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清楚面前这人是在担心什么,可这些人,实则都想岔了。
    她和李廷恩之间,更多的是一场交易。当年爹用一场谋划多年的大火将王太后一起拖下阴曹地府,搅乱了京城的局势,在昭帝要对李廷恩举起屠刀的时候为李廷恩趁势拨出一条生路,这份情,李廷恩不会不念的。
    李廷恩是个重情的人,他要回报自己,而自己的血海深仇,只报了一半,爹已经为此拼去性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自己根本再无余力去思量旁的东西了。
    只是不知道,爹花费这么多年,等到一个李廷恩,选中一个李廷恩,是否真的就可以了解这场恩怨。
    想到沉重的往事,心志锤炼如杜紫鸢也不由得生出几许茫然。至于方才问出那句话后有的一点心慌意乱,也被她压在了不起眼的角落处。
    一直到第四日,传话的人星夜兼程才得以赶到大都督府,将消息告知了李廷恩。
    李廷逸一听说李廷文被人刺杀,暴跳如雷,当即就要带齐人马去同洲,虎狈拦了两下没拦住,跑来禀告李廷恩。
    李廷恩此时正忙着召见几个赞画幕僚,听得禀告,扬了扬眉梢,“让他去罢,去高家叫高作蔚陪他一道。”至于要找人人手妥善保护,相信出了廷文的事情之后,手下这帮人都该懂得了。
    虎狈得了李廷恩的话,下去亲自挑选人手,丝毫不敢懈怠。
    赞画翁同素捋了捋一头保养得宜的长须,眯着眼道:“让四少爷去探探路也好,同洲那李登和,至今不肯与都护府交好,只怕这回之事少不得他的手笔。”
    看翁同素开了口,幕僚孙江就道:“李登和有几分文人的傲气,胆子却小的很。以在下看,只怕他不敢与马文博勾连起来对三少爷下手。”
    赞画河骏急忙插口,“这话未免太武断,李登和自继任同洲刺史,就与大将军府不睦。上一次同洲府城知府一职,又被大都督一力支持定与了冯安凡,只怕心中早存歹意,再被马文博鼓动,难免不会生出几分寻事的心思。”
    “就是寻事,怎敢轻易选中三少爷,说不得还是惊动了。”景玉明看孙江势单力孤,赶忙在边上帮了一句。
    熟料他这一句却被翁同素拿到了把柄,“景兄的意思,是觉着三少爷行事不谨慎,或是不应当遣人跟着那马文博的手下?”
    景玉明闻言大怒,当即恨恨的瞪了一眼过去。
    这个翁同素,为了在大将军面前争上风,真是一点情谊都顾不得了。想当初,还是他先投在大将军门下,翁同素与河骏这些人彼时还嫌弃大将军有前程不要,偏要从文官转为武将,又觉得西北偏远艰苦,只能与蛮奴作战。待得大将军站稳脚跟,被朝廷册封为一品征虏大将军,手下亟需谋臣,自己亲自在大将军面前荐举了他们这些落魄士人,大将军礼贤示下把他们这帮人迎过来,许以厚禄。这下倒好,晓得大将军是个明主,就开始玩心计。都护府初建,大将军设六司,反被翁同素等人后来居上在军务司得了个正经的职缺,成了赞画,虽说干的与自己一样是谋臣的活计,可一个是私下聘请的幕僚清客,一个是朝廷职位,怎可同日而语!
