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一怔,向怀中的赵敏望去,似说:“你安排下伏兵,向我袭击吗?”却见她神色忧急,登知错怪了她,心中立时舒坦。只听赵敏说道:“哥哥,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爹爹好罢?”张无忌听她叫出“哥哥”两字,才留神白马鞍上那个锦袍青年,认得他是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汉名叫作王保保。张无忌曾在大都见过他两次,只因此刻全神贯注于玄冥二老身上,没去留心旁人。
    王保保乍见娇妹,不禁又惊又喜,他虽在万安寺中见过张无忌,但当时事态匆匆,没记得他相貌,皱眉道:“妹子,你……你……”赵敏道:“哥哥,我中了敌人暗算,身受毒伤不轻,幸蒙这位张公子救援,否则今天见不到哥哥了。”
    鹿杖客将嘴凑到王保保耳边,低声道:“小王爷,那便是魔教的教主张无忌。”
    王保保登时想起,当日在大都万安寺中,救出反元群雄的便就是他,只道赵敏受他挟制,在他胁迫之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挥,玄冥二老已欺到张无忌左右五尺之处,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弯弓搭箭,对准他后心。
    王保保朗声道:“张教主,你武功再强,总是双拳难敌四手,快放下我妹子,今日咱们两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须多疑。”
    张无忌心想:“赵姑娘毒伤甚重,随着我千里奔波,不易痊可,既与她兄长相遇,还是让她随兄而去,于她身子有益。”便道:“赵姑娘,令兄要接你回去,咱们便此别过,只请示知我义父所在,我自去设法相救。咱们后会有期。”说到这里,不禁黯然神伤,明知和她汉蒙异族,官民殊途,双方仇怨甚深,但临别之际,实不胜恋恋之情。
    不料赵敏说道:“我始终没跟你说谢大侠的所在,自有深意,我只答应带你前去找他,却不能告诉你地方。”张无忌一怔,道:“你重伤未愈,跟着我长途跋涉,大是不宜,还是与令兄同归的为是。”赵敏满脸执拗之色,道:“你若撇下我,便不知谢大侠的所在。我身子一天好一天,路上走走,反而好得快,回到王府去,可闷也闷死了我。”
    张无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爷,你劝劝令妹罢。”王保保大奇,心念一转,冷笑道:“嘿嘿,你装模作样,弄什么鬼?你手掌按在我妹子死穴之上,她自然只好遵你吩咐,嘴里胡说八道。”张无忌一跃而起,纵身下地。
    神箭八雄中有二人只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袭击,飕飕两箭,向他射来,风声劲急。张无忌左手一引一带,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两枝狼牙箭回转头去,劲风更厉,啪啪两响,将发箭二人手中的长弓劈断。若非那二人闪避得快,还得身受重伤。双箭余势不衰,疾插入地,箭尾雕翎兀自颤动不已。众人无不骇然。
    张无忌离得赵敏远远地,说道:“赵姑娘,你先回府养好伤势,我等再谋良晤。”赵敏摇头道:“王府中的医生那里有你医道高明?你送佛送上西天罢。”
    王保保见张无忌远离妹子,但妹子仍执意与他同行,不由得又惊诧,又气恼,向玄冥二老道:“有烦两位保护舍妹,咱们走!”玄冥二老应道:“是!”走到赵敏马旁。
    赵敏朗声道:“鹿鹤二位先生,我有要事须随同张教主前去办理,正嫌势孤力弱,你二位随我同去罢。”玄冥二老向王保保望了一眼,鹿杖客道:“魔教的大魔头行事邪僻,郡主不宜和他多所交往,还是跟小王爷一起回府的为是。”赵敏秀眉微蹙,道:“两位现下只听我哥哥的话,不听我话了么?”鹿杖客陪笑道:“小王爷是出于爱护郡主的好意。”赵敏哼了一声,向王保保道:“哥哥,我行走江湖,早得爹爹允可,你不用为我担忧,我自己会当心的。你见到爹爹时,代我问候请安。”
    王保保知父亲向来宠爱娇女,原也不敢过份逼迫,但若任由她孤身一人随魔教教主而去,无论如何不能放心,见她伏在马鞍之上,娇弱无力,却提缰便欲往西,当即张开双臂拦住,说道:“好妹子,爹爹随后便来,你稍待片刻,禀明了爹爹再走不迟。”
    赵敏笑道:“爹爹一到,我便走不成了。哥哥,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来管我。”
    王保保再向张无忌打量,见他长身玉立,英气勃勃,听着妹子的语气,显已钟情于他,心想明教造反作乱,乃是大大的叛逆、朝廷的对头,妹子竟受此魔头蛊惑,为祸非小,左手一挥,喝道:“先将这魔头拿下了!”
