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疟疾说来确不是什么轻症,在发明青篙素之前,疟疾一直就是困扰古代人民的一大疾病,康熙帝还曾患了疟疾差点崩了,甚至倾覆了一个罗马。

    然而计软没有这点常识,因为现代人患疟疾的不多,也就不曾多重视,还以为诊治几天就好了,岂知三月之后都无起色,半载之内已是骨销形瘦,花了大量银子网罗各地的医师,见效者仍是寥寥。一年之后,已是病入膏肓了。

    眼见着沈荆的病一点点重下去,众人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沈家管家半年前就派人往洛阳捎了信,说沈荆病重,冀望沈父沈母赶紧到江南见自己儿子一面。然而这封信如石沉大海。一封封信接连投出去,都是杳无音信。

    直到半年之后,传来和盟破裂,洛阳城被攻破,大弦帝王并一干臣子被北戎兵劫为俘虏的消息。山河震荡,生灵涂炭。

    由此也可知,沈父身为公侯,生死已未卜,能赶到江南的希望更是寥寥了。

    计软苦于此事,连这条消息都不敢告诉沈荆,怕他再加重病情,她的日子不好过,在这一年半载里让她见识到了什么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什么是万贯家财一朝空,富贵繁华不过是烟云,如今皇上都未必保得住了,何况那些世家大族?又罔论他们这些蝼蚁一样的百姓?北戎兵但凡到一城一地,最先屠掠的就是当地的王孙大臣,侯爷财主,任你以前再富再有头脸,到了蛮夷面前就什么都不是,被当街拎出来当成乞丐侮辱,妻女被污,子孙被屠杀,万贯家产被抢尽,房子被付之火炬,还落得什么?

    这些计软没有亲眼见过,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逃难到江南,这些消息她已经听了不止一遍了。说哪个哪个大财主恶有恶报,哪个哪个大官被当众示街。

    而沈家也未尝不是在从繁荣到衰落。

    沈家的财富主要集聚在山东,然而山东被破,就意味着沈家在山东的财富化为一空。江南沈家的财富不多,也随着沈荆治病网罗各地的名医,花费的钱资越来越多导致家业越来越凋零了。现在都到要卖铺子的地步了。

    夏日的晚间,突然落了暴雨,距他们来到江南已有一载了,这天晚上沈荆的状况好了些,不再一味的发低烧,让人传说要见她。

    计软刚要休憩,听人通传急忙撑了柄江南的油纸伞匆匆过去,然而这油纸伞实挡不住雨水无情湿了下摆裤脚。

    到了沈荆门前将伞竖在了门边,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才入得门去。

    屋内下人已被驱尽,只留一豆残黄。

    计软觉得屋子不够亮堂,便又点燃了两三支蜡烛。顿时眼似被照亮了一般。即便他们现在生活微有窘迫,然而沈荆的屋子却一如既往的华丽,如同仙邸,芝兰雅室,久而不闻其香,这香里边比之一年前多了药香。

    沈荆在几案后坐着,听闻她的脚步声,抬眉,笑道:“来了?”

    计软似被他的美色微微晃,又心里掠过悲凉,他比之一年前要瘦了一圈,那原来的玉树临风、意气风发到如今竟变成了一个病美人儿了,然而他的笑容仍是晃人,怔了一会儿,心悸了一下,才走近道:“来了。”

    沈荆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计软坐了下来。

    沈荆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目露柔色,道:“衣裳湿了,我让人给你拿一件换上?”

    计软摇头道:“不必了,湿的不多,等会儿就会干的。”

    沈荆叹了声:“你惯是不给人添麻烦,也惯是不给人亲近你的机会。”

    计软一怔,道:“不是这样,只是衣裳湿的不多,不必那么麻烦。”

    沈荆唇动了一下,没再说话。

    计软抬头,那一瞬,一下子落到他的眸子里,似有万丈星河流淌,两人都没移开视线,只听外面噼里啪啦的激烈的雨水往下砸的声音,计软有几分心酸,如果一年前,她觉得沈荆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离她很远的一个贵公子,他的生活方式、高雅的情操、繁琐的礼仪、各种讲究都离她相去甚远,甚至偶尔看那些东西觉得头疼,而来到江南后,沈荆得了病后,她对他生出一种怜惜。

    这怜惜或来自于他偶尔在她面前暴露出的脆弱,或来自于繁华到衰落一种本能的感慨悲凉。

    外面雨越下越大了。

    沈荆先收回视线,把自己桌上摆放整齐的五六个笔砚移了一下推到计软跟前的位置:“我找你原是有事的,我如今已是将死之人了,有件事要托付于你。”

    计软脸一变,斥道:“这是什么胡话?你这几天吃药不是好了些吗?你不要悲观,这病你很快就会痊愈的!”

