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未衷换了装束,行步于王都以西的一条主路之中。
    她潜修至今,无疑是极有慧心之人。心意跃跃欲试之时,纵然面对一位近道存在,也是信手拈来的试之激之;但是功成之后, 感悟这一番奇妙履历,也不会因此沾沾自喜,甚至忘乎所以。
    一根木棍能够撬动巨石,并不意味着二者轻重相等。
    虽然这是并非真实世界,不至于有甚么真正的危险。但若是对自己的修道之旅造成了干扰甚至中断,那同样不美。
    当然,如此审慎也是因为未衷见识不凡的缘故。她深知到了近道大能这一步,道行非同小可。虽然看上去自己的“易心术”层次更高,成功欺骗了扶苍之感官;但是事后此等人物未必没有推演过去未来,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推演出矛盾,解开迷障。
    千秋城中,修道人虽然数量众多,但是和凡民相比,依旧是数目悬殊。
    故而最善之法,莫过于演化凡民形象,和光同尘。
    恰好未衷本来就有模拟千秋城“士子”的心思,如此做并不算是刻意逃避,而是她本心抉择的一部分。
    约莫行走了半个时辰。
    绕过王都之前的标志性建筑——约莫六十六丈高、通体玄色的“山河社稷碑”,其后是一道幽深阔静的大道——元宸巷,来去匆匆,多是装饰极为华丽的马车一类,偶有行人往来,也是紧靠路边,小步快速行走。
    都城中九寺二十四司衙门, 有小半聚集于这元宸巷两侧。太学及文武会馆,亦囊括其中。
    未衷来到此巷道接近尽头处止步。
    两座规模大小及建筑形制相似的正门,分立于街道两侧。其中东向大门的牌匾,是“崇文”二字;西向门前的牌匾,却是“经武”二字。两厢俱是朱方国庭试会馆,区分只是一者为文试科考,一者为武举罢了。
    未衷对于“武举”那道并无兴趣,因为其在某种程度上,内炼气息、外炼筋骨的武学之道,本就是道术修炼的边缘与皮毛。
    只是她正欲向东而行时,却见一人大步流星,目不瞬视,径直往西向门户中去了。
    此人面颊如玉精致光洁,没有一丝皱纹;明明十分年轻,但是予人的印象偏偏又十分老成。头上带一顶缺了一角的黄色斗笠,十分瞩目。
    更重要的是,此人竟是一位金丹期的修道人。
    未衷念头一动,登时改变了主意。
    随意模拟了一位武举士子打扮之人的气机,未衷紧随其后,踏入门户。
    看守之流,自然是形同虚设,反把未衷当成熟识之人。
    一连穿出三道门户之后,是九道相连的校场,十八般兵器具备,分明供人演武所用。每一座校场门户前皆有一块巨大木牌矗立,分别书写“一品”至“九品”不等,显然是代表着战力高下之区分。
    头戴斗笠的那人一口气走到尽头,号称“九品”的那一方小校场之前。
    此间十六七人,立刻上前招呼。
    虽然这十余人已是此间武艺最为精深的一等,但个个面色十分恭谨。
    有一个看着十分干练的青面长脸汉子,动作极为迅捷,不知自哪里寻一张太师椅放下,口中道:“丁师叔请坐。”
    这位金丹修士从容坐下,道:“今日是哪两人?”