    鹿杖客挥动鹿杖,鹤笔翁舞起鹤笔,化作一片黄光,两团黑气,齐向张无忌身上罩下。赵敏深知玄冥二老厉害,张无忌武功虽强,但以一敌二,手中又无兵刃,生怕伤到了他,叫道:“玄冥二老,你们要是伤了张教主,我禀明爹爹,可不能相饶。”
    王保保怒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玄冥二老,你们杀了这小魔头,父王和我均有重酬。”他顿了一顿,又道:“鹿先生,小王加赠四名美女,定教你称心如意。”
    他兄妹二人一个下令要杀,一个下令不得损伤,倒使玄冥二老左右做人难了。鹿杖客向师弟使个眼色,低声道:“捉活的。”张无忌突然展开圣火令上所载武功,上身微斜,右臂弯过,从莫名其妙的方位转了过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鹿杖客一个耳光,喝道:“你倒捉捉看!”鹿杖客突然吃了这个大亏,又惊又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心神不乱,将一根鹿头杖使得风雨不透。张无忌欲待再使偷袭,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可施。
    赵敏马缰一提,纵马便行。王保保马鞭挥出,唰的一鞭,打上她坐骑的左眼。那马吃痛,长声嘶鸣,前足提起。赵敏伤后虚弱,险些从鞍上摔下,怒道:“哥哥,你定要拦我么?”王保保道:“好妹子,你听我话,回家后哥哥慢慢跟你赔罪。”
    赵敏道:“哥哥,你若阻止了我,有一个人不免死于非命。张教主从此恨我入骨,你妹子……你妹子也就难以活命了。”王保保道:“妹子说那里话来?汝阳王府中高手如云,自能保护你周全。这小魔头别说出手伤你,便想要再见你一面,也未必能够。”赵敏叹道:“我就怕不能再见他。那我……我就不能活了。”他兄妹二人情谊甚笃,向来无话不说,赵敏情急之下,竟毫不隐瞒,将倾心于张无忌的心意坦然说了出来。
    王保保怒道:“妹子你忒也胡涂,你是蒙古王族,堂堂的金枝玉叶,怎能向蛮子贱狗垂青?若让爹爹得知,岂不气坏了他老人家?”左手一挥,又有三名好手上前夹攻。张无忌和玄冥二老此时各运神功,数丈方圆之内劲风如刀,那三名好手怎插得下手去?
    赵敏叫道:“张公子,你要救义父,须得先救我。”
    王保保见妹子意不可回,心下焦急,伸臂将她抱过,放在身前鞍上,双腿一夹,纵马便行。赵敏的武功本较兄长为高,但重伤后全无力气,只有张口大呼:“张公子救我,张公子救我!”
    张无忌呼呼两掌,使上了十成劲力,将玄冥二老逼得倒退三步,展开轻功,向王保保马后追来。玄冥二老和其余三名好手大惊,随后急追。张无忌每当五人追近,便反手向后拍出数掌,九阳神功威力奇大,每掌拍出,玄冥二老便须闪避,不敢直撄其锋。如此连阻三阻,张无忌追及奔马,纵身跃起,抓住王保保后颈。这一抓之中暗藏拿穴手法,王保保上身登时酸麻,双臂放开了赵敏,身子已给张无忌提起,向鹿杖客投去。鹿杖客忙张臂接住,张无忌已抱起赵敏,跃离马背,向左首山坡上奔去。
    鹤笔翁和其余好手大声呼喝,随后追来。可是这山峰高达数百丈,登高追逐,最是考较轻功,玄冥二老内力极强,轻功却非一流,反是另外四五人追在鹤笔翁之前。张无忌在山上拾起几块石头,连珠掷出,登时有人中石,骨碌碌的滚下山来。余人暗自吃惊,虽在小王爷监视之下不敢停步,脚下却放得缓了。
    眼见张无忌抱着赵敏越奔越高,再也追赶不上。王保保破口大骂,连叫:“放箭,放箭!”自己也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张无忌后心射去。他弓力甚劲,但终于相距太远,箭尖离张无忌后心尚有丈余,羽箭便即掉落。
    赵敏抱着张无忌头颈,知众人已追赶不上,一颗心才算落地,叹道:“总算我有先见之明,没告知你谢大侠的所在,否则你这没良心的小魔头焉肯出力救我。”张无忌转过一个山坳,脚下仍丝毫不缓,说道:“你跟我说了我义父所在,自己回府养伤,岂不两全其美?又何苦既得罪了兄长,又陪着我吃苦?”赵敏道:“我既决意跟着你吃苦,这个兄长嘛,迟早总是要得罪的。你跟周姑娘拜了天地,那我还算什么?我只怕你不许我跟着你,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张无忌虽知她对自己甚好,但有时念及,总想这不过是少女怀春,一时意动,没料到她竟粪土富贵,弃尊荣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低头见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动,说不尽的娇媚无限,忍不住俯下头去,在她微微颤动的樱唇上一吻。
    一吻之下,赵敏满脸通红,激动之余,竟尔晕去。张无忌深明医理,料知无妨,心中却又加深了一层感激,突然想起:“芷若待我,那有这般好!”
