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
    东方烟煴(1),夜尽阑珊。朱楼深处灯花未眠,坤宁宫主已展凤颜。
    话说此时,马皇后正端坐于坤宁宫大殿之上。遥见她头戴凤冠,内着黻领(2)中单,外套黄锦翟衣(3),前身正中系着蔽膝(4),腰束副、大、革三带,脚穿五珠青绮如意舄(5)。近瞧时,又见其面施珠翠容花,耳挂金珠排环,手持白玉谷圭——俨然一副盛典仪容。
    大殿之下,内监二十四衙门掌事太监与后宫六局一司诸位尚宫俱已到齐,恭闻其详嘱祭事巨细。
    “今日各家职守之事可都牢记于心?”马皇后一面将刚刚阅过的一册《坛祭牒要(6)》递与朱福,一面朝殿下众内官问道。
    各职署齐应:“是!”
    “今日乃我大明岁星第二度周天始祭,事关王朝大运,你等内廷二十四衙门(7)与后宫六局一司(8)切不可有丝毫懈怠。此间如因失职而失了我皇家体面,本宫定将拿其问罪。”
    “我等谨遵皇后懿旨。”
    所谓“岁星”,即木星,又称太岁。自打西周以来,咱的老祖宗就已神知此星公转周期为一十二年,此期视为一周天。而今,乃洪武一十三年,正值大明王朝第二轮周天之始。按民间说道:这便是帝国的本命年,极易命犯太岁。
    偏偏这一年的开端竟是一场诛灭乱党的杀戮——依那传言,恐非祥兆。
    帝王惊梦由此而生,皇后忧虑自然深重。
    “司礼监代掌事何在?”她举目朝内廷二十四衙门一列人员顾盼而去。
    声未掷地,一中年太监忙出来回应:“小的司礼监代掌事赵达恭请娘娘示下。”
    “速传本宫懿旨——蒙皇上隆恩,今日坛祭大典,凡六品以上外命妇皆须出席,家中满十三岁之长子或长孙亦须同往。巳时整于社稷坛西侧拱券门(9)外签到列仗。”
    “遵旨。”赵达领旨,随即而去。
    马皇后的目光转向了六局一司,唤到:“尚仪局(10)掌事何在?”
    被唤的是一年轻女官。但见其稳稳上前回应:“小的尚仪尚宫裕婉,恭闻娘娘示下。”
    “差人速往东西六宫传本宫旨意,各处妃嫔,无论品级高下,皆须随本宫前往社稷坛参祭,各宫凡年满十三岁皇子亦须随母同行。辰时三刻于坤宁门外列仗候旨。”
    “遵旨。”裕婉受命即去。
    马皇后朝众人环视一遭,最终目光落在了太监堆儿里。“都知监掌事陈景留下候命,其余各署掌事各司其职。一并退了吧。”
    各署一并应了诺,依序步出大殿,只留下陈景站于殿下候命。
    这小奴一时间甚难明白,皇后娘娘只留下他一个负责引道的掌事太监所为何事,于是便瞻前顾后静候下言。
    直等到众人俱已退出殿去,马皇后才开口唤了句“近前说话”。
    “这……”陈景略显犹疑,故而将目光瞅向朱福。又见朱福对其使了眼色,示意他麻利些。于是,便赶忙应了个“是”字,倒腾步子凑上前去。
    马皇后慈容含笑,问道:“本宫有两件小事交付于你,不知你可能办好?”
    陈景虽有迟疑,却不得不应承道:“但……但请娘娘吩咐便是,小的定会全力而为。”
    “好。”马皇后点头,欣然一笑,“过会子百官入朝,相机当着众臣工的面儿恭请魏国公徐达入谨身殿吃茶。”
    “是。”陈景一面细细玩味话中深意,一面乖颜巴望着马皇后,等待后来指示。
    旋即,只见马皇后打袖袋里掏出一纸尺书交与他,并嘱咐道:“安排完后,你速往天界寺,亲手将此信交与皇上。”
    陈景接过尺书,如同丈二和尚,一时尚未缓过神儿来,便听闻马皇后催他速去办理。因而,便立马唯命是从地将那信笺揣入怀中,匆匆去了。
    见其跨出门去,马皇后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这时,朱福在一旁压着声气开了口:“娘娘,您估摸着此事……?”他话到嘴边,却一时不知如何措辞。
    马皇后沉声沉气地问道:“你是想问,本宫当真吃定那信中言语会被人透漏与燕王?”
