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嬴脑袋被仇予揉了一通,心里便知道他怒气已经消了大半。想起刚才自己一时情急,竟然失礼到同他称“我”,也不知他是否注意到。

    仇予的手掌厚实,掌上布满老茧,不用细看便知道是常年行军打仗、骑马射箭之人。掌心干燥火热,按在褚嬴的额角的红印上,温暖粗砾,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除了父亲,再没有一个男子在她受伤时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捧在手中。便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公子敏,也未曾对她做出如此亲昵之举。

    想起父亲,褚嬴心里又是一阵难过。等过些时日,学会了武艺,便找机会逃回邯郸,父亲多年执念于此,也该由她来了结。

    仇予见褚嬴神情恍惚,不知是勾起了哪段伤心往事,眼里竟有掩不住的凄凉。

    他放下手,也在褚嬴身旁坐下。

    “为何不等我回来?”若要说骑马,跟他学岂不是更好?为何非要这般偷偷摸摸。

    听到问话,褚嬴才恍然回过神来,忙眨了眨眼,竭力掩饰住凄楚的神情。

    “妾……”

    “你刚才怎样说话,以后便怎样说!”仇予听到她这恭敬的语气便气结,她倒是懂得尊卑,知道自己是俘虏来的下奴,可自己何时将她当作奴婢看待?跟她相处已有小半月,她又怎会不清楚?

    褚嬴听出他似是又要发怒,顿了顿,望向他:“将军军务繁忙,只留我自己在家中,我与怀英年纪相仿,又一向仰慕中山女子能文能武的飒爽英姿,便同她讨教一二。”等你回来,莫非还要我同你学?褚嬴想起便是万万不愿意。

    仇予听了顿感自责,褚嬴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自己又不能时常陪在她左右,见到投缘的同龄女子,定然希望能够亲近亲近。只是……

    “日后叫怀英过来,你不必出去。”

    虽说后院地方远远比不过马场大,但两人练马该是足够了。况且怎能叫褚嬴有机会同那个将吴私下谈笑!

    褚嬴倒是无所谓,只是觉得后院地方小些罢了,对她练马倒是没大影响。明日同怀英说,她定然也能同意。于是便点点头,算是答应。

    仇予见她如此听话,心里宽慰了许多,站起身准备脱掉战袍。想起自己身上这几日在营里操练,满身汗臭,还是决定先去沐浴。推开门,一脚刚踏出,他便停住,回过头板起脸,语气严厉嘱咐褚嬴道:

    “同那将吴离得远些!”说完便大步离去。

    褚嬴不禁撇嘴:果然是气恼自己同别的男子走得近!不过终于松了一口气,进到堂屋里反身锁上门,换下身上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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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仇予沐浴更衣之后,已是黄昏,日头将落。

    入秋已有月余,夜风渐冷,寒气里夹着霜,屋外树叶已落了大半,满地簌簌打转。

    褚嬴正同几个奴婢准备饭食,仇予进屋时,满桌酒肉已然摆好。她搓搓已发僵的两手,便准备退下。

    才转身,手便被握住了。

    “坐下。”仇予抓住她不放,拉她在桌边一同跪坐下来。

    四周奴婢见了忙退出屋里,褚嬴脸便红了,缩手往外挣。

    “我方才同她们一起用过饭。”

    “那你不吃便是。”仍是紧握住一双小手不放。

    褚嬴无奈,只得跪坐在仇予身旁,一时间两人无人说话,也无人动,只听得铜鼎里的羹汤咕嘟作响。

    半晌,仇予松开双手,举起酒壶,仰起头便是一大口下肚,壶边流出的酒顺着嘴角直留到胸前。

    “明日便把炭炉点上。”仇予咽下酒,似是漫不经心般对褚嬴道。

    但褚嬴却懂了,原来他早看出自己两手冻僵,方才不过是给自己暖手,心中一下便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与仇予相处的几日,他虽话不多,但对她却实在称得上呵护有加。仅是从曲阳到石邑这一路,怕她再染风寒,便将车里裹得严严实实,一路上更是频频到车旁探望。虽不说话,但有时从他的眼神里不难看出喜爱和怜惜。只是当初见他时便被他阻断了回赵的机会,褚嬴心中怎能不恨?又加上仇予生得巨硕,外形粗犷,时时阴晴不定,发起怒来又着实让她心惊胆战。

