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何牧人如丧家之犬跌跌撞撞,逃回了旅馆。孤独与绝望从来没有像今朝来得如此汹涌,他冲进了客房,就猛烈的以头撞墙,那崩崩崩的巨响,惊天动地,整幢房屋都被撞得摇摇欲坠,瓦片像被人拆了般,在屋顶上哗啦啦的移响。这个举动吓坏了店小儿,他跑来打门,打了半天,没人响应,这时房屋停止晃动,屋里撞壁之声已息,店小儿呼了一口气,准备离去,突然门崩的开了。

    何牧人虎瞪着脸,眼露凶光,血口大盆一张一合,似乎随时都扑上去咬人的模样。店小二吓得一惊三步跳,叫道:“大哥,你没事吧。”

    何牧人仍然死盯着他,阴森恐怖。幸亏是白天,要在夜里谁被他这一吓唬,不晕即倒,哪还受得了。店小二见过无数房客,从来没见过这般怪异可怕的人,见对方不说话,只好连滚带爬地跑掉了。何牧人回到房里,将自己扔到床铺上。他像脱水般,浑身无力,望着屋顶发呆,竟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半夜,他又糊里糊涂的醒了,喉咙干渴,翻身找水喝,竟然找不到一滴水,见鬼了。

    他摇摇晃晃的去打门,守夜的店小儿来了,见他神情无异,胆儿也大了,连忙问大哥有什么事请吩咐。何牧人张牙舞爪,胡乱比划,搞了半天,店小儿恍然大悟,他不知多久没沾米粒,估计饿坏了。于是,他连忙说大哥稍等,饭菜早就替你准备好了,见你睡着了,就没敢进来打搅你。

    何牧人感激地折身回房。不一会儿,店小二一手端大碗饭,一手端大碗肉就进来了。这小兄弟极为细心,饭菜还是温乎乎的,接着又端来一盆暖热的螺汤。何牧人犹如秋风扫落叶卷残云,不到片刻即一扫而光。他摸着鼓胀的皮囊,满意的望着店小儿,脸上挂出了笑意。

    店小二默默收拾碗筷,说大哥你歇息吧,然后就蹑手蹑脚地带门走人了。

    第二天,店小二再次请来大夫,这次他极为配合治病。店小二一如既往的替他熬汤煮药,他就负责调养,数天后,失哑的嗓音终于说话,满脸菜色逐泛人气。这时,海岛一扫清明前后阴霾天气,天上现出有力无气的白太阳,风仍然飕凉,一沾人皮就直打哆嗦。碰到这种天气,本城人一般能躲则躲,闷在屋里吃火锅不出门,而南门街狗肉店一派红火,肉香飘荡,店里三五成群,围炉喧哗,啧啧吃酒,仿佛忘记了今年是个天花横行,瘟疫肆虐的坏年头。

    何牧人像腌菜,蛰伏了数天,都要闷出霉气,他决定出去透透气。这天黄昏,洗梳一翻,就出门了。他走到柜台,不见往日的店小二,而是一个十七八岁小姑娘值班。他敲敲柜台,问:“我那小兄弟店小二呢?”

    那小姑娘长得一幅甜脸杏眼,睫毛楚楚动人,她就是我的曾祖母王亚菊。所谓的命运,有时不过是偶然的一次碰撞。我老祖母王亚菊抬头望了对方一眼,略为惊讶,俩人的目光都在空中停留住了,她对这个恐怖房客早有耳闻,目光顿然缩退投地,扭头朝后屋喊道:“汪兴,汪兴。”才唤两声,那叫汪兴的店小儿腾腾跑来,他一跑到她跟前,发现何牧人正盯着他,哈声叫道:“大哥您有事?”

    何牧人一改阴气沉沉的神色,一派和气地问:“有空不?”

    “有空,有空。”这个小汪兴的店小二像条好使唤的狗,又哈声说道。

    何牧人头往外一甩,说:“有空就跟我走,我请你吃酒去。”

    “啊!”汪兴像被什么蛰了屁眼,两眼睁瞪得牛大。

    “怎么,不肯赏脸?”何牧人盯住汪兴,眼光犀利,像随时都能钉死一只苍蝇。

    “啊不,大哥请我吃喝,哪敢不从。”汪兴搓着手,嘻嘻贴到何牧人屁股后,跟随出去。

    他们进了一家小酒馆。小酒馆正对码头,生意兴隆,人头涌动,吃酒吵闹,哄哄一片。何牧人不由分说,点了一堆荤素,还加两斤好酒,汪兴瞧着一桌酒菜,目瞪口呆。何牧人端起酒杯,独个连灌三杯,才说道:“这顿酒是感谢你的。”

    汪兴连忙举酒,慌忙说道:“大哥您客气了,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还不是你朋友,但举手之劳,也是应该的。”说完,他也豪爽地一连灌了三杯。

    何牧人再次举酒,说道:“咱们再喝三杯,从此就是朋友了。”

    那顿酒,他们吃得肝胆相照,痛快淋漓,从此改变了彼此的命运。俩人都喝得醉眼朦胧,何牧人突然搂着汪兴肩膀说:“你信不信,我将不久开着一艘巨轮停在海田河外,让全城的人都瞠目结舌,跑来看热闹。”

    汪兴竖起姆指,吼道:“我信!”