    朱福搔搔耳根,黠然一笑,回说:“小的这点心思,娘娘果然一猜就中。”
    “会与不会,不试怎知?”马皇后说着,缓缓站起身来,“最迟不过今晚,便可见端地。”
    ……
    话说另一头。朱元璋的车辇自出端门,便一路向西而去。沿途穿街过市越秦淮,行了七八里,径自来到龙光门内的冶山脚下。
    此地虽叫山,却非叠嶂层峦,不过仅是一处缓坡小丘而已。然此丘却不容小觑——其地处金陵龙脉,乃是这千年古都发祥的源头。早在春秋时期吴楚争霸那会儿,金陵尚为大荒之地。吴王阖闾为大造兵器,特遣使者寻精铜矿脉至此。时至其子夫差承袭大位,更是得此山精铜铸就出千古闻名的“干将”与“莫邪”两柄雌雄神剑,便下令据此丘设官治,兴建起一座冶城,“冶山”之名由此而来。随后,越国灭吴,范蠡据此城为延伸,筑越城;一百四十年后,楚威王熊商得此地,扩筑金陵邑;又过一百二十年,秦王一统六合后,为杀此地帝王气,改金陵为“秣陵”……
    又是四百四十年,自吴王孙权再建石头城定都,改秣陵为建业;此后,东晋司马睿、南朝的宋武帝主刘裕、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陈武帝陈霸先相继在此称帝,此城已是六朝古都……直至八百年后,此地来了个朱元璋再称吴王,始建大明王朝,当年冶山已历经近两千年沧桑,目睹了无数风流人物来来去去,述说兴亡。
    此刻,透过轿窗望去,那帝王不免感慨万千,各中情愫更是伴随那曾经沧海波澜起伏,怅然激荡。
    却说眼前,那冶山之上乃是一座历经数代王朝不断兴建起的宫殿。前元称之为“大元兴永寿宫”,朱元璋曾几次想易其名,却一直未想出个合适的名号来。不知为何,直到数年后才唤其为“朝天宫”。
    朱元璋此行的目的地,大明国寺、全国五山十刹之首“天界寺”就比邻此宫之东,以朝廷为引领天下果蔬花木繁育所特设的“多栽轩”园圃相隔而望。因此时晨晖缥缈曦色欲浓,故而更觉繁荣在望。
    依照马皇后嘱咐,车辇和护卫们都在距庙门十丈之外止了步。庆童掀了轿帘,随后朱元璋便在其搀扶下落了地。
    立身之时,正闻寺前密林深处鸟语争鸣,连同那寺院里传来的阵阵木鱼之声在耳际悠然回响。
    随后,他只身沿着脚下的青石小径,浅嗅林间缕缕幽兰之气朝寺院徜徉而去,每走一步,都会听得那木鱼悠转而来。声音入耳,更使他身心空释,似千山肩头去,如大梦方觉醒。
    此刻,朱元璋终于明白:这正是马皇后刻意交待庆童“要随行之人在寺门十丈之外住足”,且让这皇帝独自入寺的良苦用心。
    身处清寂,漫步而来,朱元璋心中油然生出无限感慨,举步间一首《如梦令》由感而出:
    『原来愁烦锁缚,只邻天界一步。
    梦尽晨钟处,初见来时心路。
    迟悟,迟悟,犹幸未到迟暮。』
    余兴未尽,朱元璋已不知不觉行至一处石阶前。抬头望去,只见得“天界寺”的匾额赫然悬在眼前,再看那匾下的寺门,竟然如候客至一般默然俱敞。两侧更有一联,颇有深意:
    『心生妄、念作假、云起不知何处家;
    天有界、法无涯、梦尽方见彼岸花。』
    朱元璋拾级而上,跨进庙门。放眼望去,一条青石小径朝寺中蜿蜒而去。曲径两旁的莲花灯幢里长明灯清光尚燃,那灯幢左右各九,共一十八座。
    那般景象,顿使他恍入梦境。于是,便寻着那灯火和一阵阵轻叩心门的木鱼声行到了一处双门大敞的佛堂前——此处唤作“毗卢阁”,那木鱼之音便是打此阁传出。
