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有些房屋,刚修缮整理好,周薇不久前才在这里执政。
    殿宇宫室是旧的,但里面的陈设还很新。空气中泛着一股新漆的气味,还有木头散发的淡淡香味,要过一阵子,新装潢的气息才会消散。
    但是等不到褪去新鲜,周薇就在考虑离开了。
    微风吹得崭新的帷幔轻轻摇曳,周薇的身影在其中徘徊。侍立的女官们偶尔能从帷幔间看清她明眸皓齿的脸。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周薇在帷幔里看着周久之开口说话了,她的音色很婉转好听,但是口气却有一股子庄重威严。
    周久之的腰弯得更低,一副恭听的姿势。
    周薇的声音又道:“名门贵族、豪强、拥兵的军头、高官,但庸人再多也无用!天下,只能由唯一的真命天子来统治!”
    众人听罢敬畏,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周薇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陆飞那充满期望野心的明亮目光,耳边响起了他的声音,登基只是走上了一个台阶,天下还很大,大唐只是其中一国,四海未服甚至威胁中原;但是有一天,大唐朝将站在巅峰,威服四方,成就帝国基业。
    她不再徘徊,当下便道:“晓知政事堂及各殿诸当值官吏,自明日起,奏章不再送到这里。”
    “娘娘……”周久之忍不住道,“奴婢请旨,要不先告诉皇上您的意思?”
    周薇道:“不必了,让杜家全把我的懿旨给皇上吧,你找人把这里收拾一下。”
    周久之只好拜道:“谨遵懿旨。”
    等銮驾准备妥当,周薇离开垂拱殿。她端庄在宽敞的大轿子上,不禁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那高高台基之上巍峨的大殿。
    不分男女,虽然不是谁都贪恋权势,但只要有心肺的人,都需要安稳;显然命运掌控在自己或者完全信任的人手里,才是最安生的。
    周薇敢肯定,这偌大的皇宫里上万妇人,没一个不想拥有权势、能自己掌控命运的。
    周薇一生颠沛,之前就屡屡在皇权左右徘徊,更能体会此中滋味。在江南李唐被攻陷时看赵天子脸色的经历,自己的命运不也是别人说了算?
    但是,现在周薇主动放弃了更大的权势和掌控范围,她需要好好的休息了,真正的放下一切。
    就在这时,铺着砖石的大路边“沙沙……”一阵细响,周薇微微侧目,便见一片细碎的白色李花飘落下来,又两片粘在了娇帘上,树上的花瓣残缺,白花已经没剩多少了。
    草木枯荣,如同天道,无论谁都无法改变。
    周薇并非一个爱伤春悲秋的女子,但她此时却有些许伤感。好像很多妇人三十来岁后,都更容易感叹年华易老。她现已三十出头,在这个十二三就可以嫁人生子的世道,已经不算年轻。
    她下意识把手伸到脸庞,抿了抿嘴唇。
    她想起了陆飞,对于周薇这样见过人间悲喜聚散的女子,再怎么恩爱,毕竟落花流水枉相思,朱颜易老、新旧更替乃世间常事,按理多少也该有个度……但她此时心里有种感觉,陆飞比她的亲人还亲近信任。
    更神奇的是这样的亲近信任并非一阵子的情绪所致。
    陆飞给了她很多体会,她也把这些年的所有真心给了他,帮助他成长,陆飞就是她的希望。
    周薇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命运也一并交给他,让他掌控一切;不仅是在付出,也能依赖有人真正帮她支撑……假设会白费,周薇也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在乎命运了。
    ……
    万岁殿偏殿,陆飞把手里的毛笔放在砚台上,放松地揉了一下手腕。这时宦官王方走进来躬身道:“皇上。”
    陆飞便招了招手。
    王方近前,小声道:“刚刚得信,说是皇后搬出了垂拱殿,移居宝慈宫了。”
    陆飞眉头一皱,沉吟片刻道:“王方,我要去宝慈殿。”
    “遵旨。”王方拜道。
    陆飞之前没想过周薇会主动请退,但事儿发生了,他也没觉得太意外。
    车驾到了宝慈殿,陆飞大步走上去,随从的腿没他长、体力也不像很好,走得快了,竟然隐隐听到有人气喘吁吁。
    陆飞径直来到周薇的寝宫,听到一个声音唱道:“皇帝驾到。”
    他走到厅堂上,便见周薇被几个戴着幞头的女官围着站起来了。陆飞也不用遮掩,径直说道:“皇后何必急着那样做,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让人散播‘女王代政’的谣言只是为了我有借口称帝,和你没有关系,虽然有人反对你执政,不过朕已经快处置好了,你不必担忧。”
    周薇的神情却很平和,说道:“请皇上入座,也请皇上别叫称我为‘皇后’了,你是大唐的皇帝,皇上有自己的皇后,没藏皇后很贤德。”
    陆飞抱拳作礼,走过去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周围的女官屈膝执礼,纷纷退去。
    这都是既成的事实,陆飞也不想强求甚么,只是自己做的切好像对她有些愧疚,一时脸色不好。
    俩人隔着一张茶几,陆飞本着商量正事来的,不料此时忽然见周薇掩嘴轻笑了一声,一时间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好像就是为了一件甚么琐碎的生活小事在谈论一样。
    “你为何发笑?”陆飞问道。
    周薇顺便把掩嘴的手放在唇侧,轻声说道:“我看你急着想讨我欢喜,却非要一本正经,忽然想笑……其实罢,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已经到手的东西你紧张甚么?”
