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郑兰兰和摇头爽无法拒绝何牧人抱走他们的孩子,此时此刻,他们对何牧人的偏见以及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都让位于那个不幸染上瘟疫的孩子。孩子从母姓,叫郑承斓,名字是郑佑承生前取的,说此名男女可宜。精通姓名学的人一眼即可看出其中之意,承取之为老先生名中一字,斓通兰,亦取郑兰兰名中一字。摇头爽自知人贱名卑,不得不恭敬从命,郑老神医死后,他仍然将郑兰兰像供奉神象一样敬畏,命该如此,他无怨无悔。天地之间,仿佛存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人人都能感应得到的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们归结为命,称之为命理。想想又何尝不是如此,那天如果不是汪兴讲起街头诽议,何牧人就不会心血来潮地要去拜访郑兰兰,如果不去拜访郑兰兰,就不会出现眼前这悲喜交加的一幕,就更不会有后面的一连串的情海风波,生死纠结。

    得胜沙街的西南边,有一海村古来以制盐出名,世称盐灶村。海口所开埠后,美国纽约长老会派康兴丽医师,带着一班人马及医疗器械,于此地建起了海岛近代史第一家西医医院,时称海口福音医院。当何牧人一行人,抱着郑兰兰那高度发热晕迷不倒的孩子到了医院,出来一个护士拦住他们问话。一问才知道,医院只收留基督教徒病人。郑兰兰和摇头爽都傻了,他们终于明白了江湖郎中那话,这里门槛的确很高。郑兰兰心乱如麻,痛如刀绞,不知所措。这时,脾气火爆的何牧人红着眼,吱哩呱啦的对着护士吵了起来,他们说的是英文,像鸟语打架,半句都听不懂。他们的吵闹声却引起来一个洋医生,何牧人和洋医生又吱哩呱啦的争了一通。

    最后双方似乎都妥协了,何牧人无奈地对郑兰兰说道:“你们都到外面去候着。”

    郑兰兰睁大眼睛,惊叫:“这是为什么?”

    何牧人双眼暗淡:“因为你们都不是基督教徒。”

    “那你……”郑兰兰惊疑不定。

    “我两年前就入基督教会了。放心,我一定叫他们把孩子救过来。”何牧人说完,就跟着女护士进去了。

    摇头爽心里不服,要冲上去论理,郑兰兰一把将他抓住,对他痛苦地摇摇头。摇头爽立即萎了,只能眼巴巴,心揪揪的望着孩子被何牧人抱进了福音医院。

    天空澄澈,像洗过的盘子,蓝得见底。白球般的太阳,刺得头脑晕厥欲崩,一片空白。数群鸟儿在空中彼起此伏,从盐灶的基督教堂顶上掠过,飞到铜锣湾的天主教堂顶上,然后向南转去,扑进了大英山的丛林里。大英山,原来本城最高山丘,站于山顶即可将本城一眼扫尽。据说英国领事馆于海田河外与他遥遥相对,夜里不知有何亮光,闪闪烁烁,英国人喜上眉梢,认为此山为风水宝地,镇城之山,于是擅自给它取名为大英山,有大英帝国山峦之意。郑兰兰遥对密得见黑的大英山,口中默默有词,眼里涌出了泪水。这个举人之后,大家闺秀,曾经因为善良天真,在爱情的战场上输得一无所有。她虽败犹荣,心中依然充满爱,但是她的爱,只能献给她的孩子。孩子将她从僵尸般的生活里救赎出来,是她唯一的精神信仰,最后的人生堡垒,灵魂寄托的肉体,如果孩子真的要倒下,她无法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活一回。

    曾经的何牧人,早在她心里已经死过千遍万遍,化成灰,沉进海,变成风,吹上天。她以为,这辈子他们不会再相见了,就像风马牛不相及,就像两颗撞击的星球,最后都消失在苍茫宇宙,不会有再次相遇撞击的一天。可没想到,他竟然回来了,像梦魇锁住她的咽喉,不能呼吸。这是天意,还是巧合?天意不就是巧合,巧合不就是天意吗。真是这样,当年她阿爸将他从街上救走,今天他真的要将她孩子救活,那也是一债还一债,是吗?糊涂,人生本来就是一本糊涂帐,这情债又哪能算得清楚。他真要还了欠阿爸的情,那她的呢,又该怎么还。

    冰凉的风从海田河方向拂面而来,吹飞郑兰兰的乱发,吹乱她的思绪,不知道人耳朵的问题,还是大自然的问题,天地仿佛都要死了般,没有声响。白太阳光茫直扑而下,仿佛千万根银针刺痛着郑兰兰的每一根神经。她紧闭双眼,滚热的泪水挂在冰冷的脸上,寒意却由心里而起,浑身颤抖,摇摇欲坠。摇头爽见她过分悲痛,横着肩膀搂住她,郑兰兰就像冰遇到了水,渐渐的在摇头爽怀里软成一团。可她仍然坚强地睁大眼睛,望着医院门口,等待何牧人的出现。等待是很灼人的事,身体里快要凝固的血,就像时钟的滴哒声,一声声敲打着她的身体。她一阵冷,一阵热,只能与摇头爽相拥取暖。她心里只回荡着一个声音,神啊,保佑我的儿子。

