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呆瓜聚首

    萧羽在火车卧铺上躺了一路。这一路就在回想自己上辈子是怎么挂得,挂得如此突然,命运随后就扔给他大大的惊喜,简直让他措手不及。

    就那两天,帝都下了一场据说百年不遇的罕见特大暴雨。萧羽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他挂掉前的那一年里,全中国到处都在遭遇“百年不遇”,很无辜的全国人民偏偏就在那一年把浩浩荡荡的百年风云全部遭遇到。

    他那时正在从体育总局大院往火车站赶回的路上,出租车冒着大雨在车海中畅游,车后排座上还有三大包做为样品的羽毛球拍、拍弦和手胶。他请兵羽中心几位领导吃了饭,递烟敬酒,点头哈腰,磨破了嘴皮子,还是没能说服领导赏他一小脸。

    萧羽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做市场、搞推销。他这人就拉不下那张脸,也跌不过那个份,脸皮不够厚,嘴巴也不够贱。

    他还是更适合站在灯光交的赛场上,就静静地站着,一手持球,另手持拍,视万人欢腾喧嚣的观众席如无物,视线胶着在指尖一点,全身每一道肌蓄势待发。寂静之后是满场的电闪雷鸣!

    他就在那里感慨着、遗憾着的功夫,车子到地方了。雨越下越大,小车像漂浮在茫茫灯火人海中的一只迷途小舟。他于是打开车门,下车,想要去取后排座的行李,一脚踏进齐膝深的积水中,却突然踏空,直接掉入了黑洞,从那个洞迅速地消失。

    出租车司机狂呼:“不好啦!快救人啊!这下水道没有井盖,有人掉到下水道里了!!!”

    火车慢腾慢腾却颇有节奏和风度地嘎悠着,比二十年后几乎慢了一倍的速度。

    萧羽觉得这样真好,他终于不用再去舔旁人的脸色,每月为悲催的业绩穿梭奔忙于酒桌饭店、城市之间,再也不用去推销忒么的那一堆球鞋、球拍、拍弦了!

    他现在终于可以打球了!

    火车上还当真遇到了无处不在的扒手,把行李和双肩背包都偷翻了个遍。萧羽十分懊恼,早知道方才把王安买的两火腿肠全部吃光,本来想攒着教练的这份暖人的心意,小口小口慢慢地吃,却便宜了那位饿鬼投胎的扒手。

    还好,钱没有被扒掉。

    他妈妈照例把钞票都缝在他内裤裤腰下的小兜兜里边。扒手还挺检点的,没到这处。

    萧羽从小每一回放长假回家,再从家回到体校,都是装着一裤裆的钱回去,把票子晤得热乎乎的!现在都挺大一个小伙子了,没想到还是被老妈当成个小屁孩。

    从北京站到总局大院就只有几步路,萧羽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公共汽车上挤出来。他悄悄了裤裆里钞票的厚度,还是没舍得打车。

    国家体育总局大院的办公楼门口,早就聚集了目测快有上百个前来参加集训的年轻小队员,看着约莫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萧羽已经算大龄了。

    小队员们按照来路,很自觉也很有地方荣誉感地分帮搭伙,各自站成一坨。

    萧羽悄瞄了一眼,那一大群看起来身材敦实、浓眉大眼、说话口音透着三江平原的淳朴憨直的小孩,肯定是从辽省来的。他们的领队牛气哄哄地背手站着,还雇了几辆三轮摩托,驮着所有人的行李和大包土特产什么的。

    另一大群挤挤满满的小孩,个个看着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身材细挑,不像羽毛球队的,到像是江南水乡某黄梅戏或是越剧团来的小男旦、小女旦。不用说,那肯定是南方羽毛球大省苏省过来的。人家的领队更牛气,直接包了一辆大客车,把全省的希望之星运过来。

    剩下的就是仨瓜俩枣抱团的小分队。

    只有萧羽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到一旁。他反正谁也不认识,别人也不认识他。

    旁边两个福省来的小运动员,瞄了一会儿萧羽,其中一个长了一字浓眉、脸庞方阔的小孩实在忍不住了,拿胳膊肘捅他一把:“喂,你是叫萧羽吧?”

    “哦?嗯。”萧羽傻不愣登地点头。

    那小孩乐了:“嘿嘿,我就觉得是你嘛,你还拉个大长脸不搭理人!前几天全运会十六进八,我们可被你给涮惨喽!”

    “哦都忘了这茬了。”萧羽心想,哎呦,你俩二十年前输的那场无关紧要的比赛,爷早就想不起来了!