    到了此时,还要在大都督面前挑拨。
    跟随大都督身边的人谁不晓得,大都督溺爱下头的弟妹,单看在西北的四少爷就能窥的一鳞半爪,就是三少爷是堂弟,为了替大都督打探消息,差点危及性命,就是有不妥当的地方,又怎能说出来。只恨自己不谨慎,一个不小心就被抓住了把柄。
    景玉明心中怨恨滔天,偏生他先前已经说错了话,他约略晓得李廷恩的脾气,说错话办错事不要紧,你否认,你气急,那就是大错了。可事涉私情,他也不敢在这等场合请罪,只得生生吃了一个闷亏,望着翁同素目色冷如寒冰。
    翁同素全当没看见。
    做谋臣的,要的就是心狠手辣不要脸,景玉明是于自己有那么一二分恩情,可若自己没有真本事,在大都督面漆那也立不住脚。再有,这出谋划策,想的不同,不把别人踩下去,自己的主张就难以实现,权势地位便通通远离。这不是提着刀上沙场,却也与上沙场差不多了,没本事的人,就老老实实被压着罢。
    一句话将景玉明抢回去,翁同素冲李廷恩抱了抱拳,坚持己见道:“大都督,在下以为,还是需仔细探查一番李登和。”
    “不必了。”李廷恩方才一直冷眼旁观两边人马的争吵。在这之前,这些人交情太厚,厚的都敢为了推行一些想法联手在他面前玩弄心计。他需要用到这些智囊,却也不想这些人把自己视作推行主张的傀儡。眼下一个赞画职缺,恰如其分的将他们分割开来,不至于水火不相容,却也颇有一点水油分开的架势。如此,正正好。
    他心神一转,端了面前的茶,“先叫廷逸去试试深浅,若李登和有异,自会闹出动静。我想知道的,不是马文博想在西北做什么事,而是裴炎卿为何独独挑中了马文博托以大任。”
    这一番话说翁同素与景玉明两边人马都是一滞。
    ☆、第136章 隐杀(上)
    招常理来说人,在这样的事情面前,裴炎卿为何选中马文博,甚至背后是不是就有裴炎卿还是只有这一个人都不打紧,最紧要的,是得弄明白马文博想在西北这片地上闹腾出什么动静。
    可大都督想要弄明白的,却是裴炎卿为何选中马文博?
    翁同素等人都是一脑门子雾水,却不甘心就显得自家都是蠢材,犹豫了一会儿,河骏先开口问,“大都督,您已经查探到马文博的动向?”
    李廷恩但笑不语。
    查探不查探与否又有什么要紧。查探到事情再去阻止,只能算是中策。不管对方有何打算,都能将其彻底扼杀在摇篮之中,才是上上之策。西北这块地方,他不敢说经营的天衣无缝,可既然马文博先走漏了风声,他还掌控不住,这大都督不如换人去做。
    “此事暂且不提。”李廷恩摆了摆手,“我想知道,京中是否有了动静。”
    既然李廷恩坚持略过这件事儿,不管是赞画还是幕僚,自然都不会和主公过不去。
    景玉明先前吃了个瘪,这会儿有心表现,略作犹豫抢先道:“这马文博是裴炎卿继室的胞弟,叫马文博来挑一挑重任,倒也合情合理。”
    翁同素立时反驳,“真有如此简单,你当大都督看不出来?”当谁是傻子,若只为这个亲戚缘故,大都督何必在此事上如此重视。难怪先到西北来也出不了头。
    他讽刺了景玉明一句,不给对方发难的机会,话锋一转,“下臣倒是以为,裴炎卿叫马文博过来,若不是事关机密,只能依仗姻亲,便是有心叫马文博先过来出头,削一削马家的权势。”
    “哦……”李廷恩听到最后一句,身子微微往前倾,正色道:“翁先生细细说一说。”
    一句话就将想要反驳的景玉明等人给堵了回去。
    见到对手被憋的脸红脖子黑,翁同素心中畅快,思路越发清晰起来,先将这段日子看到的谍报消息拉了一遍,飞快道:“下臣听得些消息,说裴炎卿自几年前丧了独子后,原配很快就病重过世。这续娶的马氏两年前病了一场,却被大夫诊出不能生养。没多久裴炎卿就从外面接了个孩子回来,对外只说是过继的族中骨肉,只是京城多有流言,说这孩子乃是裴炎卿在外头的外室所出。只因以前裴炎卿膝下早有嫡子,这外室身份又实在不堪,裴炎卿才一直未曾将这孩子带回来。后来嫡子无望,裴炎卿想要提一提孩子的身份,这才将孩子充作族人之子以过继的名义带回了裴家。”
    说到这事儿,翁同素也忍不住有点发笑。因李廷恩的习惯,京中这些重臣的家里,哪怕是点针头线脑的事情也是有谍务司专门在打听,他们这些谋臣,每日要紧的就是从这些各地打探回来的消息中分离出有用的消息,禀报给大都督,尔后在根据这些消息辨析情势,以便辅助大都督提前做出应对之策。只是重要的消息是有不少,鸡毛蒜皮的也多。他当时看到这个就觉着哪怕是裴炎卿这等经历威国公谋反而不倒的老狐狸,居然有一日会在家事上糊涂,玩的那点子心计。
    他闷笑一声,接着道:“说起来裴炎卿走在外头军威甚重,近年朝廷屡屡有人提出为裴炎卿赐爵。”说到这儿,翁同素少不得看了看李廷恩的脸色,见李廷恩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才继续道:“就是家事上,裴炎卿或因丧子之故,难免糊涂了。他接回来那孩子,年已十二,每日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不过半年,马氏身边的陪嫁丫鬟就有了身孕,听说年前才为裴炎卿生下一个大胖小子,那丫鬟难产血崩,这孩子便记在了马氏名下。偏偏马氏之父前不久又接掌了邹得意留下的兵马。”
    后面的话,大家都是聪明人,便不用再说了。
    孙江此时道:“翁先生的意思,这是裴炎卿有意送马文博来送死?”
