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进七步,单鞭直入。”
    “虚扣三寸,反接鞭腿九击,浅步环形。”
    经武殿第九擂台,丁紫岱郎朗出声,不住纠正斗法二人招式之得失。
    未衷观战一阵, 已大致理清脉络。
    丁紫岱出言指点的招式,无一不是最富进取精神、于攻杀一道最为激进的打法,此其一;但是他又并非单纯只讲究一个“狠”字,在宏观风格激进的基础上,其招式细节往往有所保留,保证每一式都是长效最佳, 可进可退,落在敌手最难应对的分寸上。
    简而言之, 他的出招思路,似乎是在做加减法。
    先勾勒出最极限的可能性,然后以此为基点,缓缓后撤至一个最佳的分寸上。
    先尽力,再留力。
    未衷看得出来,丁紫岱极为享受这个过程。
    似乎对于回撤分寸的演算,就是丁紫岱本人在指点他人武道修持中获益的途径。但这一环究竟和道途修炼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未衷还未能探其究竟。
    宋子平一拳如炮,自正面砸来。
    翟天霖正要侧身推挡,只听丁紫岱道:“掌力七分,中线弹击。”
    未衷精神一振。
    这是他观战许久,首次发现丁紫岱指点出招的错谬。
    当即脱口而出道:“错了。此着缓矣。”
    第九擂内外,一众皆惊。
    十五六人,一同将目光投了过来。就连擂上正在激战的宋子平、翟天霖二人,也是交换一个眼色,各自推了一掌, 拆出站圈。
    那青面汉子目光锁定未衷, 大声道:“谅你何等微末修为,怎敢……咦?”
    揉了揉眼睛, 茫然道:“你是何人?”
    心中暗道见鬼,此间激斗甚久,他作为丁师叔近人,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一直将此人当做经武殿三品武者庞云峰。未想此时定睛再看,竟莫名成了一位陌生人。莫不是自己中了邪了?
    丁紫岱猛地一抬头,也是“噫”的一声,旋即目光上下扫视,打量未衷。
    态度既惊诧,又是惊喜。
    一位功行与自己相若的金丹修士,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周围,这是令丁紫岱惊诧之处;而此人气息,无端令丁紫岱觉得异常熟悉,仿佛相交数十年一般,几乎一见面就生出知己之念,且坚信对方并无恶意,由是惊喜。
    丁紫岱喟然道:“身为修道中人,能够自武学之途汲取所得者,稀矣。没想到却是遇见一位同道。”
    未衷微笑颔首,道:“丁道友,久仰盛名。”
    丁紫岱也不见外,单刀直入道:“我这一招中线弹击,用掌力七分,其中颇有微妙,想来道友见之未深。这一击若出全力,一时虽然得势,但其后续手段不足,此消彼长只在无形之间。”
    “而留力三分,一时虽然含蓄。但其后续威力渐渐弥漫,十七招之后,当较全力出手要主动的多。若是不信,道友不妨推演一二。”
    未衷摇头道:“非也。若局限于用中线弹击这一式,用力七分的确是胜过十分,自是最佳。”
    “但问题是,这一式从根本上就是错的。”
    “指法成环,上下交征,才是最强应手。”
    言毕,反手一掌劈来。
    丁紫岱目光一凝,这是还原到翟天霖的倒数第二式。
    当即双掌一合,一拧一抱,同样复原了宋子平的应对正着。
    未衷下一招应对,果然并未采取自己所言的掌力一侧,自中线推进的手法。而是借助自己拳法一弓的推力,二指合并一点,往他下颌与胸口的缝隙处钻了进来。
    丁紫岱早就想好了此招的后续应对,横臂一挡,如铁索横江。有这一式阻拦,他自信未衷这一式奇险偷袭之招并不成立。
    岂料未衷手指在丁紫岱手臂之上一架,竟立刻撤回,反击丁紫岱小腹。
    丁紫岱立刻向下一拦。
    但丹田处微微一麻,竟已中招。
    丁紫岱不由出神。
    对方指法成环,虚实并用固然巧妙,但是到底走的是弓背线;而自己向下一拦,走的却是弓弦直线。结果在力量大致相当的前提下,对方竟尔后发先至。
    仔细一想,对手这一钻、一搭的弹力极为诡异。这运劲发力的微妙技巧,层层叠叠,数十道力量的巧妙配合,却是自己轻忽之处。
    丁紫岱面上不胜欣喜,道:“敢问道友上下……”
    未衷道:“在下……”
    话音未落,未衷耳畔忽有一道柔和声音响起:“区区一道传送禁法,小友不要惊慌。”
    擂台之侧,莫名多出一道光柱,将未衷完全笼罩。
    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未衷就这般消失不见了。
    ……
    光影一转,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谷蔵
    季札深吸一口气,平复内心躁动。
    就在方才短短的一刻钟之内,他念头数般变化。
    他的“灵台参禅”虽强,但此法动用却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事先营设好一道“定念”,然后他的感应之力,皆以这“定念”为圆心。
    毫无疑问,季札所设的定念,便是丁紫岱。
    可是未衷的突然出现,却喧宾夺主,将季札心中这道“定念”打破了。这个意外一旦发生,他之神通法门便宣告失败,且短时间内无法再次使用。
    季札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四人议定的分别接触、独自感悟、再一同参详辩证的法子,看似步步为营无懈可击;实则天机难测,注定徒劳无功?