    沈荆笑了笑:“谢你宽慰我。但这事是我的一块心病,不说出来我安生不得。”

    “兄但说无妨。”

    “如今家业凋零至此,不是我愿看到的,然也不是无药可救,这砚台和笔原是我的爱物,有十数个,当年耗千万集的,如今当去五六个也能当一万两银子了,加之两间当铺可卖去三万两银子。你拿着这四万两着人去买勾栏妓院,大量买入,包括已被北戎兵占领的地方。”

    计软道:“为何?”

    “这场战事导致百业皆废,但独有勾栏妓院这一行只会因着人们颠沛流离无所消遣而繁荣昌盛,尤其是已失去的被北戎兵占领的领土,这些蛮子打胜打败仗,都必要找地方消遣快活,他们的钱又都是劫来的,让他们一掷千金不难,如果敢冒这个风险,把勾栏院开在失地,十年之间必是大赚。”

    “兄要把这事托付给我?”

    “不是让你亲力亲为,让你找信的过的人做,这事本是要托付给管家的,可他年事已高怕是做不好,我知你素来有志,不愿拘于后院,我也做不得那困你之人,不如让你飞了。”

    “沈荆?”

    沈荆笑了笑:“倒直称我名姓了,我喜欢听。”

    “我也知你的志愿,我会按你的名义来做此事,等你好了,这件事仍还给你做。”

    “好,我累了,你先去吧。”

    说是不亲力亲为,但计软事事基本都做到亲力亲为,如果不是担心沈荆,她是必要到北方失地去的,两年之后,沈荆病重。危在旦夕。发高烧的时候是在夜晚,计软跑去看他。

    静静烛光,余人都退了下去。

    相望无言。

    计软望着他形销骨瘦,比之初见之时不知失去多少风采,一场病竟把人折磨至此,不觉大恸。几乎泪下。

    沈荆笑了笑,道:“焉有孤男寡女,共于幽室,况黑夜之中……实是件‘孤男寡女’的事。”

    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计软听言,只觉心中悲痛,不觉泪下。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沈荆抖了一下,而后僵硬的身体才缓过来,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

    “你倒哭什么?我实不是什么好人,若非我病了这么一场,定然已把你谋在手了。只怕那时你该恨我了吧?”

    计软不知道,只知道现在难过难以复表。

    沈荆就那么揽着她,夜静静的,有微雨起落,微风轻轻刮过窗棱,有叹息声,有悲哀声:“一卧难起,自谓不得复睹芳容,此亦孽缘所羁,不自悔也。但夙愿未酬,使兄饮恨泉下,卿亦独能恝然乎”

    计软直起身:“兄有什么夙愿未了?”

    “情缘若了,当九泉无憾矣。”

    计软怔怔的看着沈荆。

    沈荆微笑:“弟可愿与我一段青丝?”

    计软点头。

    摘了玉冠,头发四散,找了一把剪刀剪下一段青丝递给了沈荆。

    沈荆眸色微微动,摘下自己手上一枚玉扳指,同青丝系在了一起。

    声音轻却坚定:“情联意绊,百岁相思。”

    计软面微微怔,但把手握了上去:“情联意绊,百岁相思。”

    沈荆微笑,眼里似有璀璨光芒,又似有痛意。

    外面风雨之声似梦似幻。情之真假似梦似幻。人之生死似梦似幻。

    “把这放到我棺材里吧……”

    佳期不偶惜芳年,设尽盟言也枉然。

    情重几回心欲裂,青灯夜雨梦魂颠。

    着意花花寻正酣,相思两字用心探。

    伤情无奈惶惶处,一嗅余香死亦甘。

    沈荆声音静静的,恍若跟世界融为了一体,跟天地融为一体:“今夏江南风景可好?我远在山东,一直听人说江南风景秀异,可惜自来了江南还没机会去看一看。”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果是好风景……”

    言毕,溘然长逝。

    沈荆年逾弱冠之年,至江南不及三载,溘然长逝,其天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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