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命人去了药膏来,一边劝解道:“想是前朝的事多,皇上还没腾出空来。您饿不饿,奴婢给您端碗燕窝来?”

    “行了,用不着你帮他说好话,我还不知道他。”太后娘娘许是对她的皇帝儿子多有不满,言语中颇为刻薄地道:“自从他觉得屁股底下的龙椅坐稳了,何曾对我随叫随到过?唉,这做了太后,却跟儿子连句话也说不上了,这可真是……”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太后敢说,贡嬷嬷可不敢往下接,只能劝解道:“娘娘您放宽心,皇上也是孝顺的,有什么好东西不都先给您送来了。再说,您还有十七殿下呢,十七殿下多孝顺您啊,昨儿还特意从宫外买了您爱吃的糕点来。”

    一听她提起心爱的小儿子,太后果然就有了笑模样,可旋即脸色又阴沉下来,嗔道:“焘儿是个孝顺的我知道。今儿我找皇帝来,还不是为了焘儿。眼看着焘儿就十五了,我听说皇帝只打算封个郡王给他,这怎么行?”

    “我的焘儿是先帝幼子,皇帝的胞弟,封个亲王我都觉得亏待了他。这皇帝竟然就打算,拿个郡王去打发了弟弟,还知不知道什么是孝悌了?”

    越想越生气,太后说起话来越发没章法了,“他也不想想,若非托生在我肚子里,那把龙椅还能轮得到他?早知道他是个这样的,我当初就不该看着焘儿还小,生生耽误了我的焘儿。”

    也不知道这位太后哪里来的自信,觉得皇位能由她在两个儿子中挑挑拣拣。当年先帝驾崩的时候,她那心爱的小儿子可还没满月呢,他做皇帝?真当先帝那十来个儿子都是死的么!

    贡嬷嬷这会儿不光不敢接话,就连头也不敢抬,冷汗一层层地往外冒。她从未进宫的时候就伺候太后,知道主子是个什么性子,从小说话就没遮没拦的。

    可这几年,十七殿下越长越大,主子也越发地没了顾忌,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她是皇帝的亲娘,说了顶多落个埋怨,可让她们这些听见的人怎么活啊。

    偏偏她又不敢打断了太后,不然太后必然会变本加厉起来。贡嬷嬷简直不敢想,若是这些话都被皇帝听见了,自己该是个什么下场。

    太后也许不知道,但她却知道,前后两代帝王对主子都没什么情谊,当年若非皇帝劝阻一二,先帝已经令主子殉葬了。

    至于当今皇帝,恐怕也只是顾念着主子是生身之人,将主子供在慈宁宫当摆设罢了。毕竟,皇帝三岁就被先帝带走亲自抚育,那时候记不记得娘都不好说。

    “你亲自去,见了皇帝就说,我等着他用晚膳呢。他不来,我这个当娘的连饭都吃不下。”太后终于痛快了嘴,见皇帝还没过来,气呼呼地吩咐道。

    贡嬷嬷找来的时候,宇文熙刚从密道回了乾清宫,换了一身装束正坐着批改奏折,便有小太监来报信。

    宇文熙端坐着没动,手里御笔朱砂圈圈点点,好半晌才应一句,“今儿政务繁忙,朕没空。”吃不下饭就不吃,一顿半顿的也饿不瘦。

    小太监便喏喏地出来,原话跟贡嬷嬷回了。贡嬷嬷无法,只得暗自在心中叫苦,回去想办法让太后息怒。

    自登基以来,在宇文熙的潜移默化之下,朝臣的奏折越发言简意赅,今日的事又不多,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处理清楚。宇文熙看看时辰命人摆膳,手中又拿起刚到的密报翻阅。

    方才大明宫中主仆两个的对话,赫然已经在案。宇文熙早已看多了,只随意翻翻便撂在一旁,反拿起关于荣国府的那一份。看着看着,本还十分严肃的脸色便越发放松起来,看到最后竟呵呵笑了起来。

    大太监李清心中松口气,太后有多糟心,他这在皇帝身边伺候很清楚。以往皇帝虽已不在意她,却总还是会心情郁闷一阵。这一回倒很好,也不知什么消息竟能如此取悦陛下,日后定要多多搜集才是。

    “这个贾恩侯,果然是个有趣儿的。”宇文熙笑着摇头,吩咐道:“日后荣国府再有什么新鲜事,记得及时报朕。”

    李清连忙应是,接过皇帝递过来的密报细瞧,不由抽了抽嘴角。这位贾将军,可真是够了,跟个吃奶娃娃置什么气啊。

    那么,荣国府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却说史太君正预备训斥贾赦的时候,有一人哭号着冲进来……