    那青面汉子立刻答道:“是修习永春拳的翟天霖师弟,和修习开山十八手的宋子平师弟。”
    话音一落,已望见隐然靠在后方边缘位置的两人各自上前一步,抱拳为礼,执礼甚恭。
    金丹修士微笑道:“以诸位师侄的本领,得一个武进士是轻而易举,原不必如此拘束。”
    青面汉子惶恐道:“哪里。丁师叔由武入道,乃是千百年一出的人物,如今贵为朱方国宾,岂是我等可比……”
    金丹修士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道:“各取所需,两不相欠罢了,勿要如此作态。开始罢。”
    阶下等候已久的两人,敬上一礼,又相互一致意。旋即口中呼喝了一声,立刻就斗在一处。
    乎乎风声,极为迅烈。
    拳掌相交。传来一道道宛若闷雷的扑击声,可见双方皆有五六百斤拳力。
    那金丹修士面容转肃,凝神观望。
    少顷,只听其高声喝道:“发力需迅猛,勿作虚势,中宫直进。”
    是他见使“开山手”的宋子平出手稍缓,于是加以点拨。
    二人拆了十余招之后,又道:“虚势宜快宜活,宜轻宜浮,不可露形。”
    这一句话,却是针对翟天霖的一式失着,牵引招式过于用老。
    ……
    未衷冷眼旁观,不由纳罕。
    谷铎
    原本以为他是和自己尝试云游于文试馆的用意相同,不过是游艺养心,点凡趣味而已;没想到此人似乎是来真格的。
    未衷竖起双耳,不多时将周遭十余人的议论纳入耳中——与其说是议论,不如说是恭维赞美。
    由是拼接整合,去除浮言,将这金丹修士的来历勾勒出来。
    此人名为丁紫岱,六十年前亦是会馆中武举出身。其在同辈之中虽算的上出类拔萃,但也未必算是一骑绝尘。但此人在一连十余场比斗之后,却忽然顿悟了“由武入道”的机缘,一身经络俱通,换过浊气,竟一举成为一位筑基期的修士。
    是时朱方国中数位元婴修士都大为惊奇,虽因为种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并未收其为徒,但各自指点,待之如亲传弟子无异。
    但是这些仙法秘籍,修炼法门,却于他都不甚相合,一时众说纷纭,疑这丁紫岱竟是个资质极为驽钝之人。
    似乎此人破境,真的源自一场莫名的运气。
    约莫二十余年之后,此人拜谢诸位真人点拨,决意重拾旧道,从精研武艺入手。更时时来到经武阁中,指点当年武举士子。
    原以为此人是“宁为鸡首、毋为牛后”之意,没想到丁紫岱却重新焕发生机,进境一日千里,似乎打通了武学和修道间冥冥中暗藏的关联。
    三年之前,一举破境金丹境。
    在经武会馆中,由是成为一个极富盛名的传奇人物。
    未衷原是模拟的是一个功行不甚高明的武士,以经武阁中的体系而论,约莫是“三品”至“四品”之间的层次,隐在一旁,也无人注意。
    但是她耳中所闻,目中所见,只觉这“丁紫岱”亦是一个极为丰富而有趣的人物,似乎不在昨日所见的楚秀实之下。
    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观摩之间,心意之所寄,竟悄无声息的发生了变化……
    ……
    经武阁正上方千丈,云层隐蔽处。
    季札双目垂帘,身躯微微摇晃,手指在空中轻轻虚叩,十分悠闲。
    实则季札以为,扶苍第一个出阵尝试,其作为是有些草率了。
    一旦点破,又无后续,反而将一道平静的湖面激起涟漪,不能见其精微。
    如今他之行事,却与季札不同。
    六个时辰之前,他隐然来到千秋城的正上方。第四人的身份似乎还杳无踪迹,季札在丁紫岱和齐玉清之间思索有顷,选择了丁紫岱。但是他并未现身,而是暗藏于云端,观望丁紫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季札断然落子,动用了他一门极厉害的“灵台参禅”神通,化用“参禅”之法来“参人”,静心观摩其三日夜。若是本心无暇,那么此人便是他属意的最契合之人;若有瑕疵,那便定然非是。
    若心流历历、秘法笼罩之下,观其三日无微瑕,而最终仍旧属于归无咎四判词中“抱憾而归”一类,那么他也愿赌服输。
    但他坚信,动用本人这一门大神通,又彻底激发自身道缘之后,必然有一个善果。
    然就在此时,季札身躯蓦然挺直。
    他眸中恍惚惊疑,几乎仿佛是堕入了什么幻术之中,充满了惊诧和不可思议;就算是明悟本来之后见到归无咎不可理喻的高明修为,也不能令他失色如此。
    季札疑心是自己感悟错了,双指捏成剑诀,神意一束,遥遥掷下!
    然后,他眉头之蹙,久久不曾舒展。
    他的灵台参禅法,的是极高明的神通。更何况事关他本人道途,又怎会不慎重以待?
    此时经武阁中男女老少五百三十六人,每一人心脏之跳动,脉搏其起伏,气血之周流,甚至于肠胃中积食多寡,任意一人周身毛发微尘之数,任下一个念头、动作大致何时萌发,皆为季札悉览无疑,无有遗漏。
    但就在刚才,季札蓦然发现——
    此殿中一个低阶武士,蓦然变成了金丹期的气息,和丁紫岱大致相若!
    实在是不可思议。
    须知在他的“灵台参禅”秘法笼罩之下,和秘法遥相推演不同。就算有人身怀深藏遮掩气息的秘宝也是无用;因为如此一来,季札虽看不得此人底细,但此人在季札神念之中会呈现为一道实体暗影,反而愈发赫目了。
    仔细辨认,此人的确是金丹境界无疑。
    季札念头疾转。
    若说此人是比他高明更多的近道大能假扮,断然不可能。就算是归无咎,也无把握能够瞒过他的秘法探查。
    那剩下的一种可能性……此人天赋异禀,或许就是那自己和归无咎也推演不出具体相貌的“第四人”。
    猝遭奇变,自己该如何行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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