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飞登基后不久,曹彬本已发配到了巴州,但很快陆飞又召他回来了,曹彬从返回了汴京。这事儿实在不怎么起眼,因为汴京的大官贵胄实在太多了,曹彬这种落了架的凤凰不如鸡的武将回来,并不能引人注目。
    不过曹彬立刻在万岁殿受到了皇帝的召见。一番君臣之礼,以及在场面上说的述职内容。陆飞又赠了一些礼物以示嘉奖,无非就是马鞍剑鞘之类的,实际值不了几个钱,但因为是皇帝送的佩戴起来更尊贵。
    过场一完,陆飞径直站了起来离开宝座。
    曹彬虽然不能抬头看,却能从余光里瞧见陆飞离席,他一时无措……还没谢恩告辞。
    这时陆飞随口说道:“曹将军到内殿来,陪朕下一盘围棋再走。”
    曹彬这才恍然,原来是要单独有话谈。
    景福殿,本来就是皇帝在东殿办公后就近休息的地方,没有案牍、没有当值的官吏,十分清净。
    陆飞坐在一张软榻上等着了,指着对面的位置道:“曹将军坐罢。”
    曹彬忙抱拳道:“谢皇上赐坐。”
    陆飞伸手在瓷盅里抓了一把,“哗”地一声响,里面冒出黑色的棋子。陆飞抬头笑道:“朕不必自谦,说句实话,下围棋是才不久和寇准学的,现在还是个半吊子,不怎么会。”
    曹彬抱拳道:“皇上心在天下,而非一个小小的棋盘。”
    陆飞道:“曹将军是个儒将,恐怕对弈也颇有造诣,与朕下便轻松了。”
    “不敢不敢。”曹彬小心对答。皇帝的意思,他下棋很烂,所以曹彬不用用心在棋上、可以把心思用在别的事儿上?
    果然陆飞很快就不谈下棋了,空着棋盘就问:“西南形势如何?”
    曹彬沉吟片刻,说道:“西南本就是‘中国’一地,只因战乱割据才立国数十年……就像一个亲生孩儿,抱|养出去了一阵子,过几年再拿回来养,只要别动不动就打断腿,养熟不过时日长短而已。”
    陆飞顿时乐了:“朕刚知道曹将军原来是个幽默的人……便是说话挺有意思的人。”
    曹彬道:“臣失礼之处,请皇上降罪。”
    陆飞不以为然,没有理会,不过神色完全没有要拉下脸的迹象。他拿着黑棋就落了一子,反正前几步无论高手低手都有固定模式,不用多想。
    曹彬见状,也拿起白子放了一颗在自家的右侧。
    陆飞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最近有些事儿可能曹将军在西南没听说。朝廷兵力仍嫌不足,先是议府兵制,但自百年前藩镇割据以来府兵制早已败坏,重新拾起诸多麻烦;后又议‘乡勇’。”
    曹彬一面听,一面眼睛瞧着棋盘上。
    陆飞继续道:“具体的事儿有点变化。乡勇将士先登记造册,不分身份职业、不限制其经商科举,平素由朝廷委派文武负责定期考核训练,没有军饷、自带粮秣;但免除将士及其直系家眷的徭役,战时聚拢成军,或出征打仗。则由国库拨付兵器、甲胄、马匹、粮秣等一切用度,并论功行赏。”
    曹彬听罢抱拳道:“微臣斗胆,如此一来兵将的士气便更高了,或许比以前的乡勇更堪用;不过相比之下,国库的开销也会增加。”
    陆飞道:“曹将军此言中肯。届时颁发诏令,还可以承诺为国征战的将士,将来在科举、行商等诸事上予以优待,具体如何优待,以后再落到实处。”
    曹彬道:“皇上此举,将开天下尚武之气。”
    “曹将军不愧为儒将,眼光与别的武将似有不同。”陆飞看了他一眼,又道,“曹将军对此事有没有兴趣?”
    “不敢不敢……”曹彬愣了一下,忙道,“臣的意思是不敢挑三拣四,臣为皇上效命,皇上吩咐,微臣敢不尽心?”