    朱元璋立于石阶之下,朝阁门内仰望而去,最先入目的便是那佛堂正中高坐的三尊如来金身像。
    早年身寄佛门的他深知那三佛谓何:居于正中的便是毗卢遮那佛,乃世如来“自性像”,世称“真身”;其左是如来的“受用像”,又称“报身”;其右则是其“变化像”,复曰“应身”。
    眼望三佛,朱元璋自觉合十双手欠身三拜。正当他拜毕之时,那木鱼之声也随之而止,接着,便打佛堂里传出一位老僧的吟咏来:
    『一夜东风扣佛门,青灯候尽已是晨。
    僧寮本非龙栖处,来者必是寻梦人。』
    那诗中之言,顿时撩动了朱元璋心弦——虽曾寄身佛门数载,却从未见过这等高僧,想必今时定是真佛前来点化于他。
    于是,他赶忙拾级而上,奔至庙门前。立身时,就如同当年小僧模样朝佛堂内躬身一拜,垂首相诉:“我佛大悲,圣僧大智,弟子如净前来告罪……”
    这“如净”二字是朱元彰早年出家时的法号,僧者皆知。
    “尊驾而今已成定国安邦之志,世受万民拥戴,试问何罪之有?”
    朱元璋抬头望时,只见那和尚正面朝如来真身,背朝他稳坐蒲团之上。
    然,此般漠视之举非但没有触怒这位生性暴戾的帝王,反使他如似个高堂下伏过的稚子倍生忏念。因而,他未假思索地回道:“弟子一心要江山图治,天下归心,不惜以杀戮取之,故成大罪。”
    朱元璋此言一出,那僧者竟琅琅大笑。旋即,但见他缓缓站起身来,转身朝朱元璋走来。
    朱元璋定睛相望,只见那僧者身高七尺,肩宽体胖,双耳垂肩。一对浓眉黑如毫颖,双目之神灿如弯月,眉心里长着一颗“吉星痣”,俨然就是一尊活佛。细看形色,便知他应近古稀之年。
    此人正是先前马皇后与朱元璋提及的“季潭大师”,俗姓周,法号宗泐。
    笑声尽时,宗泐已踱至朱元璋面前,隔着门槛,一边朝朱元璋伸手引领,一边慈眉笑说:“自古王道焉同佛道?即非桀纣之主,怎可妄自菲薄?”
    朱元璋见宗泐向他摊开手心,便如迷途之子将自家手腕放入其中,倾诉说:“可弟子近日却常招恶魇缠身,怪力乱神,恐非祥兆。”
    宗泐朝他摇头一笑,引其入了门来。一边朝一侧僧堂走去,一边说道:“所谓梦魇,多是神迷所惑,与我佛一述便可散去。”
    举步之间,二人已入僧堂。
    却说像是早已预知有贵客到访,僧堂窗下的罗汉床上已然置了茶台,且摆好了别致的茶器。床边探手可及之处,放置着一个炭炉,上头坐着一只砂铫子,铫嘴处已见缕缕蒸气袅袅而出。
    宗泐引朱元璋于罗汉床东侧落了座,转身打炉上提起铫子,一面泡茶,一面笑说:“此物乃贫僧云游乌斯藏之时,于那茶马古道所拾的过往茶商遗散之茗,贫僧为其取名曰‘身是苦丁’,又叫‘五福茶’,糟粕之物,不知尊驾可愿尝否?”
    这高僧果如马皇后所说——言行慎缓。区区一盏茶,既然唤作“身是苦丁”,又何来的“五福”呢?此中玄虚,必有深意。看来,欲问其道,尚需些耐心才是。
    于是朱元璋尽力压住满心急诉之事,笑说:“弟子当年挨饿之时,就是那草根树皮也曾疯攮过,如此难得之物,弟子尝之甚幸。”
    宗泐点头笑应:“常听闻尊驾虽已为至尊之人,可一日三餐却依旧如庶民朴素。今日一见,果非虚传杜撰之说。”
    朱元璋爽然一笑,道:“大师过讲。庶民温饱尚有不足,弟子岂可贪享纨绔与膏梁?”
