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亮敏沉吟着道:“以朱兄家族掌握的出盐商道,再拉拢一些巨商合力,出盐商道当不是难事。但若是大规模的改煎为晒,那是徐玄扈老大人都未曾办好的事情,特别是现在,北方强敌在前,咱们自己地方不宜动作太大。如果弄出大规模的民变和流民,怕是朝廷会极为不悦……虽然闵大人展现了实力,但毕竟还是新冒起的将领,朝廷未必会如对四镇那般百般容忍啊。”
    徐光启当初就是打算改煎为晒,但在福建能行之事,在淮扬这样的大明最重要的食盐出产地却是遇到了困难。
    一则是世家大户把盐引和盐窝灶户早就瓜分干净,甚至用来煎盐用的林地,草场,芦苇滩都各有其主,普通人想随意捡根木棍都是困难之事。
    在后世枯枝落叶根本无人当一回事,那些麦秸稻杆之所以会被禁止集中焚烧,是因为大面积的大密度的焚烧会在短期内引起大规模的空气污染,是以被禁。
    但在大明之时,绿水是常见,毕竟完全没有工业,粪肥之类除了京师那样的大城市外,在农村都是宝物,收捡肥田,根本不可能象京师那样满街都是粪水横流。
    绿水易得,清山可是难寻,不要说此时的陕西关中山西的山峰早就成秃山,就算是江北江南地方,山林也是日渐稀疏。
    长期的人居采伐导致的结果便是如此,人们不光是烧饭烧水,还有取暖,烧窑,煎盐,所有一切的生产生活离不开活,当然也就是离不开木材。
    少数的地方是用煤,但此时运输不便,基本上缺煤的地方只能用稻草秸秆和木材。
    比如这个时代的晋铁多半用煤,杂质较多。
    而南方的闽铁就更加精炼上乘,因为闵地铁场虽多,但炼铁则全部用木炭,相比煤块,木炭带来的杂质就要少的多了。
    闽地多山多木,就算如此,因为炼铁业和造船业的发达,到明末时,福建已经找不到几颗能够造船的大木头了。
    改煎为晒原本是大好事,可以节省大量劳动力,可以减少环境污染,也使灶户不再缺乏木料秸秆等煎盐的必须物。
    但徐光启少料想了一点,便是垄断这些产业链的人多半身家丰厚,并且掌握着话语权。
    在他们的反对之下,以晒盐之后会使大量灶户失业为理由,将徐光启的计划直接给搅黄了。
    周亮敏此时的顾虑正因如此,若大规模改煎为晒,怕是会使大量灶户失业,造成地方不稳。
    而闵元启的身份地位还是不能和四镇相比,朝廷会隐忍刘泽清,可未必会忍闵元启。
    “在下来此之前,”朱万春沉声道:“闵大人就有全盘的考虑,灶户之事也未必没有解决之法。大量的灶户可以转为工人,择其精壮者从军,再挑一部份开荒种地,还有各种杂工可以安插人手。况且规模也不会太大,估计影响者最多万余丁,这部份丁口,很容易就能吸纳下来,不必太过担心。”
    “既然闵大人有通盘考虑,那还是我多虑了。”
    “不然。”朱万春笑道:“周兄考虑事情周详,而且确为我云梯关虑事,怎么能说是多虑?此后云梯关事多且繁,闵大人当然还是专心于军务,地方政务曲划,经济之道,募集物色能经世致用的人才,我觉得这一类事,我等理应替大人分劳。”
    朱万春知道现在云梯关有各司,各司都有若干主事之人。
    他却隐隐感觉,闵元启身边的事务人手虽然不少,但真正的政务和商务人才还是严重缺乏。
    朱万春不仅打算自己留下,还打算把朱万和等族人也引入一批。
    但人数不能太多,朱家是世代豪商,教养自己子弟自有一套办法。
    精明干练加上读过书,从政或是行商都自有章程办法。
    朱家子弟到云梯关必受任用,时间久了自然会形成一股势力。
    但朱万春不打算引入家族人手太多,过多则招忌,并非是好事。
    周亮敏也是出身名门世家,也颇为精明干练。此人若至云梯关,再招募一些人才到云梯关效力,搭建起一个政务和商务班底来,再加上云梯关原本的人手,差不多就能形成一个较为雄厚的政商班底了。
    闵元启用人主要还是看是不是合用,能不能做事,至于功名一类,却是不怎么放在眼里。
    因此朱万春也隐隐点明,云梯关需要的是经世济用的人才。
    至于那些有功名,擅长诗词,书启,公文,奏疏一类的师爷,此时倒并不是云梯关所急需。
    随着这一场战事带来的利好,闵元启估计能掌握东到灌云,南边抵盐城,北边抵海州这一大片地盘,人口过百万,丁口最少也有二十万左右。
    换了在唐末之时,掌握一州数县,勉强也可以算是个小镇节度了。
