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细绳从窗台上慢慢降了下去,在风里晃荡起来,逐渐没入了崖下树林。林鱼青看了它一眼,懒洋洋地转过头对龙树说:“趴下去一点,你挺大个脑袋,会被看见的。”
    “谁挺大脑袋?”正伸长了脖子往下看的龙树顿时不高兴了,一双银色大眼泛着凉凉的光:“你还坐在窗台上呢,你先下来。”
    细绳绑在一根长长的粗树枝上,由少年握在手里,从窗台沿儿上伸了出去;林鱼青正要说话,细绳却忽然飞快地微微摇摆起来,顿时牵走了他的注意力。少年忙“嘘”了一声龙树,矮下腰,盯紧了窗下的树丛。
    那细绳上传来的震幅越来越大,好像正被什么东西不断击打似的;就在一人一灵屏气凝神、满心希望的时候,房门猛地一下被推开了,“咚”一声撞在墙上——细绳受了惊似的一抖,顿时不震了。
    林鱼青立刻垮下了脸,回头对来人抱怨道:“你这是第二次了!”
    “你又在玩儿旱钓?”
    艾达拖着她打着石膏的腿走进来,倚着门笑道:“这个办法不就只对一种蠢家伙有用吗,叫什么来着?”
    她嘴唇干裂,面上还是一片大病初愈的苍白。在她昏迷的这几天里,头发也变成了枯草一般的颜色——但至少小姑娘的一双眼睛已经重新亮起了光芒。
    “双环猴。”林鱼青不情不愿地回应道,将细绳卷了回来。一块被五花大绑的猪腿肉带着几排刮痕,随着细绳一起被拖过窗台,留下了一道油亮黄光。
    双环猴是特产于这片山林的一种小动物,虽然叫猴,长得却像个老鼠。这种动物虽胆小却贪婪,一旦尝着肉味,立刻就能红了眼;望着它们死死抱着猪腿不撒手、一点一点被拽上来的样子,成了林鱼青这两天里唯一的乐趣。
    “钓着了又没用,你上次抓住的那一只,把厨房里的麦子都啃了。”
    少年没吭声。
    艾达被裹得像个被子卷似的行动不便,她有点儿吃力地在床边坐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望着他低低叹了口气:“是我拖累你啦。”
    林鱼青忽然烦躁起来,一把将猪腿连着树枝一起扔出了窗外。
    “关你什么事?”
    猪腿肉刚一飞进空气里,从另一侧的窗户中立刻探出了一张脸,扫了一眼崖下,又缩了回去。少年盯着窗外,语气生硬地应道,“反正他们不让我走,我就只能在这儿呆着,你在不在都一样。”
    艾达刚要张口,只听龙树立刻认真地纠正了一句:“不对,如果不是因为她,我带着你硬闯,咱俩也能走了。”它看了看二人:“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我是坠灵,跟你们不一样,我有话可以直说。”
    小姑娘登时血液上涌,连耳朵脖子都涨成了一片通红——林鱼青对龙树轻声斥道:“你要是没事干,就去找百九聊天!”