    陆飞听罢点头道:“西蜀国对大唐不敬,前番周皇后掌政,草创大唐,朕曾奏请周皇后下懿旨让西蜀前来汴京朝贺,那个孟玄喆想必是昏了头了,竟敢藐视我大唐天威,不来,故朕欲伐之,需乡勇军十万建西南大营,全部要装备劲弩、火器,朕要对西南一举平定。军需装备你不用管,兵员你来管;曹将军回去想想,拿出一个法子来,需要甚么东西、需要甚么权力,先上奏看看。”
    陆飞言下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巴州一带的大唐地方将领他不信任,原因很简单,这些人中有几个就是当日上书要朝廷赐他们‘听调不听宣’之辈,这些人自恃手里有兵,又处在大唐的边境重镇上便以为可以要挟朝廷,陆飞现在有权有兵有人要枪,怕你们个甚。
    曹彬瞪眼道:“臣何德何能……”
    陆飞不动声色道:“干好了就有德有能,十万军,别管它是甚么兵,主将的级别不会低了。”
    曹彬忙道:“臣不敢……臣只消尽力办好皇上的差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说着脸上已经泛红光了。
    陆飞手里很多能征善战的大将,恐怕曹彬自己也没奢望这等重用的机遇偏偏能落到他的头上,他看起来十分惊喜激动。
    陆飞打量了他一番,心里嘀咕着希望自己没看错人。
    曹彬历次大小战役,胜多败少,是个可堪大任的人,这是陆飞重新启用他的一个原因,除此之外,二人都明白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心里总会有一个难解的疙瘩,尤其是曹彬,他以为陆飞称帝后就是自己的死期,但仅仅是个发配,现在再看,皇帝真正做到了以德报怨。
    能得到皇帝这样的赏识和释怀,曹彬唯一誓死相报君恩了。
    陆飞觉得乡勇这种单兵战斗力很差的军队,正需要这种稳打稳扎的武将,才能发挥应有的价值……能用奇谋妙计、勇猛的武将,说不定还办不了这等事。
    陆飞也没说甚么有文采的话,径直说道:“好好干。”不过目光里却充满了期待和厚望。
    曹彬又是一拜,声音都有点走样了:“皇上天恩,微臣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陆飞笑而不语,其实这事儿在他看来不过是双向选择,自己给了他机会,但同时也需要那个人,有时候甚至可遇不可求、别无选择……如果真的想办成事!要是不在乎结果好歹,那当然皇帝是想用谁就用谁了。曹彬征过江南,对西南的事他也有经验,因为他以前为大宋攻灭江南诸国后,本想继续乘胜而下西南蜀国,却没承想辽军突然进犯雁门,赵家皇帝才不得不下旨曹彬班师。
    一盘终了,黑白双方平分秋色,看样子这盘棋是以和棋收场,不过以陆飞烂到极致的棋艺应该在曹彬的布局下活不过片刻,但现在和了。
    陆飞温笑指指棋盘道:“若朕把此棋盘比作当年江陵城的瓮城,曹爱卿作何感想?”
    霎时,曹彬满头大汗,突然匍匐于地:“微臣羞愧难当,请皇上赐臣一死。”
    “起来吧,朕想说的是,当年你没能杀了朕是你最大的战功,正如你今天故意不赢朕一样,你心里怕朕,怕也是忠诚的一种表现,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朕贵为天子,自是海纳百川,能容常人所不能容之事,朕不是那种小肚鸡肠之人,之前你我各为其主,无关对错,当前你能做好一个大宋的臣子,今天朕相信你曹彬也能做好一个大唐的臣子,你说是吗,曹爱卿?”
    曹彬伏在地上颤声道:“皇上真龙天子也,微臣……”他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
    恩威并施是天子惯用的伎俩,对付仇家最好的方法不是除掉他,而是他让匍匐在自己面前对自己顶礼膜拜、言听计从,这才酣畅淋漓。
    ...
    曹彬走后,陆飞在书房内坐了一会儿,又起身走出东殿,站在台基上的栏杆后面。下面偶有官吏和宫人经过,发现皇帝站在上面皆停步屈膝行礼,陆飞也不搭理他们,他们随后便弯着腰走过。
    陆飞暗自长长呼出口气来,眺望着皇城内的风景。此时,想要办的事又不能马上完成,欲|望在胸中压着有种气闷的感觉。
    以前他以为皇帝富有四海,要是坐上了皇位、甚么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随意挥洒;但并非如此,他现在感觉甚么都缺,缺钱缺粮缺兵,干点事总得想想有多少实力然后忍一忍……北伐幽州没有成功,心里更是堵了很久,原本可以得到那么多地盘,十六个州有大片气候良好的平原,意味着大量的资源,巨大的威望!贪婪、占有欲,无法挥去。
    陆飞走出来是为了散散心,平静一下心境。不过眼前的光景,却让更多的头绪涌上心头。
    皇城前朝的格局,类似一个“回”字,万岁殿两侧各有左太和门、右太和门,东西门外还有广政殿、紫云殿等建筑,并且有政事堂、枢密院、翰林院、各寺等衙门的官署。
    看到那些重檐层层的房屋,陆飞就忍不住想那些官吏是不是在用心帮着管理国家、都在干甚么,但是他又办法,必须要大量的人维护朝廷的运转,陆飞只能希望他们都尽力好好干!