    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是基督教,也不是天主会,这是基教会的医院,你在人家的门口,到底向哪门子神祈祷?哪门神好像也不重要了,人是分肤色信仰,神还管那么多人间清规戒律吗?神应该就是普世的,不分种族,无论贵贱的。就算基督教的神,天主教的主听不懂她的喃喃自语,那海口城的上百座神庙神诸,也应该听到吧?哎,求人不如求已。她悔恨的是,做为神医之后,她竟然没得到阿爸的起死回生之医术。老人家走了,阿爸为郑氏赢得的一生荣光,顿然失去,什么大清进士,老神医,通通成了镜中月水中花,荡然无存,不留痕迹。留下来的,只有何牧人和梁安一见就眼红的说不清哪门子的冤仇死恨。

    一晃到了响午,又一晃就到了午后。风越刮越冷,郑兰兰在摇头爽怀里里像一只临刑的母鸡抖索不停,摇头爽只得拼着力气,用身体紧贴她的身体。摇头爽说咱们回去吃饭吧,吃饭能暖和身子。她置若罔闻,僵硬地摇头,摇头爽也没法,只好陪她一起挨饿忍饥。摇头爽望着福音医院那阴森森、空洞洞的建筑走廊,又是跺脚又是咒骂,也不知道他是骂洋人,还是咒何牧人。正当骂着,突然看见何牧人急冲冲地走出医院门口,摇头爽两眼发光,死搂着郑兰兰,惊声失叫:“出来了,出来了。”

    郑兰兰扭头一望,果然看见何牧人像一团影儿虚假的出现在福音医院门口。她又惊喜又慌张,摇头爽则连滚带爬,冲到他面前紧张地问道:“怎么样了,我儿怎么样了?”

    何牧人目光深沉,他疲惫地望着摇头爽,不发一语。

    摇头爽见状,简直要疯了,抓住何牧人双肩拼命摇道:“你快说呀!”

    郑兰兰紧跟跑上来,鼻子仿佛嗅出什么不祥,无助地望着何牧人,眼里滚满泪水,满天都是幻影,站都站不住了。何牧人一把推过摇头爽,快步冲到郑兰兰面前,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忏悔,望着郑兰兰像望着一尊神像,眼里充满虔诚,似有千言万语诉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俩人就这样傻傻相望,天地仿佛静寂,宇宙好像停止。摇头爽也傻了,他眼睁睁地望着他,思维似乎也僵硬了,竟然不敢在这个不怒而威的情敌面前造次。

    郑兰兰都快要崩溃了,身体晃了晃。何牧人如梦如醒,惊叫道:“孩子已经醒过来了,医生说没问题,十天半月就可以出院。”

    摇头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郑兰兰似乎也听不甚清楚。何牧人又重复了一遍,郑兰兰悲从中来,咬着嘴嘤嘤地哭了起来。摇头爽激动地跳了起来,冲到何牧人面前,崩崩崩地三声,山动地摇的嗑了三个响头。

    他这个举动吓住了郑兰兰,惊住了何牧人。然而,伏跪于地的摇头爽却高高地昂起头,腔调悲壮地说道:“这三个响头,我是替我孩子嗑的。”

    郑兰兰痛苦的闭上眼,眼泪淋湿了双脸。

    何牧人像嘴里飞进了一只苍蝇,无比恶心,无比愤怒。他猛地跺脚叫道:“你起来,别给老子这一套。”

    摇头爽置若罔闻,猛的又地动山摇的嗑了六个响头,他再次高高地昂起头,像只骄傲地的公鸡高声说道:“这六个响头,我是替我和我婆娘嗑的。”

    何牧人犹如当头一捧,眼睛充血,仇恨般盯着摇头爽。这女人本来就是他的,你摇头爽嗑什么头,孩子本来就是她的,他铤身而出,那是理所当然的,你嗑的什么头。你嗑的是啥子头,你嗑的是他娘的头。

    何牧人痛苦地闭上眼,昂首向天,嚎叫一声:“你给我起来!”

    好久,摇头爽像做完一件积功积德的事,心里舒爽的爬地而起。

    何牧人又朝天怒吼一声:“你给我滚。”

    摇头爽和郑兰兰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何牧人扭正头颅,正对摇头爽,一只手指颤抖地指着对方的鼻梁,再次放声吼道:“你个什么东西,给老子滚!”

    摇头爽被激怒了,咬牙叫道:“你凭什么叫老子滚!”他紧握拳头,胸膛急剧起伏,如果对方再干吼一声,他马上冲上去打断他鼻梁。

    “阿爽!”郑兰兰突然挺直身子,震耳欲聋地怒吼一声。

    摇头爽一愣,如丧魂落魄地垂下头,拳头松动,一动不动。

    这时,郑兰兰向前,深深向何牧人深深一揖,说道:“多谢您对我儿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您多费心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像风中的蝶翅,晃悠悠地走了。

    摇头爽手忙脚乱,连忙跟上,扶着郑兰兰那薄如蝉翼的身体,沉重如山,几乎要迈不开步了。何牧人顿时也傻掉了,身体像被巨力推倒的墙,一下子瘫软于地。他想嚎,却怎么也嚎不出声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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