    龙树顿时沉下脸、不高兴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出了门;黑毛团子从门边一闪就消失了,留下了两个孩子在尴尬中大眼瞪小眼。
    大祭司原本答应林鱼青,替他打听村人下落一事,现在因异族突然入侵而搁置了。由于这一次战况危急,连愈凯也亲自动身去了前线;所以在走之前,他留下了一个祭司、四个獠国战士照料两个孩子——他们都很有礼貌,却从来不走远。
    再加上林鱼青顾忌着艾达,再着急也不能离开英灵殿,只能一直困坐在房间里;连他自己也察觉到,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了。
    “有什么新消息吗?”少年看了艾达一眼,冷不丁地转过了话题。
    艾达暗暗松了口气,忙道:“对了,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今天又来了一只信鹞。我问了哥尔祭司,他说确实是前线来的……只是,消息不大好。”
    或许是愈凯的意思,獠国人并不对两个孩子避讳他们的前线消息。上一次来信鹞已经是三四天前的事儿了,那时就听说战事陷入了胶着;林鱼青想了想,压下一肚子情绪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昨天晚上一场交战,又失利了。虽然损失不大,但是那么多援军都赶过去了,又有坠灵助阵,也不知道为什么连一场小胜都拿不下来。哥尔祭司看完信以后,就急急忙忙地又发出去了好多只各个部落的信鹞,我猜他是要再调集一次兵员。”
    “这么快又要调兵了?是有点奇怪……”林鱼青皱起了眉头。
    在大部队还没有赶到山口关卡时的那两天,异族趁着关卡空虚,一口气发起了不死不休的猛攻,直到援军终于赶到时才退了兵。但是那时,留守的八千獠国部队已经几乎全数战死,只剩下一地伤残病弱,尚在苟延残喘地守卫着摇摇欲坠的堡垒。
    一开局就损失惨重,异族把獠国人彻底地激怒了。从境内各处征集起来的部队,源源不断地开往了山口关卡;在此存亡关头,他们也把坠灵失踪一事放在了一边,只全力迎战。从英灵殿这边的反应来看,战场上的祭司们在这段时间里,至少已经召唤了五六次降灵——
    只不过……居然寸功未建?
    战场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更详细的消息了吗?”林鱼青追问了一句——但他也知道,大祭司没有向后方汇报战况的义务,如果不是为了调集更多部队,恐怕连今天这封信也不会有。
    果然艾达摇了摇头。她看了少年一眼,又道:“刀锋部落的几只信鹞最近也一直在阁楼里呆着没出去过,不知道斯图卡怎么样了。”
    林鱼青抿着嘴角,转身走到了窗外。他这一露头,从另一扇窗户后方就立刻也走近了一个人影;但是少年一眼也没朝那个方向瞧,只是望着屏障山脉郁郁葱葱的林荫,拧起了眉毛。
    “这样下去不行……”他低低地说道,脑子里飞快地转过去了好几个念头。
    “什么?”艾达没听清。
    林鱼青回头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一头枯黄得像草一样的头发底下,一双眼睛里泛着浅浅水光,正茫然地望着他。他目光一低,落在了她还打着石膏的腿上,稍稍一迟疑,终于还是凑过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会儿话。
    “怎么样?”林鱼青目光亮亮地望着她,“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了……他们不怎么防备你。”
    艾达咬紧嘴唇,想了一会儿,慢慢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一天,平静地过去了。
    林鱼青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放在了火上的水缸,一旦揭开了盖子,底下全是咕嘟咕嘟的滚水——有好几次,他甚至怀疑自己没有掩藏好心中逐渐发酵的焦虑激动,让住在隔壁的那个战士看出了端倪。
    不过好在没有人发觉他的异常。月夜又一次如约来临了,一切都像往常一样。
    夜越来越深,英灵殿与层层山脉一起寂静了下来,沉入了无声的幽暗。远方山林里,不知是什么虫鸟发出的鸣叫声,模糊地盘旋在天际,更衬得大殿里一片死寂。即使是轻轻的“咕咚”一声,也能在黑夜中悠悠地回荡开——一个人影立即坐了起来,快步出了门。