    赵敏晕去一阵,便即醒转,见他若有所思,问道:“你在想什么?定是想周姑娘了?”张无忌也不隐瞒,点了点头,说道:“我想到很对她不起。”赵敏道:“你后悔不后悔?”张无忌道:“当时我要跟她拜堂成亲,想到你时,不由得好生伤心;此刻想到了她,却又对她好生抱歉。”
    赵敏微笑道:“那你心中对我爱得多些,是不是?”张无忌道:“老实跟你说罢,我对你是又爱又恨,对芷若是又敬又怕。”赵敏笑道:“哈哈!我宁可你对我又爱又怕,对她是又敬又恨。”张无忌笑道:“现下又不同了。我对你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你拆散了我美满姻缘,怕的是你不肯赔我。”赵敏道:“赔什么?”张无忌笑道:“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赔还我的洞房花烛。”赵敏满脸飞红,忙道:“不,不!那要将来跟我爹爹说好……等我向哥哥赔礼疏通,这才……这才……”张无忌道:“要是你爹爹一定不肯呢?”赵敏叹道:“那时我嫁魔随魔,只好跟着你这小魔头,自己也做个小魔婆了。”
    张无忌板起了脸,喝道:“大胆妖女,跟着张无忌这淫贼造反作乱,该当何罪?”赵敏也板起了脸,正色道:“罚你二人在世上做对快活夫妻,白头偕老,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得超生。”两人说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忽听得前面一人朗声道:“郡主娘娘,小僧奉王爷之命,迎接郡主回府。”只见山后转出二十余名番僧,都身穿红袍。张无忌认得这些番僧的衣饰,那晚在万安寺高塔之下,他们曾出手拦截自己,武功着实了得,幸好韦一笑去汝阳王府放火,才将他们引开,否则要救六大派群豪,委实不易。
    当先一名番僧双手合什,躬身说道:“郡主身上有伤,王爷极是耽心,吩咐小僧,迎接郡主芳驾。”说着举了举手上的一只白鸽。赵敏知道是兄长以白鸽传讯,通知了父亲,是以为这群番僧迎头截住,问道:“我爹爹在那里?”那番僧道:“王爷便在山下相候,急欲瞧瞧郡主伤势如何。”
    张无忌情知多言无益,大踏步便往前闯去,喝道:“要命的,快快让道,否则莫怪我手下无情。”两名番僧并肩踏上一步,各出右掌当胸推到。张无忌左掌挥出,一引一带,将两僧的掌力撞了回去。
    两名番僧齐声叫道:“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似是念咒,又似骂人。赵敏不懂他们的咒语,叫道:“你才阿米阿米哄!”两名番僧登登登退了三步,其后两名番僧各出右掌,分别伸掌抵住一僧背心,将他们推了回来。两名番僧招式不变,又是一招“排山掌”击至。张无忌要以乾坤大挪移心法将二僧劲力化开,不料手指刚触及二僧掌缘,竟尔牢牢黏住。两名番僧大叫:“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张无忌连挣两下,都没能挣脱,只得运起九阳神功反击过去。
    这一次却没将两名番僧推动,但见二僧身后二十二名番僧已排成两列,各出右掌,抵住前人后心。张无忌猛然想起:“曾听太师父言道,天竺武功中有一门并体连功之法。这二十四个番僧集力和我对掌,我内力再强,终究敌不过二十四人合力。”他生怕更有追兵到来,一声清啸,手上已加了三成力,突然往斜里推出,跟着身子向左闪开,这一来,二十四名番僧的劲力已不能联成一条直线,前面六名番僧收不住脚步,直冲过来。张无忌双手连挥,啪啪啪啪啪啪六响过去,六名番僧摔倒在地,口喷鲜血。其后的第七、第八名番僧跟着冲到,挥掌击至。
    张无忌右掌拍出,与二僧双掌相接,微一凝力,正要运劲斜推,忽听得背后脚步轻响,有人挥掌拍来。他左掌向后拍出,待要将这掌化开,可是他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恃九阳神功为根,此时全力对付身前十八名番僧合力,拍向身后这一掌已只不过平时的二成功力。但觉一股阴寒之气从掌中直传过来,霎时间全身发颤,身形一晃,俯身扑倒。原来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忽施偷袭。
    赵敏惊呼:“鹿先生,住手!”扑上去遮住张无忌身子,喝道:“那一个敢再动手?”鹿杖客本想补上一掌,就此结果了这个生平第一劲敌的性命,但见郡主如此相护,只得罢手退开。他纵声长啸,示意已然得手,招呼同伴赶来,说道:“郡主娘娘,王爷只盼郡主回府,并无他意。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郡主何苦如此?”
    赵敏心中气苦,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但转念一想,莫要激动他怒气,竟尔伤了张无忌性命,当下忍住了口边言语,扶起张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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