    那小孩有些话痨:“咱当时就觉得你这人的名字,咋就起得这乐呵呐!几十个参赛队员里我就记住你的名字了!萧羽你爸爸妈妈是不是生怕走在大街上别人都不知道你是干啥子的嘛?”

    小孩问得特真诚,一脸好奇宝宝的表情,顿时就把萧羽给窘住了。

    小孩说:“嘿嘿,认识一下,我叫陈炯!”

    陈炯身旁的某小老乡不失时机地了一句:“请称呼他‘窘窘’!”

    萧羽彻底给窘了,于是仨小孩一齐乐出了动静,一阵握手寒暄并勾肩搭背。

    四周嗡嗡嗡的攀谈声戛然而止,小队员们的视线全部被刚从总局食堂里出来、晃晃悠悠走回宿舍楼的一拨人吸引。

    “喂,喂,快看,超级丹,牛掰的超级丹啊!”

    “宁姐姐,宁姐姐,我的偶像啊,多么邻家的温柔的一笑!啧啧”

    “那是凌姐,凌姐!世界第一的女双天才凌姐啊!”

    萧羽默默地瞧着这些上辈子他只能在电视转播里欣赏到的人物。

    他发觉这人物一旦成为了“人物”,那气质、步伐和神面貌,就和身旁这一群小萝卜小包子的不一样了。

    小队员们初来国家集训队报到,一个个挺着小脯,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模样,每一只小萝卜的眼神里都浸染着对“国家队”三字金招牌的无限景仰与崇敬,那虎虎有生气的劲头,就如同春日泥土里的竹笋尖尖,争先恐后地破土冒头,你按都按不住!

    而那一群脑门上烫了金字招牌的大萝卜们,早就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鲜嫩水灵,长得太熟了,就好像瓜“瘘”了似的,肩膀是塌的,走路是外八字撇着的,眼神也是向四周无限发散式的,都找不到目标和焦点。

    老队员们用涣散的目光对两旁夹道欢迎的小队员点点头,笑一笑,小萝卜们立时做出一副心花怒放、芳心有托的饥渴萌物状。

    大院门口传来“滋啦”一阵刹车摆尾的声响,一辆铁灰绿色的路虎。

    车上又下来个穿国家队运动服的大萝卜,面容沉静,身形挺拔,迈着两条长腿,一阵风似的刮进宿舍楼。

    萧羽认识这人的脸,国家队打男双的展翔。

    那时候咱国家队所有项目里边,就他们男双组的水平最提不上台面。女队和男单组出了国门都是去争冠军的,男双组是去争取登上领奖台的,还总是迈不进去那一道铁门槛。

    展翔他们那一对双打算是成绩还凑合的,世界排名常年徘徊在前八,赛季状态好的时候能往前六名蹭一小脸。

    “啧啧,兰德——味儿,好车呦!”陈炯惊叹。

    “切,没见过吧?翔哥是我们八一队的老大!我们都坐过他的车,老神气了!”旁边一个八一体工大队的小孩挺起脯,用高耸的下巴点着其他小队员,鼻孔都快要撅起到天上。

    男孩们于是纷纷关注那辆座驾landrover,铁色与军绿色相间,在阳光底下泛出某种冷兵器的锈光。

    女孩子们都哑响没话了,没人大呼小叫“翔哥”什么的废话,就只盯着人瞧,生怕话说多了反而耽误了看人。展翔那种人在人群里相当打眼,他走路不晃不撇,腰杆很直,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白底蓝花运动服都遮掩不住宽肩长腿的好身材。

    走得太快,萧羽都没能瞧见正脸,就只看见那人脸侧从鼻梁到下巴再到脖颈,相当标致又见棱见角的一道轮廓,被暖暖的阳光一裹,削去了过硬的线条,浓密睫毛覆盖的眼眸处微微泛出一层毛绒绒的金边。

    耳畔回荡的是炯炯小盆友的人生感悟:“国家队的真有钱啊!那可是揽胜神行者款的兰德味儿啊!”

    萧羽上辈子跟程辉一起,深更半夜躺在被窝里看世锦赛现场直播的时候,意着电视里的某人,对程辉说:“唉?你说我要是和展翔搭档,能不能打出名堂来呢?我觉得我跟他在场上的打法和步法挺相衬的。”

    程辉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跟他衬个屁!他一米八三,你一米七三。你俩站一起,你说你算是打男双还是打‘混双’的?!”

    萧羽从被窝里一脚踹过去,哼道:“你给我滚!”