    “老太太,老太太啊……出事了,不好了啊……”这人一进来就冲到史太君跟前,跪在她脚下抱着她的腿哭号起来。

    史太君本就因为儿媳嫁妆的事心慌意乱的,这猛不丁地扑上来一个人,好悬没吓晕过去。等她好容易镇静下来正要呵斥的时候,才认出来是宝玉的奶嬷嬷李氏。看她急这个样子,定是她的宝玉出事了啊,当下也顾不得旁的了,急忙就要问话。

    “怎么了?我的宝玉怎么了?快说啊!”事关宝玉,王夫人比她反应快得多,飞快冲过来揪住李嬷嬷的衣襟,完全都没注意到自己那只‘伤痕累累’的脚。

    李嬷嬷是又惊又怕又担心,脸色惨白地喃喃道:“玉,玉,宝玉的玉……玉拿不出来啊!”好容易说出这句话,立刻便嚎啕大哭起来。

    她这也是悲从中来,想到宝玉出事了自己的下场,恐慌地话也说不利索。她是宝玉的乳娘,宝玉一旦出什么事,主子们第一个找的就是她。到时候,不但是她有没有命在,一家子都得完蛋啊。

    “玉怎么了?什么叫拿不出来?”史太君失声问道。那块通灵宝玉可是个宝贝,宝玉在她眼里能那么金贵,一多半都是因为这块玉。

    王夫人也觉得奇怪,在一旁忙不迭地追问。她心急如焚,偏这李嬷嬷光顾着害怕了,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由得怒不可遏,“来人,给我把这个贼婆子拖出去打。”

    说罢,王夫人也顾不得婆婆了,一路哭喊着往宝玉的屋子奔去,“我的宝玉啊——”她就知道,老东西不是个会养孩子的,看看,她好好的孩子就在她这里出事了不是?

    有多久没人在她院子里发号施令了?史太君被王夫人弄得一噎,连金孙都差点忘记了。她狠狠地顿了顿手中拐杖,冷声喝道:“先把宝玉屋里伺候的都锁进柴房,一粒水米不许给。”

    贾宝玉此时就养在史太君内室的碧纱橱里,史太君赶到的时候,王夫人正抱着哇哇大哭的宝玉,手放在宝玉嘴上摆弄什么。史太君忙问道:“怎么回事,宝玉怎么一直哭?请大夫了没有?”

    看清楚儿子出了什么事之后,王夫人都快悔死了。她原不过想借着块玉,抬一抬宝玉的身份,哪想到会有被揭开的一日。这时刻,她低头看看儿子,抬头看看史太君,只剩下哭了。

    当初,她怀着宝玉的时候,外出上香碰上一僧一道,两人对着她胡言乱语了一番,竟要度她还没出世的儿子去出家,那她能干吗?当时就命人将二人打走,谁知那僧道二人一眨眼就不见了,等回过神儿的时候,她手里已经多了一块美玉。

    这事她跟谁都没说过,等到宝玉出世的时候,才将那玉拿出来,谎称是从宝玉口中取出来的。可现在谁能告诉她,宝玉真的把玉塞嘴里了,拿不出来怎么办?

    史太君也着急,等不及王夫人回话,将哭个不停的宝玉抢过来仔细查看。她这才发现,宝玉那块原该带着金项圈上的通灵宝玉,不知怎的竟又被他含在了口中。嘴里多了块石头,吞不下吐不出,哪能舒服了,这孩子可不就哭闹不住呢。

    她小心翼翼地想将玉取出来,手指比划了好几个姿势,却都没能成功。史太君这才惊慌起来,忙命人去小镊子来,谁知还是不成。摆弄次数的多了,宝玉哭得连嗓子都哑了,有气无力地抽噎着。

    想来也是,如果轻易便能取出来,李嬷嬷也不可能跑去上房哭天抢地,早就将这事压下来了。史太君此时也明白过了,狠狠瞪了王氏一眼,可到底心疼小孙子,一叠声地命人赶紧去请太医。

    夏荷一见李嬷嬷冲进来,便知道事情成了。她不由在心中暗暗祈祷,宝二爷啊,您可别乖奴婢心狠,谁让您就是含玉而诞的呢,想来再含一回也没什么大碍。

    老太太的命根子一出事,整个上房的人便都跑去献殷勤了,谁还管她啊。夏荷从地上爬起来整整衣裙,施施然出了荣庆堂。

    等她回去跟大老爷一回禀,贾赦就乐了。他就说,他也见过那块玉,那个头儿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让婴儿含在口中的。现在看看,就连周岁的宝玉,也是塞进去了拿不出来,别说他刚落草时了。

