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结果,他多年未曾恶化的心滞病如猛虎般扑来,足足养了半月,才稍稍养回几分神。

    今日,他本想上朝,因为神又有些不济,直到晌午才扶着床坐起来。等药的这阵,母妃梅树却惨遭那小蠢物的猛啃。

    “王爷,喝药吧。”

    少年将那热气腾腾的炙甘草汤端上到他煞白的唇边,上好炙甘草、人参、桂支、生姜、阿胶、地黄、麦冬、火麻仁,加味黄芪、酸枣仁、柏子仁、杜仲、降香、丹参、桃仁、红花、红景天、龙骨、牡蛎混合成的味道虽是甜的,甜多了,就甜得让人反胃不已,慕辰摆手拒绝。

    少年继续劝道:“王爷,您还是喝点吧,养好了气神,下个月才有体力去草原送锦瑟姑娘呀。”

    慕辰果然睁开狭长的双目,任由少年往他口中不断送入他厌恶了二十多年的腥甜汁。

    一碗药入腹之后,他昏昏沉沉地入了梦,待夕晖耀为他苍白的面容撒上一些红晕时,他才慢慢睁开双目。

    雪停了,他心神宁静了些,左肩头的吃痛感也减缓了些,撑着身子坐起来,凝注那窗口,少年心领神会,知他闷,将窗户开一道缝子,慕辰便道:“铜雀,你也多穿些。”

    少年忙道:“是。”将慕辰床尾脚下的脚炉填了点炭火,兀自小跑着加衣裳去了。慕辰独坐床头,透过那窗隙,灌注着那株红梅,渐渐出神。

    慕辰的母妃杨德妃被赐死前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待皇儿成年,另开王府之后,将她的骨灰洒在他院中梅树下,这样,她就可以朝夕照看孩儿。四年之后,十八岁的慕辰拖着残躯在后院挖土时,皇帝亲自与他抛洒那骨灰,那个暮春的下午,柳絮漫天,一片一片地粘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如蝶翼染雪。

    皇帝为什么要赐死挚爱?都是那鞑子首领哈丹巴特尔。

    这鞑子号称“草原上不落的太阳”,短短几十年将五十多个部落统一,雄霸一方。可他无边的**不仅仅是疆域,还包括他的兽xx欲。所以,当他的铁蹄步步逼近昭曜王朝的都城时,父皇要提出要以公主和亲,这厚颜不识礼的鞑子竟提出要昭曜最美的女子杨德妃。

    皇帝也算个血汉子,三军之上,血红着眼珠子、挥舞着长槊怒吼:“我们昭曜国的女子岂能让蛮夷之人这般欺辱的!这是我三军的耻辱,也是昭曜国所有男人的耻辱!”

    结果,他以一杯鸩毒赐死了杨德妃。杨德妃临终前,美丽的双目瞪圆,不舍地望着自己腿残的孩儿,无论如何也不瞑目。

    七年了,爱恨像是两只互斗的秃鹫,在慕辰的心里脑打得头破血流,羽毛零落,他努力说服自己,父亲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这是昭曜的尊严,可七年之后,这父亲却可以对自己的皇儿最爱的女子惨下毒手。

    朝堂之上,皇帝宣布和亲这个可耻的消息时,慕辰面无表情,哆嗦着嶙峋的苍白瘦手取出三粒丸药一口气服下,连推轮椅的力气都丧失了,下朝之后,他便痛彻背,心悸气短,竟痛得一病不起。

    头几天,即将远嫁的锦瑟一直衣不解带地守候着,直到这几天,他的病情缓和了,才在每日黄昏时候跑来殷王府,与他夕夕相伴。

    慕辰透过窗隙望着那即将沉西的夕阳,心道,马上就来了。

    正在心中默念着,却见锦瑟身披白獭兔毛大氅推门而来,一张小脸被冻得红粉绯绯,两汪临花照水似的眸子,慕辰第无数次觉得,继他母妃之后还有这般令人如此沉醉的美人。

    “肩膀还痛么?”

    锦瑟说着,就坐到床头,用那双花瓣一样漂亮的小手揉捏着慕辰的瘦削肩膀,慕辰道:“不疼。”说着,吃力地将身体往里挪挪。

    锦瑟就解下她的大氅,婀娜的身子钻进他热乎乎的被子与他并排坐着,与他共使一只暖炉暖着小手,一如两人言笑晏晏的儿时。

    小时候,身为御医的女儿的锦瑟,就被特许了父亲就诊时候,可在皇自由玩耍,她被允许与皇子小公主们一起读书,打猎,一起打雪仗,春游。

    比慕辰小四岁的锦瑟并不喜欢热闹,重金枝玉叶们喊声震天围杀野猪的时候,她宁可与沉默如冰的俊雅少年坐在一起,逗弄正在吃青草的白兔;