    程辉一翻身将萧羽压在身下,骑到他胯骨上,手伸进三角裤里狠狠一揉,揉得他气息渐渐失去节奏:“哼,你甭整天在那里招猫逗狗的,吃着省队的你还惦记着国家队的!就你这水平,你也就只能跟我搭档,凑合在省里混一混!”

    初到总局大院的那一夜,人太多了宿舍不够分,一群小屁孩就只能睡到大礼堂里,一排一排的棉被大通铺。辽帮的小孩挤了一疙瘩,占据铺位的半边天;苏帮的小孩占据另半边天,互相还不喜欢挨着。

    萧羽一个人没帮没派的,自然而然就睡到两帮中间。

    礼堂四个犄角上摆了四台电暖器,轰隆轰隆地表达着震撼的存在感,吵得他睡不好觉。左右两耳耳畔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偏偏左边和右边一个南腔一个北调,互相毫不示弱;那呼噜声打得还颇具地方特色,捎带着各地方言的前鼻音和后鼻音。

    大清早,一礼堂的睡神被集训队的杨领队提起来,听领导讲话。

    萧羽眯缝着一对肿眼泡,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忒么的才六点半!

    自己真是懒日子过惯了,当年的习惯已经成了“不习惯”。当初在省体工大队,每天早上六点起来跑步晨练,往事真是不堪回首。正因为如此,他退役后那十几年再也没有早起过,就是要把前半生缺的觉在后半生给补回来!

    领队请出来国家队总教练钟全海,给新来的小萝卜头们训话。

    钟全海虽然已经退役十年,身形仍然保持着一个羽毛球运动员应有的修长和挺拔。掩藏在长筒运动服里的肌,每一条都维持着惯有的柔韧纤长。

    “今天大家都到齐了,很好!咱这次的集训为期四十天,你们都是各省体工队选上来的好苗子,咱国家队的后备军,明日之星呵!我呢今天就简明扼要讲两点。第一,进了国家集训队,咱们大家就是一个集体,是为了国家的荣誉拼搏奋斗的一个整体,以前有的什么杂七杂八的心思都收起来!第二,咱们这支集训队一共一百二十八人,但是不可能每人都留下,等到集训结束的时候,能留下的也许只有一半的人,或许只有三十人,甚至二十个人!踏踏实实地训练,苦练体能和技战术素养是年轻队员的本”

    钟总教练说的是简明扼要只讲两点,其实后来又blahblah罗哩八嗦地讲了足有一刻钟,讲得领队大人在一旁都开始阖上眼睛补觉。

    萧羽其实就听见了最关键的那一句:这次集训有一百二十八人,最后能留下的也许只有一半,或者三十,甚至只有二十个人!

    他正在心里比划算计着这二十是一百二十八的几分之几,钟全海的最后几句话飘进耳鼓:“下午集合,出发去火车站,赶今晚的夜车去昆明海埂训练基地,开始冬训!也不用在这里调整身体了,反正上了高原你们还得重新调整!国家一队、二队和你们这拨集训队一起上高原合训,为明年开春的比赛周期做准备!”

    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屁孩们听训话听得战战兢兢,被“高原集训”的idea惊得眉毛耸动,钟全海对小孩们的表情似乎很满意。

    他训完了话,从小队员们身旁走过,眼神漫过一颗又一颗炯炯有神的萝卜头,带着温差的视线最终落到队伍方阵的犄角、显得最沉默和心不在焉的萧羽脸上。

    萧羽的眼角感应到了泰山压顶而来的一道身影,条件反似的张了口,探身点了点头:“钟总。”

    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职业病了,见着人就习惯地点头哈腰拉关系,这会儿裤兜里要是有烟,就直接贱兮兮地递过去了。

    钟全海的眼睛骤然眯起,四十岁的一张脸膛仍然像年轻时那样俊朗飘逸,笑了笑,一只手掌忽然伸过来拍拍萧羽的肩膀:“萧羽?”

    “哦,是我。”萧羽肃然立正,没想到堂堂钟总教练竟然在一百二十八个地方队无名小将里还叫得出自己的大名!

    “呵呵,小伙子不错,好好练!”钟全海打了一句五湖四海皆适用的官腔,突然低声问,“你妈妈最近身体还行?”眉眼间甚至带出些关照和讨好的神情。

    “啊?”萧羽一愣,没想到这人见面问候亲戚的,傻乎乎地回答:“她,她挺好的。”

    钟全海大约是发觉自己这话问得十分突兀,简直忘了时间地点场合,把小孩吓着了。他眼底闪过一丝不自在,又迅速恢复往常的张扬和爽快,用力捏了捏萧羽的肩膀:“萧羽,不错,来了集训队可得给咱好好练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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