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太阳万古常新,人间物是人非。今天,连得胜沙的洗太夫人庙,义兴街的西天庙和关圣庙,以及中山路的天后宫等诸神们,估计都没想到,事隔百年,当年的海口所,犹如幼小的孩子,会由所变镇,由镇成市,从而成为省府,以及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作为这城市古老居民的后裔,我曾心怀感激,一一拜访过诸神庙宇。我想,如果没有诸神们百年如一日的兢兢业业地站岗放哨,燃香保佑,就不会有我们这所崭新的城市,更不会有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之美誉。

    除了诸神保佑,海口之所以成为历史名城,还因为老城区五大街等老街,保存着上百座完好的南洋风格骑楼。今天,或许只有老海口小街老巷里的阿婆阿公,还记得这些街道的历史变迁,你要问新一代居住本城的外地移民,就算打破他们头颅问到底,也是问不出一个子丑寅卯的。这五大街,分别是中山路,博爱路,解放东路,新华南路,以及得胜沙路。除了得胜沙路,其他的路都是改名而来。中山路原名为大街,博爱南路为原南门街,博爱北路为北门街,新华南路为原新竹街,解放东路即为原永乐街。改名之潮源于辛亥革命成功后,由街道而名而知,这些古老的道路,本身都承载着一段革命历史的记忆。可我一直疑惑,为什么城内那么多条老街都改名了,独有得胜沙一名保留至今。带着这个问题,我曾想了很久,终于有一天我想通了。它之所以不被改名换姓,可能因为这是一个优雅的,可爱的,英雄的,牛逼的名字。英雄的胜利不能忘记,它本身承载的城市记忆,甚至还比其他街道更为珍贵与久远。

    如果说街道名字是一个城市历史进程的符号,那么耸立于街道两旁的建筑群落,又是什么呢?我想,它应该是历史的衣裳,城市记忆的容器。最夸张的是,有人充满诗性的称它们为凝固的音乐。我们这城市历史最悠久的一幢骑楼,座落于今博爱北路,始建于清乾隆年间,有四个进出通道,古称四牌楼,曾是海口的历史坐标中心。传说当年城市迎接升迁的文官武将,以及中榜举人进士,都是在这里举行的,时人将它喻为“凯旋门”。可时过境迁,“凯旋门”如一个花姑娘,终究还是老去,枯萎调谢了。到了清末民初,骑楼于老城区如雨后春笋,百花齐放,放眼过去,柱廊笔直整齐,外墙装饰美观,什么哥特式,巴洛克风格,西方新古典式等等,令人目不暇接。

    光绪二年(1876),两广总督张之洞曾经就海口开埠,是否包括琼州府城在内一事,与大英帝国进行艰苦卓越的谈判。最后老张一锤定音,说你们列强别想打府城的主意,领事馆只许在海口港二岸之外设立,洋商就更别想染指府城。于是,英法等领事馆,只能在海田河沿岸徘徊,而得胜沙无意中成了洋行们的聚集地。可这条充满传奇故事的得胜沙街,二十年前我老祖母王亚菊活着的时候,她也无法考证,到底谁是第一个在街上修起了骑楼。然而有一点是无庸置疑的,我老祖宗何牧人,是海口这条近代史上著名商业街上的先行者,他的多半生都在这里摸打滚爬,刀戟纵横,贤名远播。那个夏天,也就是何牧人带着汪兴在得胜沙街,买地置业,准备轰轰隆隆干一场之年,有一天,海田河的西北角处停泊了一艘巨轮,何牧人托南洋的何兴林等人购买的数十吨“红毛泥”运回海口来了。这件事在当时的海田河码头,都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当光着黑膀子的杠杠们,源源不断的将一袋袋“红毛泥”运往得胜沙时,人们都议论纷纷。有人颇为感叹地描绘,说几年前我还看见这家伙整天于码头流浪徘徊,蓬头垢面,没想到他下了一回南洋,竟然返城光宗耀祖来了,南洋真他娘的是好地方耶。

