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敏却神色自若,竟似没将这位威震江湖的明教光明左使放在心上,懒洋洋的道:“我这件事可更加要紧,片刻也延搁不得。”走上几步,到了张无忌身前,提高脚跟,在他耳边轻声道:“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与周姑娘拜堂成亲。”张无忌一呆,道:“什么?”赵敏道:“这就是第二件事。至于第三件,以后我想到了再跟你说。”
    她这几句话虽说得甚轻,但周芷若和站得较近的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以及陪伴新娘的峨嵋八女却都听见了,各人都不禁色为之变。峨嵋八女在衣袖中暗暗捏紧了拳头,倘若赵敏再口出不逊之言,辱及峨嵋掌门,免不了要给她吃些苦头。
    张无忌摇头道:“此事恕难从命。”赵敏道:“你答允过的话不作数么?”张无忌道:“咱们言明在先,不得违背侠义之道。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妇之约,倘若依你所言,便违背了这个‘义’字。”赵敏冷笑道:“你若与她成婚,才真是不孝不义。大都游皇城之时,难道你没见到你义父如何遭人暗算?”张无忌怒火上升,大声道:“赵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让你三分,若再胡说八道,得罪莫怪!”赵敏道:“这第二件事,你是不肯依我的了?”
    张无忌想起她以郡主之尊,不惜抛头露面,在群豪之前求恳自己别要行礼成婚,原是出于对自己的一片痴心,不由得心软,柔声道:“赵姑娘,事已如此,你还是一切……一切看开些罢。我张无忌是村野匹夫,不配……不配……”
    赵敏道:“好,你瞧瞧这是什么?”张开右手,伸到他面前。
    张无忌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全身发抖,颤声道:“这……这是我……”
    赵敏迅速合拢手掌,将那物揣入了怀里,说道:“我这第二件事,你依不依从,全由得你。”说着转身便向大门外走去。
    她掌中有什么东西,何以令张无忌一见之下竟这等惊惶失措,谁也没法瞧见。周芷若双目让红巾遮住了,只听得张无忌和赵敏的对答,更丝毫见不到外间的物事。
    张无忌急道:“赵……赵姑娘,且请留步。”赵敏道:“你要就随我来,不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亲。男儿汉狐疑不决,别遗终身之恨!”她口中朗声说着这几句话,脚下并不停留,直向大门外走去。张无忌急叫:“赵姑娘且慢,一切从长计议!”眼见她反而加快脚步,忙抢上前去,叫道:“好,就依你,今日便不成婚。”赵敏停步道:“那你跟我来。”
    张无忌回过头来,见周芷若亭亭而立,心中歉仄无已,待要向她解释几句,却见赵敏又向外走去,眼前之事紧急万分,须得当机立断,一咬牙,便追向赵敏身后。
    张无忌刚追到大门边,突然间身旁红影闪动,一人迫到了赵敏身后,红袖中伸出纤纤素手,五根手指向赵敏头顶疾插而落。这一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
    张无忌心念一动:“这一招好厉害!芷若从何处学得如此精妙的武功?”眼见她手掌已将赵敏顶门罩住,五指插落,立是破脑之祸,不及细想,窜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脉门。周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来,波的一声轻响,正中他胸口。张无忌体内九阳神功立时发动,卸去了这一撞劲力,但已感胸腹间气血翻涌,脚下微一踉跄。范遥眼见危急,心念旧主,不忍任她顶破脑裂,伸掌向周芷若肩头推去。周芷若左手微挥,轻轻拂出,范遥手腕一阵酸麻,这一掌便推不出去。
    但这么一阻,赵敏已向前抢了半步,避开了脑门要害,只感肩头一阵剧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她右肩近颈之处。张无忌“啊”的一声,伸掌向周芷若推去。
    周芷若头上所罩红布并未揭去,听风辨形,左掌回转,便斩他手腕。张无忌绝不想和她动手,只是见她招数太过凌厉,一招间便能要了赵敏性命,迫于无奈,只有招架劝阻。周芷若上身不动,下身不移,双手连施八下险招。张无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这才挡住。八攻八守,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便即过去。大厅上群豪屏气凝息,无不惊得呆了。
    赵敏肩受重伤,摔倒在地,五个伤孔中血如泉涌,登时便染红了半边衣裳。
    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说道:“张无忌,你受这妖女迷惑,竟要舍我而去么?”张无忌道:“芷若,请你谅解我的苦衷。咱俩婚姻之约,张无忌决不反悔,只稍迟数日……”周芷若冷冷的道:“你去了便休再回来,只盼你日后不要反悔!”
