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明媚的阳光俨然慵懒的乞丐卧满雨后的街巷,在一条条弄堂里传出的叫卖声中迎来世人又一日似醒若梦的彷徨。

    陈瑾轩这天起得很早,张妈出去买早点还没有回来他就已然出了门去。原本是要去银行上班,可是一路上心事重重的,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霞飞路。于是寻见那家“蓝村”走了进去,满怀心事的喝了一杯咖啡,终是忍不住犹豫着往卓公馆挂了一通电话。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卓依伶还在楼上沉沉的睡着。家里的佣人上楼轻敲她的房门将她吵醒时,她还睡眼惺忪的坐在床上满腹的不高兴。但一听说是陈瑾轩打来的电话,她就立时又有了精神,穿着一条单薄的睡裙赤着脚一路心急地跑到了楼下,方才欢喜的拿起电话就又从耳边拿开,深呼吸了片刻,这才气息匀净的对着话筒甜糯的问了一句,“喂,瑾轩,这么早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事,”陈瑾轩在电话那头依然犹豫得有些吞吞吐吐的说,“只是想约你出来聊聊天,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有空的。”卓依伶这时高兴得就连话音里也禁不住的透出几分稚气来。

    而陈瑾轩却并未觉出她此时的心里是怎样的欢喜。不知从哪一刻起,他的心就俨然被愁绪堆得没有一丝空隙。在听卓依伶说有空之后,他也依然是不无几分恍惚的说了一句,“我在上次那家蓝村等你。”

    卓依伶于是又心急的问了一句,“几点钟?”

    陈瑾轩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现在就在这里,且让她不用急着赶来,总之不论多久他都会在这里等她。此时的陈瑾轩的确是希望这等待的时间能够凝固的,毕竟直到这一刻,他也依然不知道那些难以启齿的话要怎样说给卓依伶听。

    而卓依伶此时却以为这是个浪漫的约会,毕竟这是陈瑾轩第一次主动的约她。于是在挂了电话之后,她就跑回楼上匆匆的洗了澡,却在衣柜里细致的挑了很久,直到勉强觉着满意了,方才出了门去。

    卓依伶赶着去到与陈瑾轩约定的地方时已然是一个多钟头以后,她在陈瑾轩的对面坐下的时候,陈瑾轩依然是神情恍惚的垂目看着桌上一杯早已冰凉的咖啡。

    卓依伶看着他发呆的样子笑着叫了他一声“瑾轩”,伸出手在他的眼前轻轻的晃了晃。

    “嗯?哦,”陈瑾轩这才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卓依伶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的,”卓依伶见着他那恍惚的样子,禁不住笑着问他,“在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

    “没什么,只是在想些事情。”陈瑾轩尴尬的一笑,拿起那只镶着金边的银色小匙在咖啡杯里轻轻地搅动。

    卓依伶见着他依然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又试探的问了一句,“心情不好?还是等太久生气了?”

    “依伶,”陈瑾轩这才抬起头来,微皱着眉头,小声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是什么事?”卓依伶看着他那一脸的愁容,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是我们结婚的事吗?”

    陈瑾轩轻轻地点了点头,又稍微的垂下他的目光以避开卓依伶的眼眸,“我只觉着如今很多事都变了,人也是,都已然变得不再是从前。”

    “即使世事无常,我都始终和过去一样,对你永远都不会变的。”

    “是我变了。”在说这话时,陈瑾轩看着卓依伶眼神里忽然呆滞的目光,他知道,她已然明了他这话里的意思,于是沉默的站起身来,从身边拿起大衣一声不响的离开了餐厅。

    卓依伶坐在那里,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方才的一片明朗不知何时悄然的笼上一抹愁云。几乎就在陈瑾轩走出餐厅的同一时间,空气中细细的雨雾俨然破碎的时光一样散落在窗户的玻璃上。

    这一刻,卓依伶的思绪中满是曾经的回忆,从年幼到年少,从年少到如今,仿佛每一丝记忆里都有一张熟悉的脸,而在这一刻,那熟悉的脸已然成为窗外的雨中陌生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此时,她也始终觉着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即便是在最糟糕的梦里也不该发生,然而餐桌对面那一杯陈瑾轩留下的咖啡却又像命运的恶徒一样,带着幸灾乐祸的嘲笑向她炫耀着现实的冰冷与苦涩。

