子东西,不禁问了一句,“妈,你给我这些做什么?”

    “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男人没有一点家底是不行的。”宋云萍笑了笑说,“我们家虽然不比从前,但也不能叫卓家觉着我们小气。”

    “可是这些……”

    “这些你收好,日后万一急需用钱的时候这些好拿出来应急,不过平日就不要轻易的拿去花销。”

    陈瑾轩听着宋云萍的话,又问道:“您给我这一盒子东西,那子曦呢?”

    “你和子曦一人一份,对谁也不偏不倚。”宋云萍看着陈瑾轩不禁笑起来,“他的那份等他将来要成家了我也会给他的。”

    “那你和爸爸……”陈瑾轩看着宋云萍,话却没有说下去。

    “这些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和你爸爸自有将来养老的安排,何况还有着一家服装店。”宋云萍笑着站起身来,又说了一句,“也不早了,东西收好就早点睡吧。”一面说着,一面出了门去,将那门轻轻的关上,门外的木楼梯依然传来钟摆一样不快不慢的脚步声。

    陈瑾轩合上那只沉香木盒子,收进柜子里,这才又回到床上躺下。心里想着,这许多年来,他的每一处花销都是家里给的,而自己非但从未做过什么,还要时常的挑剔,一时觉着愧疚,心里想着再不能做出什么叫父母操心的事来。

    只是他的心里这边如此坚定的想着,那边一只手从枕下摸出郁曼琳的信来,只看着那上面几行印刷体一样的字迹,就又觉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下对郁曼琳的感情去与卓依伶结婚的。

    第二天过了正午,陈瑾轩就转了两趟电车去了郁曼琳那里。一路上还担心这回郁曼琳的家里会有什么人,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就又往远了猜测,不禁怀疑起上一次郁曼琳说的父亲在家究竟是真的,还是一句用来搪塞自己的谎话。

    陈瑾轩站在郁曼琳的门外的时候,尽管食指已然摁在了门铃上,可脑子里还在没边没际的晃荡着各种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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