    “是不是送死老夫倒是弄不明白。”翁同素看了对方一眼,慢悠悠捋着胡须道:“老夫只知道马文博生性冲动暴烈,横行霸道,在京中一贯声明不好,裴炎卿却是只狐狸。”
    李廷恩闻言笑了一笑,“不仅是狐狸,还是只狡猾的狐狸。”
    能从威国公谋逆事件中脱身,哪怕杜如归当初的一连串盘算原本想要对付的本就不是裴炎卿,可邹得意死了,裴炎卿却依旧身具高位。甚至被调回京城,被昭帝选为压制自己之人,成功与马家联姻,把那群文官都唬弄了过去,这样的人岂能简单。
    说起来,若不是他太想除掉马文博,这一回要在西北玩一个一石二鸟之计,自己还真是弄不明白,这几年到底是谁在京城为自己大肆宣扬,让那些文官个个都将心神全部盯在西北这片土地上,把西北视作心腹大患,连藩王之乱都暂时放在了后头。
    裴炎卿啊……
    李廷恩眼中放出冷芒,扬眉一声厉喝,“来人!”
    万重文倚在玉石靠上弹了弹手中的信纸,叹息道:“消停日子没有多久,又要给这师弟下力气。”
    安原县主看了自家大哥一眼,故意挑拨,“大哥要不乐意,袖手旁观便是。”
    “你啊……”万重文从踏上起身,舒展了一番身子骨,原本懒洋洋的神色都消失不见,正色道:“眼下这样的局势,大哥得为万家后世子孙着想了。”
    安原县主正举着茶壶的右手在半空一顿,没有说话,屋中气氛一时陷入了凝滞。
    万重文看的心中一叹,在安原县主肩上拍了两下,温声道:“不必担心。”
    安原县主勉强笑了笑,看万重文出门将事情吩咐好,半个时辰后才回来,并没打探信上的内容,也没接着说先前的事情,而是道:“大哥可知道姚家的事情?”
    因姚清池与李廷恩有婚约在身的缘故,万重文对姚家一贯颇为重视,闻言立时道:“姚家又出了什么事?”
    安原县主微微一笑,“姚家有意要为姚清词另择婚事。”
    “你说什么!”万重文手上一抖,正拿着的白玉茶杯扑啦啦在案几上打了个滚,茶水翻倒在他翩然的袖口上他也顾不得了,大惊着追问,“姚家要为姚清词重新择婿!”
    安原县主说起这事也不知该有何心态,一脸无奈,“眼下倒还未曾大肆张扬,只是姚家几个后宅妇人私下在与人打听。据姚大太太身边贴身嬷嬷透出来的消息,姚家只怕是担心将来受牵连。”
    万重文听得目瞪口呆,闷了许久方才摇摇头,喟叹道:“终究根基浅薄,姚太师一走,姚家就……”他忽的一顿,“姚凤清还在庄子上住着?”
    “一直没有回去,说是要养伤。”安原县主摇了摇头,曾经的也是京中有名的清贵公子,只因一桩未成的姻缘,便一直蜗居在的乡下庄子上。眼下只怕不仅是京中人,就连姚家,怕也要忘了这个嫡长子罢。
    万重文闻言冷冷一笑,“真是沉得住气。”他重重一拍案几,“先瞧瞧罢,倒要看看姚家那群蠢材能弄出什么动静。”
    安原县主就有些迟疑,“可西北那头……”难不成就将这样重要的消息隐瞒下来,到时候真要被姚家退亲,那可是奇耻大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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