    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周薇脸上有点娇羞,那是她在人前看不到的表情。她的口气也十分婉转,意思带着揶揄;陆飞立刻想起自己与她有过肌肤之亲的事实。
    他一时间心情也被她感染,只是确实没料到这件暗流涌动的事儿,到了周薇面前,会以这样的气氛商量。
    陆飞道:“倒不是为了讨你欢喜……”
    “我知道。”周薇柔声道,“没关系,这事儿只要我主动退一步,朝里能省不少心。”
    陆飞道:“虽然我知道有些官员不太满意,一群知乎者也的文人就是见不得女人掌权,但我能让更多大臣支持你,你依然是大唐的皇后,受万众敬仰。”
    周薇摇头道:“真的不必,我非是争一个名号之人,皇后我都当过两次了,皇上近期有的是大事要忙,我明白皇上的心,大臣都是治国能手,虽然说了算的人是皇上,你也有威信,可是你也需要他们不是?”
    她收住笑意,神态认真了一点:“我也不是想表明自己宽容贤惠,是真的不怎么需要那种东西。”
    陆飞沉吟不已。
    周薇又道:“我有飞哥儿,权势便用处不大。”
    “唉!”陆飞叹了一气。
    周薇看了他一眼,好言道:“不过我可没那么清心寡欲,还是想看到飞哥儿好生做皇帝,你的就是我的,无论权势还是威望名声。”
    陆飞心下有些动容,说道:“以前我觉得在这个世道没亲人……周薇就是我的亲人,听说你认了杨家三妹为义妹?”
    周薇笑而不语,算是肯定的回答了。
    陆飞上前搂住她的双肩,道:“你为了我也是煞费苦心,你这个皇后之位我保定了,这样,反正你也不再乎多一个妹妹,我让没藏黑云也认你为姐姐,这样一来你的辈份就与我相平了,再过些日子我册封皇后的时候一并昭告天下,大唐有东西二后。”
    周薇愣愣的,泪眼婆娑,柔声道道:“臣妾遵旨,真能这般,臣妾也能常常服侍飞哥儿……不然等我老了,你也嫌我不漂亮?”
    “怎么会?”陆飞打量着周薇。俩人的椅子是并排在茶几两边,看对方要转头,只能看到侧面。他的目光被周薇身子侧面的线条吸引,一个美丽的女子,并非只有正面漂亮。侧面更能感受到她端庄优雅的姿态,她的胸脯侧面轮廓,更是别有一番韵味;若是换作正面看,是无法真正感受到那高度和形状轮廓的。
    茶几很矮,周薇的衣裙很软,那腰和腿的线条非常好,最有温柔韵味的,还是那坐着时髋部料子被压出的皱褶纹路。
    周薇看了他一眼,佯嗔道:“非礼勿视。”
    陆飞也不再纠结那些繁琐之事了,一时间觉得一切努力都是有回报的,世界充满了春风美好。他的目光贪恋地留在周薇的脸上,她的美貌无法用具体的肌肤颜色形状来形容,反正顾盼生辉的眼神、如玉的脸庞、以及那温柔颜色恰到好处的朱唇协调在一起,相貌让陆飞非常倾心。
    他的心情,不仅是如沐春风,正如周薇所言并非淡泊清心寡欲,而是在惬意之中,欲|念同时在心里翻涌,在扰得他有想要而不得的难耐。他想要周薇,不仅只是淫|亵后就能满足的。
    两天后,下雨了。这阵子本来天气越来越热了,可一下雨又退凉了一截,让人神清气爽。
    不过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只要没下刀子,本月十五的大朝雷打不动。皇城正殿万岁殿比往日要热闹得多,陆飞登基后的第一次大朝。
    礼仪也比平日更加庄重,像是提前安排好的节目表演一下,钟鼓声、唱词、台词一幕幕地上来。
    陆飞身上穿着黄色龙袍,端坐在宝座上,他对下面的唱词和启奏没怎么上心,反正都是废话、关键还是不能全听明白的废话……除非有极端的事,而且只有在大朝上才能面圣的人要攻讦别人,一般不会拿要紧事在这种公众场合说;真有实在的事,都是私下里上奏章,所以此时的治国完全没有透明度可言。
    一般朝堂上就说祥瑞、农业丰收、国泰民安、外邦宾服上书等等。
    虽然朝堂上一直有声音,但陆飞竟然注意听到了殿外的“沙沙”雨声。雨天哪怕在房屋内也别有一种心情。
    等大臣们都说得差不多了,该宦官唱词之前,陆飞抓住了这个时间间隔,开口道:“诸位爱卿……”