    赵敏咬牙站起,一言不发的向外便走,肩头鲜血,点滴溅开,满地都是。
    群豪虽见过江湖上不少异事,但今日亲见二女争夫,血溅华堂,新娘子头遮红巾,而以神奇之极的武功毁伤情敌,无不神眩心惊,谁也说不出话来。
    张无忌一顿足,说道:“义父于我恩重如山,芷若,芷若,盼你体谅。”说着向赵敏追了出去。
    殷天正、杨逍、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等不明其中原因,谁也不敢拦阻。
    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遮脸红巾,朗声说道:“各位亲眼所见,是他负我,非我负他。自今而后,周芷若和姓张的恩断义绝。”说着揭下头顶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抛开凤冠,双手一搓,满掌珍珠尽数成为粉末,簌簌而落,说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正、宋远桥、杨逍等均欲劝慰,要她候张无忌归来,问明再说,却见周芷若双手一扯,嗤的一响,一件绣满金花的大红长袍撕成两片,抛在地下,随即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上了屋顶。
    杨逍、殷天正等一齐追上,只见她轻飘飘的有如一朵红云,向东而去,轻功之佳,竟似不下于青翼蝠王韦一笑。杨逍等料知追赶不上,怔了半晌,回入厅来。
    一场喜庆大事让赵敏这么一闹,转眼间风流云散,明教上下固脸上无光,前来道贺的群豪也十分没趣。众人纷纷猜测,不知赵敏拿了什么要紧物事给张无忌看了,以致令他急急追出,听他言中含意,似乎此事和谢逊有重大关连,但其中真相却谁也不知。
    峨嵋众女低声商议几句,便即气愤愤的告辞。殷天正连声致歉,说务当率领无忌前来定海白衣庵郑重谢罪,再办婚事,千万不可伤了两家和气。峨嵋众女不置可否,当即分头前去寻觅周芷若,群雌粥粥,痛斥男子汉薄幸无良。
    原来赵敏握在掌中给张无忌看的,乃是一束淡黄色头发。张无忌一见,立时认出是谢逊的头发。谢逊上代有色目血统,面貌形相与中华人士无异,一头长发却是淡黄色。张无忌心想谢逊的头发既遭赵敏割下一截,自必已入她掌握之中。自己如和周芷若拜了天地,她一怒之下,不是去杀了谢逊,便是于他不利,可是当着群豪之前,却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释苦衷。众贺客之中,除了明教和武当派、峨嵋派诸人之外,几乎人人欲得谢逊而甘心,不是报复昔日他大肆杀戮之仇,便是意图夺取屠龙宝刀。是以他一见赵敏奔出,明知万分对不起周芷若,终以义父性命为重,不及解释,便跟着追去。
    他出了大门,只见赵敏发足疾奔,肩头鲜血沿着大街一路滴将过去。他吸一口气,窜出数丈,拦在她身前,说道:“赵姑娘,你别逼我做不义之人,受天下英雄唾骂。”
    赵敏肩头受伤颇重,初时凭着一口真气支持,勉力而行,待得听了这几句话,说道:“你……你……”真气一泄,登时摔倒。张无忌俯身道:“你先跟我说,我义父在那里?”赵敏道:“你带着我去救他,我给……给你……指路。”张无忌道:“他老人家性命可是无恙?”赵敏有气没力的道:“你义父……义父在成昆手里。”
    张无忌听到“成昆”两字,虽早已料到,但当真证实,仍不禁心胆俱裂。赵敏道:“你一个人不成,叫……叫杨逍他们同去……”说着伸手指向西方,突然间脑袋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张无忌想像义父此刻的苦楚危难,五内如焚,当即抱起赵敏,匆匆撕下衣襟,替她裹了伤口,招手命街旁一个明教教徒过来,嘱咐道:“你快去禀报杨左使,命他急速率领众人,向西赶来,说我有要事吩咐。”那教徒答应了,飞奔着前去禀报。
    张无忌心想早到一刻好一刻,世事难料,说不定只半刻之间的延搁,便救不到义父性命,抱着赵敏,快步走到城门边,命守门士卒牵过一匹健马,飞身而上,向西急驰。
    驰了数里,只觉怀中赵敏的身子渐渐寒冷,伸手搭她脉搏,但觉跳动微弱,他惊慌起来,揭开她裹着伤口的衣襟,只见五个指孔深及肩骨,伤口旁肌肉尽呈紫黑,显是中了一门极恶毒的奇门外功。
    他大是惊疑:“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会使这般阴毒武功?她出招凌厉狠辣,更胜于灭绝师太,那是什么缘故?”眼见若不急救,赵敏登时便要毒发身死,他一身新郎装束,身边如何会带有疗毒的药物?微一沉吟,跃下马背,抱着她往左首山上窜去,四下张望,寻找去毒的草药,但一时之间,连最寻常的草药也没法找到。
    他一颗心怦怦乱跳,转过几个山坳,口中不住喃喃祷祝。突然间眼睛一亮,只见右前方一条小瀑布旁生着四五朵红色小花,这是“佛座小红莲”,颇有去毒之效。虽说此时正当仲夏,百花盛放,但这红花恰能在此处觅到,也当真天幸。他心中大喜,抱着赵敏越过两道山涧,摘下红花嚼烂了,一半喂入赵敏口中,一半敷在她肩头,这才抱起她,向西疾奔。
    奔出三十余里,赵敏嘤咛一声,醒了过来,低声道:“我……我可还活着么?”张无忌见“佛座小红莲”生效,心中大喜,笑道:“你觉得怎样?”赵敏道:“肩上痒得很。唉,周姑娘这一手功夫当真厉害。”
    张无忌将她轻轻放下,再看她肩头时,只见黑气丝毫不淡,她脉搏却已不如先前微弱。张无忌略一沉吟,知道“佛座小红莲”药性太缓,不足以拔毒,于是俯口到她肩头,将伤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将出来,吐在地下,腥臭之气,冲鼻欲呕。赵敏星眸回斜,伸手抚摸着他头发,叹道:“无忌哥哥,这中间的原委,你终于想到了吗?”