    “善哉!善哉!”宗泐欣然而笑,点头致意,“国有此君,众生福也。”说罢,便将沏好的茶水双手奉上。
    朱元璋接过茶盏,回敬一笑,正欲饮时,但听宗泐开口道:“慢些,慢些。”朱元璋不明其意,但听下话,“此茶当分五口饮之才好。”
    朱元璋听闻,笑问:“难不成,这便是大师将此茶唤作‘五福’的缘故?”
    宗泐笑而未语,只管抬手请茶。
    朱元璋会意,捧盏近口,只觉茶香清新缓缓沁入心脾,又见茶色有如翠玉,便目现陶醉之色。一番轻嗅,缓缓入口,却顿如吞了黄莲一般皱起眉头连连叫苦。
    宗泐开怀大笑,慢条斯理地问道:“可有尊驾身世之苦?”
    这一问,直抵帝王五内。一时间,原本荒芜之心,顿如风濯雨润百感丛生。渐渐地,一股莫名的酸触竟似草尖儿上的露水,晃晃悠悠溢满心头……也涌上了双眸。
    但见其含着泪光,痛快呼出一股子怆然之气,满面愁苦顷刻化作霁月光风,笑泪相织复饮下第二口。
    宗泐再问:“可是还苦?”
    “苦。却又异于方才之苦。”
    “可曾有你身世之苦?”
    朱元璋畅然一笑,随后又痛饮了两口,宗泐又如斯问了两次,朱元璋均是回答如初。直至第五口,他连同杯底的茶梗一并抿入口中,终了依旧爽然叫苦。见茶尽杯空,宗泐复又开怀大笑,问到:“此苦可否痛快?”
    朱元璋亦开怀大笑:“痛快!痛快……”他一边痛快作答,一边双手叩捂颜面痛快抹去两眼泪花子。
    宗泐随之长舒一口气,推心笑说:“佛祖云,人有八苦,曰‘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那五阴炽盛’——也就是‘困惑苦’。然,其中五苦尊驾均已痛快尝过,但不知眼下所剩三苦为何?”
    听这一说,朱元璋更是恍然大悟,五内俱敞。当即回应:“依此生从来至去之序,当只剩‘老、死’二苦,还有……困惑之苦。”
    宗泐点头,深表认同:“人之于世,从生到死,诸事看不开,各种困惑便会相伴始终。试问尊驾,至于老、病之苦,可怕否?”
    朱元璋坦然大笑:“怕,甚怕!”
    “怕则生忧,忧则生惑,惑则迷心,心迷则神乱呐……”宗泐说着,又提壶为朱元璋倒了一杯清水,“尊驾可是为解那梦魇而来?”
    “正是。”随后,朱元璋将那个令他不寒而栗的梦境与宗泐尽述了一番。宗泐听时,眉头若有所思。然而听其述毕,只释然一笑。
    朱元璋诚心求解:“方才得见大师,弟子更知那梦绝非无稽幻象,亦非凭空之兆。故而,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宗泐静静点头,问道:“尊驾可知那梦中所现之神鸟为何物?”
    “弟子不知,有生之年从未见过如此双瞳神雀。大师博学古今,想必应有所知?”
    宗泐道:“尊驾应知《尚书》所述“后羿射日”之事?”
    朱元璋点头相应。
    “依尊驾适才描绘之相,此鸟应是当年那九乌之一,因其双目之中皆生双瞳,故称“重明鸟”。”
    “重明鸟?重明——难不成是预示来日将会出现两个大明?”朱元璋妄揣于此,顿生惶惑,不免自语,“难怪梦中更有逆子攻城……”
    “唉……此中深意只有天知,尊驾万不可忧心自扰。”宗泐忙作慰解,“此鸟现身,另有他说也未可知。”
    “还请大师作解。”
    “话说昔时那金乌身中后羿之箭,幸被我佛收于座下清修佛法,历数万年劫渡半化佛身,常游四海,遍传佛音,佛曰‘妙声鸟’,并赐佛号‘歌逻频伽。’传说其曾寄于尧帝庙堂,护佑社稷。后世贤君舜帝之目亦生双瞳,便为此佛转世之身。”
    朱元璋听罢,顿时转忧而喜,急问:“如按大师所言,此鸟现身当是吉兆?”