    在他快要接近走廊尽头那扇门时,一双银亮眼睛突然在幽暗中一亮,如同漂浮在夜色里的两盏银芒;余下的身体仍沉浸在浓浓的黑暗里,与黑夜分不出彼此。
    “干什么?”龙树低低地问道。
    那人影顿了顿,继续朝门口走了过去,仿佛不知道拦住门的是一只坠灵:“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动静,看一眼,确保没事就行。”
    那双银芒在他身上转了一转,龙树没再说话,无声地为这个獠国战士让开了路。
    他轻轻地推开门,却冷不防被从门缝里突然蹿出的一个黑影给惊了一跳,他急退两步,刚要伸手探向腰间,只听“叽咕”一声,那小小的黑影腾地蹿上了屋顶,一条长尾巴在它身后一甩,顺着边角迅速逃得不见了踪影。
    “双环猴?”那獠国人吐了口气,将手从腰间拿下来时,一圈白丝丝的光在他衣服里亮了一下,随即又被遮掩住了。
    龙树一双银眼在他腰间一望,两只坠灵彼此都没有说话——那一只形态古怪,不像是一个生物的样子,或许不会说话也未可知。
    那獠国人回头看了一眼龙树,没有走,反而慢慢推开了门。
    黑暗所笼罩的屋子里,一切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形状;他正要走近床边去看看时,床上人翻了个身,撑着胳膊肘抬起了头——见自己吵醒了对方,那獠国人道了一句歉,一低头退出了门外。
    龙树盯着他回到了隔壁房间,等了一阵儿,轻盈地跳了起来,朝大殿处走了过去。另外一只坠灵或许能察觉到它的一举一动,但只要林鱼青不乱跑,它作为一只不能离宿主太远的坠灵,还是有一定自由度的。
    它的身体融进了夜色里,只有一双水亮的银芒在黑暗中忽忽悠悠地变换着位置;有时会突然黑下来一瞬间,那是龙树眨了眨眼。
    顺着艾达说明的方向,龙树没花多少时间就来到了大殿外侧的鸟棚——还没走近,一股鸟屎的气味就逐渐浓郁了起来,黑毛团子顿时停下了脚,往后退了两步。
    想了想,它又往后退了几步。
    要不是一个低低的声音忽然叫住了它,龙树能一路退回房间去——“你要跑哪儿去?快回来。”
    黯淡的月光仅仅只能染亮鸟棚半开的门,林鱼青只探出了一张脸,看起来也像是漂浮在了半空里似的。从他身后传出了尖尖的轻叫,以及鹞子们不安地拍打着翅膀的声音——一起冲出来的,还有鸟棚里难以形容的那种气味。
    “我就在外头替你放风好了。”不远处的黑毛团子挪动了几步,却没有靠近鸟棚,只是保持着距离转到了另一边去。
    “艾达那边没被发现吧?”
    “没有,你快一点,我有洁癖。”
    林鱼青叹了口气,深感这些坠灵其实一点也靠不住。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纸,掉头进了鸟棚——这些几乎负责了整个獠国通信系统的猛禽,足有几百数之多;他不敢点灯,只能摸黑走在巨大鸟棚里,感觉到它们敏锐的眼睛正停留在自己这个陌生人类的后背上。
    假如龙树也能一起进来,不仅能震住这些动作灵敏的凶鸟,还能和他一起找找大祭司专用的那一只雀鹰;只不过——算了,林鱼青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眯起眼睛,仔细地一只只看了过去。
    鸟棚后是一处一处的开口,似乎是专门给鹞子们飞离的出口,此刻多少透进了一层雾气似的月光。但在昏暗中要辨别这些灰灰褐褐的大鸟,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值得庆幸的是,听艾达说大祭司那一只天生一身白羽,没有一根杂毛,体型也比其他的雀鹰要大上一圈儿——在鸟棚里深深浅浅地走了接近一刻钟,林鱼青终于看见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那个,你好啊,”少年在这只雪白大鸟面前停了下来,犹豫着朝它伸出了手。他手里握着那个费了不少心血才写好的纸卷,当那双血红眼睛朝他一扫时,手不由得在它旁边停了下来。
    “发个信这种事,你不是已经做了很多回了吗……能不能让我把这个系在你腿上?别啄我,我保证轻轻的,不疼。”少年跟雀鹰打起了商量。
    雪白大鸟警惕地望着他,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工夫,它才慢慢缩回了脖子。林鱼青松了口气,忙趁它松懈下来的时候,将纸卷系好了,却没有解开它腿上的链子——白鹞子一扇翅膀,似乎发现了不对;少年连忙一边道歉,一边转头跑出了鸟棚:“只系上就好了,你不用飞,我走了!”