    每天收到的奏章只能反应最粗略的大致情况,实际上每个衙门、每个地方都有数不清的案牍、规矩以及办事的法子……而且人心各一,人们真正想甚么、安的甚么心,没人知道。陆飞一个人也别想理清楚,他每天只有那么点时间和精力。
    陆飞站了一会儿,便返回书房,把未处理完的奏章拿来看一遍,加以批复。
    “沙漠是由无数的小沙粒组成”,这样的思维方式,此时陆飞倒有点力不从心了。
    不知不觉中,“咚咚咚咚……”的钟鼓声敲响,诸衙散值,陆飞也停下手里的事儿,乘辇离开万岁殿。
    今天的心境不太好,事儿也多一些,他离开万岁殿时脸色有露出了倦意。
    陆飞径直去往坤宁殿皇后寝宫,决定当晚就在没藏黑云这里就寝。这偌大的皇宫,有很多女人,不过陆飞的妻子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正牌皇后没藏黑云,还有他的嫡长子陆宸,名字是陆飞取的,作为皇长子,继承皇位的可能性很大,宸字比较偏僻,这就为以为民间如果要避讳少了很多麻烦。
    没藏黑云自然带着儿子一起见礼,教陆宸叫父皇,又教他礼数。这孩子十个月,刚会走呼,十分好动活泼,说话还不利索,教了半天也不会,陆飞便在旁边一边看宫妇喂他吃粥,一边逗他。不料没多久,不知道陆宸哪里不舒服,便在那里手脚乱蹬,哇哇大哭起来,把宫妇吓得跪地求饶。
    没藏黑云皱眉道:“是不是烫着孩儿了?”
    宫妇道:“奴婢哪敢,先自己尝过了才喂小殿下……”
    陆飞忍不住说道:“起来罢,你们照顾得已经够细心了,老子皇帝儿好汉,朕的儿子哪那么精贵。”
    宫妇听罢大为感动,不断磕头千恩万谢。
    没藏黑云却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被陆飞看出来了,陆飞便道:“小事别太计较,孩儿只要没生病,也不用太操心。”
    没藏黑云道:“自己的儿,哪能不操心。上一次他身上发烫,上吐下泻,没把我吓坏,几天都睡不着觉。皇上又少来我这,我心里怕极了,宸儿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皇上来了我怎么交待……”
    陆飞叹了一声,好言道:“真是苦了你了,孩儿都是你一个人在操心,唉。”
    没藏黑云这才说道:“夫君是皇帝,有大事要做,妾身自该照顾孩儿。”
    陆飞从疲惫中鼓起精神,认真宽慰了两句。这时没藏黑云又去交待宫妇,让她把一小碗粥都让宸儿吃下去。
    陆飞发现一个小孩照顾起来事儿还真多,完全离不得人,也有太在意的缘故。
    陆飞看着那活蹦乱跳的孩子,心里想着的是,等自己老得走不动了或者万一有甚么意外,需要一个人来接手一切、并且给他善后,儿子无疑是最佳选择;如果是个真正有孝心的儿子,就更想得开了……生老病死,虚弱之时也要依靠特定的人。
    想到这里,陆飞便拉下脸道:“皇后不能太惯着他,从小就不能让他养成要甚么就有甚么的习惯……”
    没藏黑云道:“皇上,他还这么小,难道他饿了还不给他吃饱么?”