    宗泐笑而未答,而是转问:“尊驾可知,那神鸟所现之山何名?”
    “名唤‘覆舟山’。”
    “大唐太宗曾有言‘民,水也;君,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斯当为帝王之警也。”
    朱元璋道:“弟子定当铭记五内,承告后世子孙。”
    “然尊驾可曾看清那神鸟口中所衔之物为何?”
    “似是一块锦襕。”
    “这便对了。尊驾可知那覆舟山上曾埋葬一圣僧遗物?”
    朱元璋听闻,当即目露惊异之色。因为,他曾听闻臣下说及那覆舟山上本有一唐代高僧衣冠冢,逝者法号“玄奘”……想到此处,他忙问道:“难不成那锦襕乃是玄奘法师遗物?”
    宗泐再度点头,道:“话说当年高僧玄奘为渡众生之苦,历尽千难万险,只身前往天竺国求取佛法。我佛为表其虔诚之心,特授真经六百六十卷,并另赐佛衣一套,以护他归途平安。殊不知,这佛衣真相实为两物,一者袈裟,披于肩头可正僧者仪容,避除邪秽;二者便是那锦襕,围系腹前,可暖身驱寒,尽除灾疾。然此物如今竟于尊驾梦中现世,并被那重明鸟所衔朝西方而去……此中玄机,贫僧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呀。”
    朱元璋再作追问:“至于梦中那护驾的少年与那朱色门楹?……”
    宗泐眉头皱起,再三摇头说:“非贫僧不肯明示,只缘贫僧一生修行之功仅止于此——不过,依贫僧之见,他们当是你今世之造化,未来之果报。倘若那十八年寿数之说当真如此,想必当是尊驾该予造化之时了。天机难揣,事在人为,贫僧相信,只要尊驾安守敬畏天地与苍生之心,来日之事,自有天心护佑,大道公裁。”
    “大师所言极是。”听此一笑,朱元璋渐渐松了一口气,亲手提壶为宗泐斟下一杯茶水,“听闻大师之解,弟子此心倍觉释然。回首平生各中图谋,为国为己常动杀念。如今虽早已过了那不惑之年,却依然迷惑蒙心,诸多所为常想不通功罪对错。”
    宗泐端起茶盏,示意朱元璋举杯共饮,但听其娓娓道来一首诗谶:
    『由来多是两难全,何将此生对愁眠?
    他人饭后等闲事,却扰帝王数千年!』
    诗罢,二人互敬,相继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
    置盏时,宗泐又道:“过错,过错,错当思过,思而成惑,又添一错。不被过去所累,方能看清真我。”
    朱元璋听罢,肩头似卸千斤担,心中如沐三春雨,数年来种种迷心障目之惑顿如九霄沉霾瞬间随风散尽,于是他当即起身朝那宗泐拜了又拜,诚心陈谒:“今日幸得大师开释,真乃佛祖垂怜。为报尊师大德,弟子还朝定传诏谕,于我大明广推佛法,以报佛恩!还请大师任我国师,助我治世,以昭佛法普化万民。”
    宗泐仰声长笑,扶着朱元璋连声推却说:“使不得,使不得啊——不过贫僧倒是以为,尊驾若想寻治世之道,儒学当首。”
    朱元璋恭言问道:“大师既出佛门,为何举贤之时却另荐他家之术?”
    宗泐道:“治国应举才识之人,若论大才之众,儒家为尊;兴邦须以教化育人,若问世教之术,儒学是本。此皆是佛道两家无所及也。”
    朱元璋以为宗泐是在借故推辞,便忙笼络到:“大师之言,弟子甚同。然论民心教化,亦当善其性,需行佛法相助,方可成大功。还望大师勿再推辞。”言罢,朱元璋拱手再拜。
    宗泐忙扶起眼前这位虔诚的帝王,解释道:“尊驾,万不可折煞贫僧。非贫僧存心推拒尊驾盛情,实因贫僧另有大功尚未圆满。”
    这“大功”二字听得朱元璋眉头疑云渐生,追问:“却不知大师所谓“大功”为何?”