    转眼到了秋天,何牧人的南洋风格商行建筑,终于完工了。楼房乳白色,上下两层,柱廓宽阔,雕花门窗,女儿墙波浪起伏,花鸟草虫,点缀其间。最为霸气的,是屋顶左壁上雕着旭日腾龙,右壁画着凤舞白云,中间写着龙凤呈祥。太阳东照,整座建筑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耀眼的光茫。这个耀,也可以说是荣耀的耀,汪兴站在楼下,被这种极度炫目的光茫包围极不适应。他屡屡自掐脖子,捏鼻根,终于断定这不是梦幻。

    满城都在热议何牧人。有人说,他在南洋捡了金条发的财,有的说他贩卖军火发的财,有的说他走私石油发的财,有的说他做海上运营发的财,有的说他挖锡矿发的财……版本众多,眼花缭乱。汪兴饶有兴趣的,把这些民间传说一一告诉何牧人。末了,他迟疑了一下,这样说道:“牧人哥,除了以上种种传说,他们还说一个事,不知道当不当说。”

    “有话尽管说。”何牧人躺在藤椅上,眼睛紧闭,耳朵却还是听着的。

    “那我就说了吧。外面都在谣传,新埠岛渡口那撑船的摇头爽儿子,不是他生的,而是您下南洋之前播的种。你不知道,听到这话我都气歪了,真想一剪刀把他们的舌头全剪了。”汪兴不敢正眼看何牧人,低着头,眼睛溜溜地斜望着他。

    何牧人霍的坐起,吼道:“你说什么?”

    这一吼犹如旱地惊雷,汪兴屁股都软了,连忙说:“不是我说,是我听他们说的。”

    “你跟我走。”何牧人突然想到什么,绷脸徒然站起,走出了他那还没挂牌没起名还没开业的商行。

    汪兴后悔死了,啐啐地骂着自己。如果他要去新埠岛跟人家论理干架,那笑话就整大了。他只好跟出门,紧跟而上问道:“大哥,你这是要去哪?”

    何牧人不耐烦地挥手,说:“别废话,跟着就是。”

    汪兴苦着脸,劝道:“大哥,别冲动呀,都是一些茶余饭后嚼舌取乐的话,您也信?”

    何牧人顿住脚,看着汪兴冷笑:“你以为我会把那些屁话放心上,我现在是叫你跟我去见一个人。”

    汪兴落了一颗心,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们左拐右拐,拐上了大街,在梁福记的土特产店前站住了。汪兴也不知所然,只见何牧人左点右指,他就拧着袋子捡着一堆东西。最后,结帐准备离去时,突然有个人也出现在了店前。顿时,何牧人就愣住了。天下竟然有这样狭窄的冤家,那人竟然是梁安。

    俩人对望僵持,搞得汪兴莫名其妙,看店卖货的也莫名其妙。只听见一声铃脆的声音叫道:“哥,你这是干什么?”

    何牧人闻声望去,这才发现卖货的是一个年轻女子。二十出头,长得生动活泼,眼睛一闪一动,一看便知这是精明强悍,不好惹的种。

    汪兴烈着胆子对梁安叫道:“娘的,你这样唬脸瞧人是什么意思,犯着你了么?”

    梁安看也不看汪兴,对着何牧人说道:“哟,天涯何处不冤家?”

    “冤你个鸟!”汪兴气不过来,一手指着梁安吼道:“别以为你装得一幅人模狗样,老子就怕你了。”

    那个看店的年轻女子,正是梁安的妹妹梁倩。她见形势不妙,连忙从店里蹦出来,横在汪兴面前,涨红着脸,眼冒火星,望望何牧人,又盯住汪兴,吼道:“你想干什么。”

    “汪兴!”何牧人也紧接着吼了一声,“别误事,我们走。”何牧人说完,扬头离去。因为走得急,皮鞋急切地敲击着青石板路,特别有气势。汪兴也不敢多事了,抱起土特产货,屁颠着跟了上去。

    何牧人出了水巷口街,沿海田河向新埠岛方向急走。汪兴掠目远望横沟溪,顿然又紧张兮兮起来了,他壮胆问道:“您这是要去见的什么人?”