    打雪仗的时候,小小的她推着不良与行的他找一间屋子,她扶他到床上,两人盖起来窝着取暖;春游的时候,她推着他的小轮椅,两人在一树树的桃花下,数花瓣,比赛谁知道的桃花诗多,她不爱看其他的皇子们舞刀弄枪,就喜欢看他澹然坐在轮椅上,耍流星一样、游刃如行云的软剑。

    所以,他小时候,每一次犯病,都是由这个美丽的妹子在床边不舍昼夜地照料着。

    十四五岁的时候,慕辰终于明白,原来,这是因为皇帝疼惜他身体孱弱,便一心要为他娶一个心善貌美又懂医术的王妃,两人也的确是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

    据昭曜国的规定,女子年满十五就可以成婚,锦瑟的母亲却在当年病故,三年守孝期满之后,眼看十八岁锦瑟生辰将近,皇帝凌宛天也不停地赠这个,赏那个,太监几乎踏破了王御医家的门,哈丹巴特尔却横刀来了一脚。

    锦瑟任由慕辰挽着她乌云一般的黑发,窝在他怀中,决绝道:“养好了身子之后,带我走。”

    慕辰的手指穿过她的黑发时,就是一滞。

    锦瑟紧紧搂住他没有知觉的腰,道:“我懂医术,我们饿不死的。”锦瑟说着,说着,便将那桃花瓣似的小脸埋在他的肩头,不一会儿,他的肩头湿热开来。

    慕辰轻轻吻那乌黑的秀发,望着那窗外的一树红梅。西北风吹过,树枝终于留不住那一树花瓣,吹散了些,飘向远方,浅蓝的空中再也寻不见。

    如果能骑马,他会第一个冲上沙场,取下哈丹巴特尔的首级;如果能走路,或者,他就是下一任的国主,她定是他的皇后,可惜。慕辰面无表情地指着自己的双腿道:“能走多远?”

    “不嫁可汗,却要跟着残废。”

    慕辰板着苍白如雪的脸,捧起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在那朱唇上狠狠地吻下去,骨节分明的瘦手也探入了锦瑟前如云团般的酥软,正要将这玉人儿周身的束缚层层解下时,就听窗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太子或三王派来的刺客?

    草原上的彪悍鞑子?

    “来人!”

    中的那团火焰忽地就散了去,慕辰轻轻推开锦瑟绵软的身子,从手中挥出软剑就望窗外抛去。

    熟练地坐上紫檀木的轮椅,由锦瑟推了出门,却见中午抱着那千年奇物的少女,一口皓齿正咬着他的软剑,一手绷着一个口袋,另一手正在狂薅满树的白梅花。

    “好大的胆子!殷王府也是你随便乱闯的!”

    铜雀挥剑就要上前拿下那姑娘,剑锋落处,姑娘小滑鱼似的躲闪着,笑嘻嘻地道:“对不起啊王爷,我养的那只猫兔子不吃普通的东西,只肯吃好的,我没有办法才来偷梅花,要不,您赏点花瓣给我吧,我这里有一小瓶猫兔子的眼泪,当作赔偿好不?”

    慕辰这才发现,短短几分钟,已有一棵梅树被这野丫头拔光了花朵。

    “呜呜!呜呜呜!”

    那猫脸兔子身的雪白小家伙正站在枝头,呲着大白牙大嚼大啃着,原来,他院中的梅树都是由名贵药材的熬药渣子滋养,比普通的梅树更多了些气神。只是,这小东西既来自沧溟山,那么,这姑娘……

    “铜雀,送客。”

    慕辰冷冷道,声音如冰玉击寒清泉。

    说着,慕辰调转轮椅,朝自己的寝殿缓缓滑动,车轮过处,两道痕延伸如银蛇。

    铜雀和锦瑟却站在原地,眼巴巴地盯着那陶蓁手中白得无瑕的小瓷瓶。

    陶蓁冲锦瑟使个眼色,便将瓷瓶抛给她,刚抛出去,一条软剑却如灵狐般扑来。

    白瓷瓶当啷一声,击落在白雪覆盖的地上。

    锦瑟一愣,回眸望着慕辰瘦削的背,几步跟上去,倒是那叫铜雀的少年,十二分的不解,盯着地上的小瓶,不舍地道:“王爷,这么好的东西,不要可惜了……”

    “送客。”慕辰冷冷重复道。

    那铜雀只得挠挠头发,又看了几眼那瓷瓶,躬身挥手道:“姑娘您看,您是走大门还是走墙?”

    陶蓁强压着火气,将那一口袋梅花收拾好,拎着猫兔子,一提气,踩着那铜雀的脑门儿就飞身顺墙出了王府。

    铜雀揉揉脑袋,捡起那地上的白瓷瓶,自言自语道:“王爷,咱们为什么不要那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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