    张无忌吸完了毒血,到山溪中漱了口,回来坐在她身畔,问道:“什么原委?”赵敏道:“周姑娘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怎地会这等阴毒的邪门武功?”张无忌道:“我也觉奇怪,不知是谁教她的。”赵敏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的小淫贼教的了。”
    张无忌笑道:“魔教中魔头虽多,谁也不会这门武功,只有青翼蝠王吸人颈血,张无忌吸人肩血,差相仿佛。”随即又问:“我早料到义父落入了成昆手中,却始终查不到半点消息。义父此刻到底在那里?”
    赵敏道:“我带你去设法营救便是。在什么地方,却是布袋和尚说不得。我一说,你飞奔前去,便抛下我不管了。”张无忌叹道:“我总不见得如此无情无义罢?”
    赵敏道:“为了你义父,你肯抛下你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何况是我?”说着慢慢斜倚在他身上,说道:“今日耽误了你的洞房花烛,你怪我不怪?”
    不知如何,张无忌此刻心中甚感喜乐,除了挂念谢逊安危之外,比之将要与周芷若拜堂成亲那时更加平安舒畅,到底是什么原因,却也说不上来,然而要他承认欢喜赵敏搅坏了喜事,可又说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后你与那一位英雄潇洒的郡马爷拜堂之时,我也来大大捣乱一场,决不让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
    赵敏苍白的脸上一红,笑道:“你来捣乱,我一剑杀了你。”张无忌忽然叹了口气,黯然不语。赵敏道:“你叹什么气?”张无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马爷前生做了什么大善事,修来这样的好福气。”赵敏笑道:“你现下再修,也还来得及。”张无忌心中怦然一动,问道:“什么?”赵敏脸一红,不再接口了。
    说到这里,两人谁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谈,休息一会,张无忌再为她敷药,抱起她又向西行。赵敏靠在他肩头,粉颊和他左脸相贴,张无忌鼻中闻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着的是软玉温香,不由得意马心猿,神魂飘荡,倘若不是急于要去营救义父,真的要放慢脚步,在这荒山野岭中就这么无止无休的永远走下去了。
    两人这一晚便在濠州西郊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到了一处市镇,在小药店中买了些清毒疗伤的药物,给赵敏内服外敷,再买了两匹健马。赵敏毒伤一时难以拔净,身子虚弱,无力单独骑马,只好靠在张无忌身上,两人时时换马,同鞍而乘。如此行了五日,已到河南江北行省境内,又向北行,数日后过了许州,将到新郑。
    这日正行之间,忽见前面尘头大起,有百余骑疾驰而来,只听得铁甲锵锵,正是蒙古的骑兵。张无忌将马勒在一旁,让开了道。蒙古骑兵队驰过,数十丈后又是一队骑者,这群人行列不整,或前或后,行得疏疏落落,张无忌一瞥之下,见人群中竟有“神箭八雄”在内,暗叫:“不好!”忙转过了头。
    这二十余人见他衣饰华贵,怀中抱着个青年女子,两人的脸都向着道旁,也均不以为意,神箭八雄亦无一人知觉,待这一批人过完,张无忌拉过马头,正要向前再行,忽听得蹄声轻捷,三乘马如飞冲到。中间是匹白马,马上乘客锦袍金冠,两旁各是一匹栗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鹤笔翁玄冥二老。
    张无忌待要转身,鹿杖客已见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娘休慌,救驾的来了。”鹤笔翁当即纵声长啸。“神箭八雄”等听到啸声,圈转马头,将两人围在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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