    何牧人头也不回,话也不甩,一直往前急走。汪兴只怕多嘴挨骂,悻悻地跟着。这样一跟着,就到了横沟溪渡口,撑船摆渡的,不是摇头爽,而是一个陌生壮年。过了河,他们直奔外沙村,问路就问到了摇头爽那只有两间破瓦房的家里来了。

    汪兴抬头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水。

    屋里坐了三个人,躺着一个人。坐着的,三个是大人,分别是摇头爽,郑兰兰,以及一个江湖郎中。躺着的,是摇头爽和郑兰兰的儿子,气息淹淹,不知得了什么病。屋里的听到脚步声,齐齐望了出来,摇头爽像条疯狗,一下子就蹦了出来,猛的一掌推着何牧人,吼道:“娘的,你又来找碴是不。”

    何牧人曾经是开海船的,摇头爽是撑船的。这撑船的力气,似乎比开海船的力量来得狠,何牧人受了摇头爽一掌,向后摇晃几下,汪兴连忙从背后顶住,他才没有摔倒。

    郑兰兰也紧跳出门,拽住摇头爽叫道:“住手。”

    摇头爽像只被主人喝令的狗,呼赦两声,不服气的退后两步,靠着门槛儿站立,一幅准备随时都能扑上来的架式。

    郑兰兰一幅憔悴脸,神色刚毅,表情冷漠,脸上还有两行深深的泪痕。她冷冷地对何牧人问道:“你来干嘛,还没闹够吗?”

    汪兴一听,冲上来把怀里的货品放到门槛,哈腰说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不要见怪。”

    “薄你娘个礼!滚!”摇头爽一脚踢飞了地上的东西,扑扑的散落一地。

    江湖郎中见状,收拾行囊,走出门外,众人都站住不动了。郎中莫名其妙的望望何牧人,又对郑兰兰说道:“该说的也说了,我就先回去了。”

    她突然拉住郎中的手,凄凉地问道:“大夫,你真的没办法了吗?”

    何牧人心里一揪,手抚着隐隐作痛的胸口,眼睛圆睁,一动也不动。

    江湖郎中四十开外,中等身材,微胖,圆脸,留着一幅山羊胡子。他拍着脑袋,叹息道:“这老天爷真他娘的见鬼了,这瘟疫年年有,可从来没有像今年这么厉害,竟然连天花也来渗和闹事了,全城上下,死者已有上千。现在城里都是谈瘟色变,我们这些江湖郎中,又不是华陀再世,哪能救得了那么多人。”

    摇头爽一听这话,也没干架的劲头,紧张地望着郎中,说不出一句话。郑兰兰急得眼泪又涌出来了,拉着郎中的手道:“大夫,您想想办法啊。”

    江湖郎中道:“兰兰呀,要是你阿爸还活着,这绝对是没问题。或者,他老人家神灵附体,我也马上想出办法来。”

    “您再想想别的办法呀,介绍别的郎中也可以。”郑兰兰抹着眼泪,声音衰弱无助。

    江湖郎中沉吟片刻,说道:“我听说美国纽约长老会的福音医院,救活了几个人。可这洋人医院门槛高,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啊。”

    一直不发一语的何牧人,大约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脑袋一阵昏热,蹦了起来,冲进屋里。屋里的孩子昏迷自语,不知在说什么话。他将手放到孩子额头,温度烫手,捏他的手脚,冰冷如霜。他想起了数年前,自己晕厥街头那可怕的一幕,老神医将他救了,郑兰兰将他救了,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巨大的人情债还了。

    众人都被何牧人这个动作搞蒙了。还是摇头爽反应迅速,冲到屋里揪着何牧人胸口要拉他出来,一边还吼道:“你少来碰我的孩子。”

    何牧人那开海船的身手并不逊于这撑船的,摇头爽话语刚落,人就被曾开海船的一掌摔到了门外。还没等摇头爽爬起,何牧人已经抱起床上的孩子冲出门来。

    郑兰兰吓住了,惊叫道:“你干什么!”她一边吼着,一边拍打何牧人,要抢回孩子。

    何牧人已经疯了。仿佛他怀里抱的不是别人的孩子,而是他自己的亲生骨肉。只见他眼露狰狞,朝天怒吼:“让开,我要送他去福音医院,见洋人医生。”

    江湖郎中愣住了。汪兴傻住了。郑兰兰和摇头爽,也一齐被震住了。然而,众人还恍惚不定,没回过神来时,何牧人已经抱着郑兰兰的孩子,冲出外沙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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