    宦官急忙按捺住说辞,躬身侍立听着。陆飞要当众说话还得自己找机会,主要是按照习惯皇帝很少说甚么,最多简短回应一下大臣。
    他当下便注意着自己的口气,说道:“以后的奏章仍由朕与政事堂等诸衙批复,当今之世,乱象已除、盛世将近,望诸位与朕同心同德,以天下公心为念,共治天下,恩被黎民……”
    他说罢不禁找到了站在前列的吕端,目光在吕端身上观察了一下。陆飞坐的位置高,可以俯视看到所有人,但大臣们却不能仰头看皇帝,不能靠皇帝的神态来揣测圣意。
    过了这么几天,陆飞对吕端的怒意已经消散了,不过此时另一种很隐秘的感受涌上了心头。士大夫这种人,吕端这次又让陆飞多了一些见识……要说吕端弹劾周薇执政,是因一己之私,连陆飞自己都不信,但要说他很高尚,陆飞总觉得又不是那么回事。
    他不动声色,并没有想专门去报复吕端。
    这时,众臣纷纷跪伏在地,大呼道:“臣等谨遵皇上旨意。”
    “诸爱卿免礼。”陆飞道。
    过得一会儿,宦官长声幺幺地唱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刚刚才站起来的诸臣再度跪拜谢恩。陆飞从龙椅上走下来,先离开了大殿。
    方出正殿,宦官王方走上前来,在陆飞身后轻声道:“皇上,都准备好了。”
    皇帝要出宫。
    陆飞侧头看向宦官王方:“我们是为私事,叫铁捶率侍卫护驾,不必用皇帝仪仗。”
    “喏。”王方拜道。
    没一会儿,白娘子入内,请旨道:“请皇上准我一并出宫。那些骑兵如战阵上的长兵器,近身还得用短剑护身。”
    陆飞道:“倒不用太紧张了,我这临时起意出宫,要真有刺客也来不及部署,哪能如此容易?”他摆摆手道,“罢了,你跟着我。”
    陆飞入内,到休息的套房内,叫宫人把他上朝穿的龙袍换下来,换了一身紫色的圆领袍服,戴一顶乌纱幞头。
    车驾备好后,他便与铁捶一道乘坐皇宫里的大马车,冒雨出了皇城,出了宫,陆飞顿觉胸口大开,人人做梦都想住进来的皇宫大内其实是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那就是一个无比压抑的大堡垒。
    ...
    皇帝没有私事,更比平常人少了私下活动的时间,独自出宫是一件奢侈的事。
    陆飞回到皇城,径直进了万岁殿东殿的档案屋。白娘子跟了进来,脸色不好。
    陆飞皱眉道:“谁惹到白娘子了?”
    白娘子欲言又止,终于道:“飞哥儿,哦,奴婢该死,皇上,皇上是觉得宫里好还是宫外好?”
    陆飞一边翻开档案册,一边随一笑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也没有答案,不如换个方式我来问你,你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使,大权在握,你是喜欢拥有这个权力还是做回以前的江湖杀手?”
    其实皇宫只是几间大一些的房子,只是这里代表着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
    白娘子叹了一声。
    陆飞看了她一眼,大概能明白她为何叹气。他也不理会,翻开桌案上的卷宗,上次他让从周薇那里拿来的殿前司档案就在这,现在他可以一一进行进兵制变革和调任了,因为很多难以撼动的高级将领都在河东战场上被他当作炮灰借刀杀了,没死的也吓呆了,剩下一些小鱼小虾是没能力兴风作浪的。
    他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墙上贴的人名纸条,先看到了向拱的名字,瞧了一会儿,又转头寻到了另一个名字:曹彬,现任大唐枢密院副使,也是陆飞多年的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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