    此时的褚嬴尚不知,有一日她终于得以将那壮硕粗犷的男子的心一层层剖开,尝尽里面无奈、苦涩、惶恐、执着甚至小心翼翼、不知所措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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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寒气逼人,仇予到褚嬴的堂屋试看一番,见她被褥不薄,本想让她进主屋同他一起,知道她定然不愿意,终是忍下了。

    想起白日里说道与怀英年纪相仿之事,仇予也好奇:

    “你还未曾与我说过,你年纪究竟几何?”

    褚嬴见他坐在屋里不走,便有些拘谨,只盯着桌边的灯,小声说道:

    “去年便已及笄。”

    果真如他所想,正是寻常女子嫁人的年纪。

    褚嬴答完,心中忽地也觉好奇。看仇予那脸和胡髭便觉得年纪较她大得多,只不知他可到而立之年,似他年纪这般大为何迟迟没有娶妻。

    想着便望了仇予一眼。

    那眼里满是疑惑,仇予又怎么看不出。他万万想不到褚嬴将他想得如此老,只当她是好奇他的年纪,便说道:

    “与你差不多,正是娶妻的年纪。”

    说完自己也面红耳赤,嘴上却忍不住笑出声。

    褚嬴心里惊讶,想来娶妻的年纪便是到了弱冠之年。原来他竟是这般年轻,将吴同他一般年纪,看着却生气勃勃,面貌也比他年轻许多,想不到二人竟是同样的年纪。

    想到将吴,褚嬴便想起今日之事,觉得这一日过得真是一波三折,心中很是疲累,也不愿再多说话,便打算睡觉。

    仇予关上门,并未走远,只站在院子当中痴痴望着褚嬴那屋。望着她对镜梳妆,望着她轻解衣衫,望着那窗上一抹摇摇晃晃的影和昏黄灯光。

    夜风吹得院中落叶纷纷,仇予只觉得心中似有一团火,被那灯点燃,烧遍全身;又似有一汪水,随那影在心间晃荡,晃得他昏昏沉沉,只望着那影不住地痴笑。

    而屋内的褚嬴全然不知,将灯熄灭便躺到床上。中山相比燕国,天气已算暖和,冬日到得也要晚些。或许是身体本就不大好,又或许是燕地本就苦寒,每到冬日褚嬴便要大病一场。卧病在床之时,便只有公子敏常来探望,褚嬴心中冬日里的记忆仅是枯燥无味。

    如今眼见便要入冬,褚嬴心中也隐有一丝担忧,只盼今年能尽早病愈,待明年开春之时,正好学得武艺,便翻过关去,逃回赵国。

    主屋床上的仇予心绪一时仍是难以平静。

    自记事起便无父无母,只听得别人说许是因为养活不了,父母便弃他而去。幼时还曾埋怨伤心过,便觉得须得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父母才看得起他,才能欣欣然来寻回他。所幸他生来比别人壮许多,头脑又不慢,终得中山王的赏识,进了军营,升了官授了爵。

    现在想来便觉得可笑,他生下来便是一个人,死也将是一个人,在这世上坦坦荡荡、清清白白,一人来,一人走。但如今不同,他心中有了一根线,时紧时松牵着他,心中也有了期盼的一片身影、一点灯光,仇予便觉得欢喜从心中蔓延至五脏六腑,连屋外的风也变得动听。想着褚嬴就在隔壁安睡,他便像是人就睡在他身旁一样,格外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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