    何牧人又晃着脑袋问道:“你信不信,有朝一天,、我将一统海口船务江湖,把海田河外的外国轮船,全部驱逐出去,只我一家坐大。”

    汪兴昂头哈哈大笑:“大哥,你喝多了。”

    何牧人虎着脸,沉沉叫道:“你不信?”

    汪兴一愣,又哈哈笑道:“我信,我信。”

    何牧人拍着汪兴肩膀说道:“那我再问你,你敢不敢跟着我干。”

    汪兴被这一拍,酒醒了大半:“干什么?”

    何牧人吐着酒气,无比豪迈地说道:“跟我开公司,搞船运,一统江湖。”

    汪兴惊住了:“大哥,你没喝多吧?”

    何牧人斜着脑袋望着汪兴:“你不相信我?”

    汪兴霍的站起来,举酒吼道:“娘的,老子天天屁股颠颠,双脚颤颤地跑上跑下,生活没乐子,人生没前途。大哥你瞧得起小弟,我就跟着你混,干了。”说完,昂头豪迈甩头,一饮而尽。

    那是一个莫名躁动与狂想不安的年代,汪兴放开想像,与何牧人遐想未来。不知何方飞来一股力量,深刻的注入何牧人的身体,化悲痛为力量,让他内心无比强大,坚不可摧,化腐朽为神奇。人生天地间,柱有两条腿,他的一条腿被爱情的狂风扫折了,可另外一条事业的腿,仍然可以让他金鸡独立,一柱擎天,高高在上,俯瞰众生。过去,他一直被拯救,被亲情拯救,被爱情拯救,被友情拯救,今天他孤立无援,更要学会拯救自我,从而才能拯救汪兴,拯救这个暮霭沉沉,低迷消极的昏暗城市。

    第二天,何牧人和汪兴一起离开得胜沙旅馆。何牧人是以房客身份退房,汪兴则是辞职走人,我老祖母王亚菊睁着恐怖的眼,目送他们离去。她内心无比忧伤,无限惆怅,却说不出什么原因。汪兴一派乐观洒脱,他突然折回店里,对她说道,如果我有一天混出头了,就回来娶你。王亚菊脸燥耳赤,嘴上无话,心里却骂他极不正经。等到她回过神,不正经的汪兴已经跟了那个神奇的房客走掉了。

    他们先去了一趟电报局。得胜沙街的西北角处,有一座乳白色的建筑,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琼州海关。电报局设于琼州海关内,内部宽敞,装饰典雅,欧式风格。何牧人拍了几封电报,就领着汪兴在街上晃悠。他们像两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转了半天又转回得胜沙,最后在法国力克力商行等几家外国洋行正对面立住了。

    何牧人目光深沉,虎视眈眈。他们身后,是一片烂瓦房子,受得了日晒,却经不住风吹。何牧人对汪兴说:“你看看身后这块地,我们在这买地兴房,你看如何?”

    汪兴坚定地说道:“大哥你来决断,我听您的就是了。”

    何牧人沉沉地又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这地创业之地吗?”

    汪兴迷惑地摇摇头。

    何牧人对面洋行顶上的天空,缓缓说道:“我们不做则已,要做就找最大的对手来挑战。你记住了,对面这几家洋行,就是我们的强劲对手,他们几乎垄断了海口的海上航运。有朝一天,我们把他们打趴了,赶跑了,大功即可告成。”

    汪兴无比崇拜仰望着何牧人的背影,激动地说道:“大哥,如不是亲眼所见,真不知道你有如此之气魄。真所谓不是猛龙不过江,真有那么一天,你也算是开了天辟了地,本城谁人不唯你马首是瞻,一呼百应!”

    何牧人正对汪兴,捏着他的肩膀,肯定又说道:“兄弟,告诉你一句话,人无论身处何处,只要心中充满信念,装有梦想,将无坚不摧,无往而不胜。但是,做事如做人,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就是这样,我才走到今天,我希望你也这样,与我并肩共创辉煌。”

    汪兴像遇了神,拜了佛,双眼放光,点头如捣蒜,心无旁骛,无比虔诚。

    数天后,克力克洋行对面,来了一帮瓦泥砖工,拆房运土,尘土飞扬。克力克洋行老板柏森站在门外,傲慢地闪着两只炯炯发光的鹰眼,问他的招工馆合伙人王阿六:“六,他们在干什么。”

    王阿六早知道何牧人返城,还知道公鸡变了凤凰,鲤鱼跳了龙门,能量惊人,不可小觑。他神秘兮兮地对柏森说:“老板,大事不妙了。”

    柏森叼着雪茄,蔑视地说道:“什么大事不妙?”

    王阿六咧着嘴,像狗舔死骨头,说道:“据说对面的老板要搞什么船务公司,跟咱们洋行抢生意。”

    柏森昂头哈哈大笑,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拍着王阿六的左脸,又拍他的右脸,拍得王阿六两脸像贴了铁烙饼,十分难看。

    柏森说道:“六,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叫遇刚则刚,遇强则强,是吗?”

    王阿六弓腰哈气:“是,是,柏森先生果然是个中国通,博学多才。”

    柏森又蔑视地问道:“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吗?”

    王阿六继续哈腿道:“知道一点点,愿听其详,洗耳恭听。”

    柏森阴沉沉地说道:“你这下劣愚钝之人,就等着看戏吧。我喜欢强者,我要看他到底有多强。”说完,又是昂头哈哈长笑,丢下一幅下贱做作的王阿六,折回洋行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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