    就算在此时,也可以罗致一些秀才,举人身份的人到自己幕府中来效力了。
    刘泽清等诸将幕府就有大量此类人,而史可法的幕府人才就更多了,多半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成名的名士,或是有功名的包括进士身份的幕僚也在其中。
    闵元启却不喜这些名士和有功名的生员,周亮敏只道是朱万春从实际出发,要招罗一些没有功名但有实干之才的人才,当下便是含笑答应下来,并未出声反对。
    周亮敏倒是假以他语,笑吟吟道:“今日听闻阁部身前屡有报信的信使,朱兄为何未留在督师衙门,而是在此召见盐商,足见镇静、功夫啊。”
    朱万春笑道:“非是弟拿乔,而是阁部大人也要通盘考量,弟留下来殊多不便,而且战报一至,底下如何处理是顺水推舟之事,弟静待好音即可。于其在那边虚掷浪费光阴,不如早早见人,将闵大人的打算赶紧实施下来,以免耽搁时日。”
    周亮敏自是感佩,同时也深感云梯关那边行事方略与普通军镇,甚至是和大明各处都有明显的不同。
    重实务,重效率,更重实利而不耽于虚名。
    从眼前朱万春身上,周亮敏更是对闵元启本人有了一层更深的认识,也是暗下决心,此后对身上的士大夫雍容气息还是收敛一些的好,否则便是到了云梯关,怕也是讨不了好。
    ……
    “竟有此事?”内阁首辅马士英下值之时乘八人抬的大轿,四周有过百家丁护卫相随,这些人都是贵州人,大半是马家的家丁,还有一些是其在凤阳总督任上提拔任用的亲信。
    在内阁之中,马士英因为要任用阮大钺之事与高弘图和姜曰广又是爆发争吵。
    前一阵某个东林大佬病逝,马士英表示哀悼,结果姜曰广直接拒绝了马士英的吊唁之举,直言马士英非东林中人,不需要他的吊唁。
    此事等若是伸长巴掌,在马士英凑过来示好的脸上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抽打。
    马士英亦非等闲之辈,黄得功在外是他的死党,兵权在手自是不畏东林,索性就是放开了手脚施为。
    排挤走史可法,接着就是高,姜二人,罗致罪状,令言官攻讦,要在年底之内将高弘图和姜曰广先后排挤出朝堂。
    东林党人当然不会善罢干休,编造弘光谣言,士子集会闹事,言官弹劾,双方你来我往,厮杀已经渐入白热化。
    当然现在只是文斗,距离南来太子案等大案尚有时间,南明的政争也只是刚揭开序幕而已。
    待到左良玉清君侧才渐入高潮,清军已经到江北一带,左良玉和黄得功还打的热闹,东林党一口一个马士英是奸邪小人,要清的是何人自是一清二楚,马士英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双方在外敌当前时厮杀不止,也是千古奇景。
    看到此时江北送来的塘报,马士英脸上也是阴晴不定。
    当下马士英对轿中同座的阮大钺道:“史道邻关键之时首鼠两端,放着嫡藩不立,拥潞犹疑,提出什么拥桂,简直是胡闹荒唐。四镇不稳,老夫为了文臣大体计不得不领头,现在居然遭了小人之忌,被群起而攻。史道邻倒是好,跑到江北又弄出个闵元启,也要开镇,集之兄,这一下东林那一伙子又要得意了。”
    阮大钺和马士英是同年进士,彼此交谊十分过硬,当年马士英对他也有当权后必定起复他的承诺,这也是马士英哪怕闹出轩然大波也要坚持起复他的原因所在。
    此时两人并轿而行,阮大钺看看塘报,笑道:“我看这闵元启的经历简单的很,就是江北的卫所世家出身,和东林一党素无交集。周亮工,周亮敏兄弟非东林党人,倍受排挤,而朱家也是和勋贵,太监有关,对东林向来无甚交集。这样的武官倒算得上是人才,我看阁老不必先划定其是东林一脉,他们欢喜归欢喜,更多的是这姓闵的扫了刘泽清的脸面,刘泽清以前可是跟他们的,又能如何?得大将而不能驭之,无非是一群废物。阁老不妨对姓闵的加以善意,开镇是必然之事,何妨加恩给他封爵?”
    “不妥……”马士英倒是有些意动,但很快又摇头道:“拥兵几千的总兵现在最少数十员,这样就封爵,怕是江南到南京城都是公侯伯了。总得要看这姓闵的下一步如何,他要投向老夫,倒是不妨示好,若不然,自是置之不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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