    哼,这人造的大福气,也不知道能福多久呢。

    ☆、第十一回

    说要盘点嫁妆,赦大老爷自然不是随便说说的,做了许多准备。一是要当年封存时的清单,二也少不了请人见证,这三则要防着被人以假乱真。

    见证人好说,去请了贾珍并几个族老便是了;当年周氏的陪房还在,再从铺子里请几个懂行的,以假乱真也能识破;唯一能让贾赦为难的就是当年的那份清单了。

    周氏去世的时候,她的嫁妆是由贾、周两家一起盘点封存的。曾留下详细的清单,由两家家主亲自画押,当做封存的凭据。两家也约定,待贾琏十五岁后,便将周氏的嫁妆嫁给他。

    为防日后打缠不清,清单当时做了一式三份,贾家周家各存一份,另外一份则送到顺天府存档。这是周家特意要求的,摆明了不信任贾家,已经有些打贾家的脸了,史太君便相当气愤。

    本来嘛,儿媳去世了,嫁妆就该交由她这个当家主母保管,她还能亏待了自己孙子?可周家偏偏要横插一杠子,又是封存又是画押的,弄得好像她会贪墨儿媳嫁妆似的。

    不过,贾代善点了头,史太君再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只是从那以后,越发的不待见周家的人,连带的对贾琏也不过只剩下个面子情儿。

    贾家存的清单,并未交到贾赦手里,一直攥在史太君手上。而周家的那份,周家人如今都外放当官,老宅里不过留了几个看家的下人,哪做得了主,贾赦也是拿不到的。至于顺天府里的那张,这都七八年前的事了,说是存了档的,但谁知道到底还有没有了。

    没有清单,那贾赦说要盘点嫁妆就成了个笑话,总不能按照最先的嫁妆单子盘吧。想来,史太君也是因此,才觉得贾赦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宝贝金孙的嘴上。

    但是史太君不知道的是,那清单贾代善暗中还给贾赦留了一份,到自己临终的时候才交给他。那些清单都是两家家主画了押的,绝对弄不了假。

    贾代善这么做,也是他太了解自己媳妇的性子,怕她日后犯糊涂,让贾家在亲家面前不好看,他在地下也无颜去见老朋友。

    上辈子,贾赦虽知道有这回事,但还没等他打周氏嫁妆的主意,那份清单就已经找不见了。这次他不死心地又找了一遍,好在此时那单子尚在,倒省了不少事。

    这日一清早,贾赦仍旧带着儿子慢跑、扎马、打拳,然后两人一起用早饭。正消食的时候,林之孝来了,贾赦便问他,“老太太她们还正忙着?宝玉怎么样了?”

    “是,荣庆堂的灯亮了一宿呢,听说是宝二爷病了,老太太和二老爷、二太太都守着呢。听厨房的说,昨晚上荣庆堂的晚饭就没动,今儿早上到现在还没叫早饭呢。”

    有事忙就好!他们忙他们的,老子忙老子的,都有活干,互不干涉,多好!

    赦大老爷哂笑一声,觉得他们净是穷折腾。其实不过是块石头,能塞进去自然就能取出来,动作快准狠的话,不过疼一下罢了。他们不舍得宝玉受丁点罪,岂不知只是让他更受罪罢了。

    不过,有了这回的事,往后谁要是再敢说贾宝玉是含玉而诞的,命里带着大福气,谁都比不上这些话,就别怪老爷扇他的脸。

    “最近天儿越发热了,饿两顿正好清清火。”贾赦嗤笑道,旋即又问:“人都请到了么?”

    “请到了,隔壁的珍大爷还有几位族老正在花厅用茶,另从咱们的铺子上请了几位师傅,都是眼明心亮的。”林之孝办事还是很妥当的,一大早就把这些人请到一起,并不容易。

    “行,那就走吧。”贾赦拉着贾琏往外走,边道:“琏儿,咱们去盘点你娘的嫁妆,那都是她留给你的东西。儿子,你记住,自己的东西,你就是扔了糟蹋了,也不能便宜别人。因为,有些人不但不知道感激,反而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若是她占得少了,还会记恨你吝啬。”

    “是。”贾琏现在十一岁,还没有日后的败家本色,但一听见母亲留给他的私房,两只亮晶晶的桃花眼也都瞪圆了。别看他是个少爷,可却是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少爷啊。

    他跟贾珠、元春等人不一样,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没有亲奶奶亲娘贴补,一月也不过是那几两月银罢了,有时候连打赏下人都不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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