    此时,离开蓝村的陈瑾轩依然心事重重的走在薄雾一样的雨中。这时的他,心里仿佛是有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却又像是平添了一座愧疚堆积的情冢。他觊觎着这一刻便是时间的尽头,他害怕去想此时还坐在餐厅里的卓依伶,可是他的脑海中却满是此刻的餐厅里那个已然被他弃于心扉之外的人。

    在这天剩余的时光里,于表盘俨然无限延伸的周长之中,陈瑾轩终是已然不能在他的办公桌边忍受时间的摧残。于是在这个雨后天阴的下午,他离开银行提早回了家。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都在思虑,要如何将上午说给卓依伶听的话更加婉转的说给他的母亲听,只是他也明了自己的母亲并不是寻常之人,纵使他再聪明,他的话也绝没有可能将他的母亲绕进他的逻辑。

    这个阴霾的下午,陈瑾轩一脸晦气的推开那两扇对开的黑色墙门,失了魂一般没精打采的穿过潮湿的天井走进客堂的时候,不禁为眼前正与宋云萍谈笑的卓依伶感到几分吃惊。他想,若是将自己放在卓依伶的位置,他是断不会如此的。他本想着早晨说了那样绝情的话之后,卓依伶即便不恨他,也是绝不会再要与他见面,然而却不曾想到这天下午她就出现在了自己家里,尤其还这般若无其事的与自己的母亲说笑。

    陈瑾轩心想卓依伶必定是没有将早晨的事告诉宋云萍,而这让陈瑾轩愈发的感到无措,此时的他不仅猜不出卓依伶要做什么,就连自己回到家来要做什么都仿佛已然忘了个干净。

    “瑾轩啊,”宋云萍见客堂的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陈瑾轩,于是笑着问了一句,“今天这么早回来了?”

    “嗯。”陈瑾轩不无几分恍惚的点了点头,满脑子却是空白一般想不出一句话来。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宋云萍见着他几分萎靡的样子,禁不住有些担心的问了一句。

    “只是觉着有些累,你们慢聊,我上楼去了。”陈瑾轩如此的回了一句,便转身要上楼去。

    宋云萍看了一眼身边的卓依伶,叫住正要上楼的陈瑾轩笑着说,“老是这样一个人闷在屋里,时间久了会闷出病来的。正巧今天依伶来了,你们好好聊聊,年青人在一起总会有许多开心的事好说。”宋云萍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叫了张妈一声,吩咐她去店里把自己定的那件旗袍取回来,而后又说自己要出去买些东西,借机把陈瑾轩和卓依伶单独留在了家里。

    见着宋云萍和张妈出了门去,陈瑾轩沉默的在客堂里一张圈椅上坐下来,侧过脸去看了一眼卓依伶,实在是觉着尴尬得寻不出一句话来,于是又转过脸发呆一样的看着窗外。

    直到听见窗外那两扇俨然就要腐朽的黑色墙门合上的声音,卓依伶才望着陈瑾轩的侧脸说:“我不问你她是谁,我也不会去约束你和什么人往来,事已至此,不该发生的既已发生,日后你于暗里那些事我也不会过问,我只要本该继续的还让它明里继续。行吗?”卓依伶说这话的语气虽是如平日的柔婉,但陈瑾轩听着,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直教他觉着自己此时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在接受大人的宽容与教诲一般。而他不想如此,更是不愿如此。尽管于此事他的确是在自私且固执的犯着一个他不以为错的错。

    “其实你心里清楚,那样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陈瑾轩说着站起身来,上了楼去。

    “陈瑾轩,”听着窄窄的木楼梯上传来的声音,卓依伶猛然站起身来,发怒的大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但转瞬又平静下来,循着那楼梯上传来的声音一路跟着上了楼去,推开那半开的房门站在门边,问了一句,“为什么?”她此时的言语就像她面上的表情,平静却俨然暴风骤雨一般的激烈。

    “对你、我只能把对不起这三个字放在心里,也许从此就是一辈子。”陈瑾轩转过身来,看着门边的卓依伶,他觉着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这般仔细的看着她,但他从来也不曾想过,他们如此的凝眸于彼此会是在将要决裂的时候。

    卓依伶再没有问他为什么,也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背过身去苦笑着落下一滴泪来,下了楼去。

    陈瑾轩站在半开的窗边,听着半开的门外那一串干净的脚步声,干净得再听不出别的声音,就连一滴眼泪的声音也没有。此时的他并不了解,这世上唯有至极的伤痛是无声的,那就仿佛是窒息一样,被抽空了却吸不进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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