    陆飞道:“我是怕你太宠孩儿了。”
    没藏黑云委屈道:“妾身知道错了。”
    陆飞心里确实也有点担心,生怕没藏黑云这个男孩不成器。大概人都对未知的东西,有一些忧惧……应该是想得太多了,说不定陆宸长大了懂事明事理哩。
    他和没藏黑云的心态十分不一样,陆飞是担心教得不好,没藏黑云是觉得她的儿甚么都好,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这可能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俩人一会儿理论,一会儿说家常小事,都是关于孩儿的话题。
    没藏黑云生了孩子后,就全部心思在陆宸身上,大概母性就是如此?也许对于女人来说,最能靠得住的确实也是儿子。
    陆飞此时有点乏,其间打了几个哈欠,她也没发现。以前陆飞与她共同的回忆、厮守相处的一点一滴,此时已变得无关紧要、不合时宜,毕竟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陆飞自然也不怪她,或许那些细微的美好,分量太轻了罢。
    他端正心态,便等着吃饭,然后陪着没藏黑云一晚……睡一觉或许就解乏了,明天早上就会恢复精神。不过陆飞此时确实有种失去了乐趣、只剩生活的直觉。
    就在这时,没藏黑云埋怨道:“刚才那个宫女,以前在我身边觉得她办事很稳妥细致,屋里屋外的事儿都放心交给她去办,她也办得很好;所以我才让她来帮衬照看宸儿。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她现在甚么都毛手毛脚,总不能让我满意……”
    陆飞随口道:“那是因为你不信任她。”
    没藏黑云道:“我要是不信任李二娘,便不会叫她办这么重要的事了。”
    陆飞又没忍住,说道:“正因为你不信她,才时时都自己操心看着。”
    没藏黑云皱眉道:“那我该怎么做?”
    陆飞无言以对,照他看来,一件事不给别人真正的权力,别人很难办得好。不过孩子对于没藏黑云,恐怕她不可能放心交给谁照看。
    他沉吟片刻,便说道:“有些时候你越提防别人,就越觉得对方哪哪都不对劲,宽些心,坏人这世上不缺,但好人总比坏人多,相信别人,也相信你自己,将心比心,嗯……有时候不防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想想,你会发现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没藏黑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轻声道:“夫君说的我不太明白,不过我听你的!”
    陆飞听罢忽然脑子中有甚么光一闪,想起了“乡勇”那件事来。
    他觉得,这事儿要办好,不能对曹彬太过指手画脚,不然会让他没有头绪……有时候,上位者虽然出于关切之心,但若事事干涉,说不定还会起到反作用。
    不过,潘美真的有那能耐和决心把大事全权办好?
    陆飞在原地踱来踱去,不知不觉把手也背了过去。
    没藏黑云的声音道:“夫君……”
    陆飞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她。没藏黑云道:“夫君正和我说这话,想到甚么事走神了?”
    陆飞道:“朝堂上的事。”
    没藏黑云看着他的脸:“很重要么?”
    陆飞点头道:“最近最大的一件事!我相中了一个人,想让他帮我组建一个十万人马的大营。原先是打算由我与枢密院来决策具体方略,然后交给他去办。不过刚才我临时发觉,可能这种办法并不妥当。
    我可以改变法子,对他提出想要的结果,然后满足他需要的条件。然后放权让他去办,办成了承诺实在的封赏;办不成就问罪……”
    他说到这里,发现没藏黑云有些兴致索然的样子,当下便不再说下去了。
    人真是奇妙,同为女人,周薇和没藏黑云就完全不同,没藏总也挥不掉居家女人的影子,而周薇却能在阶下囚和皇后这两种天壤之别的身份中从容互换。
    不过也幸好有周薇,否则没藏黑云当这皇后真不一定能管住偌大的后宫。要是遇到点危机情况,陆飞觉得她更是束手无策,她的办法无非就是杀,妥妥的草原弱肉强食风格。
    陆飞收住了话题,轻声说道:“周皇后也住在宝慈殿,你若是有甚么事儿,多带陆宸去她那里走动走动,和她说说话,有些事朕不在时,你可以听听她的建议。”
    没藏黑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夫君此话何意……她是太后,不是皇后,我,我才是皇后……”
    陆飞一语顿塞,良久才道:“呵,朕,朕一时口误,口误。”但很快陆飞又差开话题道:“朕听王方说你和周太后情同姐妹,私底下还以姐妹相称?”
    黑云顿时一愣,但马上就明白过来了,黯然道:“我知道你和她是早晚的事,纸始终都会捅破的,何况这宫里没人当她是太后……皇上,皇上不是常常去她那里留宿吗。”
    陆飞语塞,尴尬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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