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素衣过得自在极了,哪怕卸了差事也没回镇北侯府,而是能拖则拖。赵陆离已经平定桐城内乱,却还要整顿当地官场,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只能每隔三天写一封信,报个平安。
    李氏被救起之后生了一场大病,总发高热,连着昏沉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镇西侯找来得道高僧替她化解灾厄,这才慢慢好起来。当关素衣为先太后念完经时,她也彻底痊愈,常来山上玩耍。
    “听说李氏宗族的族长喝多了酒,掉进村口的池塘里淹死了?几个李姓小伙儿下去救他,尸体到如今还没找着?”关素衣将滚烫的水倒进茶杯里,漫不经心地询问。
    李氏半点不见悲色,反而哈哈一笑,“这消息都传到山上来了?”定她死罪的,辱她名声的,推她下塘的,都下了黄泉,一个没能逃脱。这事儿究竟是谁办的,她心里清楚,却一点也不害怕。
    “我那丫头是个嘴碎的,爱打听。”关素衣放下水壶,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句,“死的好。”
    李氏耳聪目明,听见这话点点她,笑得更为爽朗,“我就喜欢妹妹这样的性情,看上去娇娇弱弱的,骨子里却硬得很,配给赵陆离那样的软蛋真是可惜了。”
    关素衣笑而不语,正准备招呼明兰上些茶点,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似乎已经来了一段时间。明兰跪在他脚边,吓得不敢喘气。
    “皇上?”不等她反应,李素娥便惊叫起来,随即走过去行礼。
    “起来吧。”圣元帝虚扶她一把,又压住想起身跪拜的关素衣的肩膀,淡淡开口,“听说你大病初愈,不好好在府里养着,出来作甚?小心又受了寒气,叫镇西侯无心上朝。朕与关夫人有话要说,你先回去。”
    李素娥与皇上相识于微末,情分与别个不同,说起话来自然更随意。她担心地看了关素衣一眼,说道,“皇上,您的事臣妇不敢过问,只求您莫要为难素衣,她是臣妇的救命恩人。”
    “朕为难谁也不会为难关夫人。”圣元帝冲明兰摆手,“送李夫人下山,闲杂人等都退下。”
    明兰与李素娥不敢抗命,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关素衣心里略有些发毛,试探道,“皇上,先太后的遗骨已经安葬了吧?”
    “已经葬回族地。”圣元帝绕到屏风后,沉声下令,“过来,替朕念书。”
    您大老远找来,难道只为了让我给您念书?关素衣心里十分诧异,表面却半点不露,一边指着书架问他喜欢哪一本,一边暗暗观察他的脸色。只见他眼窝深陷,嘴唇发白,眉宇间遍布暴戾之气,像是心魔再起,又像是累得狠了。
    圣元帝按揉眉心,敷衍道,“随你念哪一本,朕听着便是。”
    关素衣低声应诺,想来想去还是拿出佛珠,吟诵往生咒,心道: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我帮您也超度超度,但愿您能去了戾气,多些慈悲。
    圣元帝这些天睡得很不安稳,直到看见关夫人,听她嗓音温柔地说话,那种若有所失的焦虑感才彻底消散。他并不在乎她念些什么,只要能静静待在她身边,嗅着她的气息就足够。然而听见熟悉的经文,他还是愣了愣,无奈道,“你是想超度朕吗?”
    “非也,”关素衣平静道,“臣妇观陛下神色倦怠,眸光晦暗,应是劳累所致。经文能养气凝神,您听这个比听什么都强。”
    “罢了,随你。”圣元帝无奈一笑,这才闭眼假寐,听了一刻钟不到就发出细微的鼾声,显然已经睡得沉了。
    关素衣不敢打搅他,渐渐压低嗓音,又默默守了片刻,然后绕到屏风后等待。这人刚摆脱心魔,偶尔失眠很正常,听些经文的确比读什么书都强。因时下礼教森严,她不便在屋里久候,想起前些天没写完的字,于是转道去了书房。
    白福待她十分恭敬,自然不敢阻拦,只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一个时辰后,圣元帝悠悠转醒,看见屋内没人,舒缓的神色顿时变得阴沉无比,靸鞋走到外间,四下里看了看,越发焦躁难安。
    “人呢?”他眼珠赤红地瞪着白福。
    “在,在书房练字!”白福吓得膝盖发软。
    圣元帝撇开他,大步去了书房,看见站在窗边泼墨挥毫的秀丽女子,这才将满心焦躁压下去。“日后念完书就等在一旁,不要随便乱跑。”他沉声叮嘱。
    “日后?”关素衣挑眉。
    “不瞒夫人,朕近来睡得十分不安稳,唯有听你念经才能缓解一二。”他走到桌边,真心赞叹,“好字!夫人果然才学不凡。”