    扶苍的尝试,被楚秀实的敬而远之打破;而他自己自以为万无一失,又被另一位缘定之人的莫名出现所打破?
    但是,此念之后——
    相比而言,最后这位神秘的缘定弟子,有奇异手段能够瞒过自己神通感应一事,分明令季札更加心动。
    季札心中忽然又生出另外一种假设:
    四人功果圆满与否的差别,是否问题并不是出在师徒配对的契合程度上,而是出自四位传人本身?
    这四位弟子中的某一位,背负着特殊的能力,对于传法之人有着莫名的好处?
    所以,无论是归无咎、季札、扶苍、品约四人中的哪一位,只要选定了那最佳之人为弟子,就注定是“功德圆满”,未得其人,便只有等而下之了。
    这个特殊的“弟子”,很明显就是眼前这一位!
    这念头一旦产生,立刻有些不可遏制。
    谁占得先机,至关重要。
    但季札的性格,是谋定而后动。他虽有先下手为强的意思,但若是此人万一和楚秀实一般直言拒绝,那自己就十分被动。是否要断然出手,着实令季札十分煎熬。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令季札下定了决心。
    未衷和丁紫岱在武术讨论中所指出的那一式“回环交征”,运劲发力之技巧极为偏门诡秘,变化总数有逾三千,纵然是魔道嫡传,也要到修炼至元婴境界,于世俗技击之法达到“一法通、万法通”的层次,才能领悟得到。
    此人在金丹境中得见幽玄,委实是不可思议。
    季札由是下定决心——决计不能坐失良机。
    只见季札面容一正,道:“小友你资质奇绝,缘法殊异。本人东玄仙道季札,愿做你的问道引渡之人,你意下如何?若是应允,得见大道不难。”
    未衷定睛一望,暗暗叫苦。
    又是一位有意收徒的近道大能;但是身份角色置换,这一回自己不察之下,成了其所中意的弟子。现在是何时节,怎地行走于世俗王城的近道大能如此之多了?
    念头一动,立刻想到——其实纵然以紫薇大世界中纵观一界的眼力,楚秀实、丁紫岱二位,也是金丹境中极出色的人物。
    一日功夫分别遇见两人,同样是极为巧合的事,不下于遇见两位近道大能。
    似乎有一个封闭的圆环,将这些人聚拢于一处。
    未衷悠游一界,一梦功成,被某一位上真收为弟子,似乎并不算一件很差的履历。
    但未衷心中却隐隐生出抗拒之意。
    因为未衷有一种预感,自己来到这十二上玄经所营造的世界中,绝不是漫无目的的游荡百年。似要做成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才算成功。若是被眼前这位上真收为弟子,却是和那极重要的使命隐约生出冲突。
    但若单单如楚秀实那般出言拒绝,未衷并无把握眼前人定会放手。
    毕竟,那位扶苍上真的执着,未衷历历在心。
    思来想去,也唯有再行空城之策。
    未衷一瞬之间,思虑极详。
    这位季札上真极有可能和扶苍上真是旧识。近道上真对同一人物、同一事物,有合力推演的法子。若是显化同一个身份,却会留下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于是心中观想,换了一个人物形象。
    季札一问既出,心中既隐含期待,又有三分焦躁。
    底牌尽出,在此一举。
    忽然,只听面前之人长身一笑,道:“本人偶尔游戏红尘之间,倒是令道友生出误会了。实在是抱歉的紧。”
    言罢,飘然转身,但是也并不离去。
    季札一愕,只觉眼前一个恍惚。
    面前之人气息大变!
    其气机之精湛深远、广大幽密与不可测度之处,远远胜于自己;既往所遇之人,唯有归无咎或能与之相比。
    季札面色,半红半白。
    窒涩三息之后,才道:“道友好深的手段,是某看走眼了。未想天地之间,还有道友这般人物。不揣冒昧,敢问道友上下?”
    未衷嘴角挑起一抹笑意,淡淡道:“轩辕怀。”
    言毕,大袖一挥,翩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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