    他跑到了鸟棚门边时,外面依旧是一片寂静,只有山风在不断地摇摆着树枝。随着他推开门的动作,月色下门影被拉长了一晃,又回到了原处。
    少年屏气凝神地等了一会儿,见周围没有一丝声响,这才轻轻地挪动步子,用气声喊了一句:“龙树,你在哪儿?”
    夜幕下静静的,半晌没有传来回应。借着迷蒙的月光,他四处看了一圈,却哪儿也没见着刚才那个黑毛团子——龙树要是闭上眼,就能融进黑夜里去,叫人找也找不着。
    “龙树,我出来了!”这一次,他微微抬高了一点声气。
    少年等了一会儿,一颗心在一片幽静里越提越高。就在他几乎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哗啦啦的一道声响登时令他浑身肌肉一跳,差点从嗓子眼儿里滑出来一声叫——猛一拧头,他顿时松了口气:一双线条流畅的银亮光芒,正从斜坡边上一处漆黑的树丛里钻了出来。
    “你去哪儿了?”林鱼青忙几步赶到崖边,轻声抱怨了一句。他刚要伸手去接攀在树枝上的那只黑毛团子,只听它忽然语气低沉沉地叫了一声:“下来!”
    “下去?”林鱼青一愣,不由往下扫了一眼。
    下面是个断坡,布满了石块和灌木丛。再往下延伸出去,它就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了,叫人难以看清下方的地势。在这样月光黯淡的夜晚里,正常人大概都不会在屏障山脉里,顺着这样的断坡爬下去。
    当林鱼青攀住岩石,感觉自己手臂肌肉都颤抖了起来的时候,他默默地将自己从“正常人”里除了名。
    龙树已经变成了战斗形态,此刻体态高大行动敏捷,如黑豹一样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落了下去;它四爪一踩稳,立刻抬头轻声喝道:“你快一点!”
    “你先告诉我,下面到底有什么啊?”灌木枝条不断地从脸上、身上刮过去,林鱼青没好气地问道:“而且我待会怎么上去?”
    一句抱怨刚刚说完,他只觉小腿微微一疼,似乎被什么东西给一口咬住了;龙树也知道自己力量惊人,只轻轻叼着少年的裤腿,一把将他拽下了断坡——林鱼青死忍着,才没有在枝条抽打、石块磨刮、身体失重之中叫出声来。
    “咚”地一下,他重重地落进了一条凹道里。
    “刚才从大殿里跑出来一只双环猴,”龙树压低了声音,也跃进了凹道里。“对,就是你下午抓住的那一只。它看见我时似乎受了惊,慌不择路地一头扎进了这个断坡下方……”
    “那又如何?”少年用气声问道。
    “我当时没在意,但是没想到过了片刻,那只双环猴又匆匆忙忙地从断坡下冲了出来。”一双银亮大眼在黑夜里凝视着林鱼青,低声道:“它看起来很害怕,竟然连我还在上头都忘了。”
    少年立刻不出声了,迅速爬了起来。他仅与龙树相伴了几个月,但以一人一灵之间的默契,已经用不着把话说透了。
    “准备好了吗?”龙树轻轻问道。
    “好了。”林鱼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的时候,龙树的“自他相换”已经发动了。
    他只有五秒钟。
    身体像是海浪打出的泡沫一样,眨眼间就消融在了黑夜里,沉入了大地和山林,与其成为了一体。他不再记得自己是谁了,因为他好像只是这片天地间的一部分,随着土地远远地延伸了出去,随着山脉起伏跌落。
    泥土的腥气,虫子的鸣叫,雾一般的月色,从叶片上滴下来的露水……在他的意识与大地相连以后,仿佛由他承载起了山林万物一样,土地在他目光之中展现开了一切。
    这种感觉奇妙极了,好像他就是大地本身。大地内部的黑暗深深浅浅、层次分明地铺展开来,毫无预兆地,林鱼青突然看见了。
    他在大地里看见了上百双眼睛。
    上百双灰灰冷冷、形状恶毒的异族的眼睛。
    它们正在屏障山脉中的某一处,随着尖尖的头来回摆动,正左右扫视着身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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