    “陛下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得空的时候自己也看些经文,或许能好些。”关素衣不敢拒绝这人,他现在能好声好气地与你说话,那是因为你对他有用。倘若因此而得意忘形,甚至不知好歹、推三阻四,他能给你多少荣耀,就能给你多少折磨。
    家人的日子眼看刚有起色,关素衣实在没有与皇权抗争的底气。莫说他只是来听经,便是提刀砍了她,也没处伸冤。这样想着,她无奈一叹。
    圣元帝看似在欣赏字画,实则暗暗观察她的神色,见她虽然面带抗拒,却到底没说什么,这才勾唇笑了笑。从这天起,他每日都来觉音寺听经,失眠的症候一天好过一天,精气神看着与以往迥然相异,竟越显宽和仁慈。
    他偶尔会带夫人下山玩耍,游荡在狭窄的小胡同里,什么都不干,只并肩走在一块儿,也觉得十分快活。他还把夫人带到珍兽园,让她见识自己豢养的野兽,然后将它们放出来比斗。他猜测夫人会吓得往自己怀里钻,却没料她只是呆了呆便恢复镇定,日后再去,竟习以为常,见惯不怪。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到了开春,赵陆离终于带着五万大军归返。收到老夫人口信,关素衣不得不打包行李回镇北侯府。府里还是老样子,草木峥嵘,屋舍俨然,只叶繁生下的庶子赵广长开了,长大了,被老夫人抱到正院抚养。因着这个,叶繁又得了几分脸面,渐渐把下人的心笼络回去。其余几名姬妾被她压得抬不起头,看上去死气沉沉,像是已经到了暮年。
    关素衣与她虚以委蛇几句,这才放下行李梳妆打扮,然后去正门迎接得胜还朝的赵陆离。为了给宫里的叶婕妤铺路,他也是拼了老命,这些年刀光剑影里来去,也不知受了多少伤。他把叶繁当做叶蓁的替身,又把叶婕妤当成什么?对方是叶蓁的双胞胎姐妹,长相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吧?
    难道他移情了?爱上了叶婕妤?这样想着,关素衣感到一阵恶心,正准备掏出帕子捂嘴,就见赵陆离骑着高头大马飞快跑来,欣喜道,“娘,夫人,我回来了。”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快进去洗洗风尘,吃顿好饭。”老夫人连忙上前拉他,叶繁领着赵纯熙和赵望舒围拢过去嘘寒问暖。身为正经主母,关素衣反被挤到最后,用冷漠的目光看着眼前的“阖家欢乐”。
    赵陆离时时刻刻关注着夫人,见此情景胸口像是被扎了一刀,痛不可遏。原来这一世,夫人也并没有把自己当成赵家人。自己离开,她不会担忧挂念;自己归来,她更不会欢喜雀跃。管你来来去去,总也入不了她的心。
    但这怪不得她,只能怪以前的镇北侯愚蠢。思及此,赵陆离推开叶繁,走到夫人身边,握住她略有些冰冷的指尖,笑道,“春寒料峭,让夫人久等了,快进去烤烤火,坐下说会儿话。这么久不见,我对夫人着实思念得紧。”
    关素衣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笑,却终究没能笑出来。
    叶繁欢喜的表情僵在脸上,等夫妻两个走远了才猛然回神,却见一群姬妾指着自己嘀嘀咕咕,嘻嘻哈哈,仿佛在攻讦嘲笑,顿时又羞又恼。她走到正院,抱起睡得正香的儿子,带去给侯爷过目。
    镇北侯府人丁凋敝,她就不信侯爷见了儿子还能把自己晾在一边,尚未走近正厅,就听老夫人朗笑道,“你出门在外能念着素衣,这很好。趁你们年轻,赶紧给侯府开枝散叶。有了孩子,家里就热闹,一热闹人气便旺,所谓多子多福,旺子旺家,就是这个道理。”
    关素衣还没说话,就听侯爷欣然应诺,“娘说得是,庶子和嫡子岂能相提并论?家里只有望舒一个嫡子,到底单薄了些,来年便给他添一个小弟弟。”
    老夫人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儿子说了很多打趣的话。赵望舒傻呵呵地抚掌,直说弟弟好,自己想要一个弟弟;赵纯熙却阴着脸走出来,瞥见呆若木鸡的叶繁,低声道,“庶子和嫡子岂能相提并论,这话姨母听见了吧?眼看父亲回心转意,要把关素衣捧起来,你还不赶紧想办法?若她生了嫡子,镇北侯府可就没广儿什么事了。”
    同样也没有她姐弟二人的立足之地。父亲的改变她如何看不清?分明是对关素衣情根深种,爱入骨髓。倘若他两人又得了嫡子,镇北侯的爵位会落在谁头上还说不准。以前她想留着关素衣与姨母斗,眼下再看,竟是不除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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