    “说来也巧,此事正与那玄奘法师有关。”
    这话中之玄机顿使朱元璋心生好奇,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眼前这位高僧竟与那已故了七百余载的大唐僧者有何渊源。
    宗泐看破了朱元璋内心的疑惑,于是解释说:“可还记得佛祖所赐玄奘真经之数?”
    朱元璋不假思索地回答:“共六百六十卷。”
    “正是。只可惜,他当年还朝之时,只带回六百五十七卷呐。”
    “莫不是中途遗失?”
    宗泐点头道:“确是如此。当年我佛授他之经确为全宗之数,然待其还朝之时途经信度河,突遇风浪,致使经书意外落水,分明看见其中两卷被惊涛挟卷而去。”
    朱元璋不解:“如此说来,那玄奘法师当年带回之经应是六百五十八卷才是。”
    “应是如此——可谁知,当将那经书打捞上岸细数之后,竟发现还有一经不知所踪。”
    “却不知这所缺三者为何?”
    “乃大德之《文殊》、大智之《真空名义》和那镇国安邦之《庄严宝王》三经。”
    这三经之说听得朱元璋满心惊异,尤其那最后一经顿使他讶然瞠目。
    “十年前,贫僧师兄,也就是本寺前任住持慧昙法师曾请旨出使西域寻法,不知尊驾可记得此事?”
    朱元璋道:“确有此事,难道说当年慧昙法师也是为寻这三部真经而去?”
    宗泐点头应道:“确是如此。”
    “可慧昙法师当年请旨只说前去寻法,对那经书之事并未透露分毫……”
    宗泐笑道:“尊驾本是重佛之人,倘若直言相告,恐会劳师动众啊。”
    朱元璋恍然大悟,道:“可慧昙法师一去十载,至今杳无音讯……”
    宗泐一声叹息,道:“贫僧也是刚刚听闻——慧昙师兄当年一路西行寻经,一直寻到了海上僧伽罗国,可刚到那国月余便染了急症,至今圆寂已有九年了。”
    朱元璋惋叹:“阿弥陀佛!大师一片精诚之心,实令弟子痛哉!”
    “万望尊驾莫要过于戒怀。凡事想来,各中自有定数。”宗泐说话间从窗边的经柜中取出一本名为《真空名义译注》的锦封经籍,交与朱元璋道:“两年前贫僧前往西域布道,竟偶得这其中一卷真经,现将此抄译之本呈赠尊驾,愿我佛大智保尊驾免受众惑之扰。”
    朱元璋接过那经,如获至宝,甚是欣喜,转而又问:“方才大师说尚有大功未成,莫不是要再度西行,寻那《庄严宝王》与《文殊》二经?”
    “确是如此。”
    “既是如此,弟子当遣士卫护从,以保大师平安往返。”
    宗泐一听连连推却:“使不得,使不得。这取经之事须漫道修渡之功,若因此而劳师动众,那便成了贫僧罪过。”
    朱元璋上下打量宗泐一番,担忧道:“可大师年事已高……”
    宗泐开怀大笑,反问:“使命未成,贫僧怎会往生极乐?”此言一出,引得朱元璋也会心大笑。
    “若尊驾实在放心不下,可遣派三十六位僧者,代贫僧先行前往那僧伽罗国,以迎取慧昙法师僧宝回归我东土,待其归返之时与贫僧在西域会合可否?”
    “如此也好。”
    却说此后,二人又是一番推心置腹更是不在话下。
    约至寅时,朱元璋方拜别了宗泐。
    待他兴冲冲跨出寺门时,庆童远远就迎了过去。只见他躬身呈过一封信函,说道:“皇上,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尺书。”
    “所为何事?”
    “老奴不明。”庆童刻意捏着那信笺两边儿,躬身将其斜擎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扯过那信,庆童倒也很识相,恭恭敬敬地退避到了三步之外候着。
    当朱元璋拆阅之时,只见那函中写道:徐达到京,妻已代召其于谨身殿候见。帝欲善其事,当先寻故赏。另,若皇上令棣儿就藩之意已决,望乞叮嘱徐达代为善导孩儿。
    阅毕,朱元璋将那尺书随手塞进袖中,入辇回宫。
    欲知端地,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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