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师兄的宝贝,每日抱在怀里睡觉。”她慧黠一笑,再看向棋谱的时候却又带了几分愁容,“我见他宝贝得紧,忍不住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摸出来玩。也是我自己不小心,看着看着一时入了迷,不留神将茶水溅在了上面……”
    听她这么一说,沈君彬才注意到,棋谱上有些地方确实有被晕开的痕迹。萱草纸极为干燥易吸水,一旦沾上水渍,顷刻间便会扩大到一般宣纸的几倍。想来她已经用了各种方式进行补救,也将沾了水的地方烘干,但被晕开的墨迹却怎么也掩饰不住了。
    “我可是发愁死了。师兄现在正和人下棋,等他回来发现他的宝贝棋谱变成这样,还不活剥了我的皮。”她苦着一张脸拽了拽沈君彬的袖子,“我这两天见到沈先生画的扇子面儿,字画都极好,帮我把这几个模糊了的字迹补画清楚一定不成问题。我有一种药水能淡化痕迹,只要把晕了的地方消掉,再把字重新描上,就看不出来了。”
    沈君彬一时有些困惑,他何时画过扇子面儿?
    略一思忖,才想起来。当年送过小鸣一柄纸扇,小鸣嫌上面的画不好看,非要拿去糊成了白纸。沈君彬闲来无事,就在扇面上画了几杆翠竹,数只小鸟,黄翠相间也甚为好看。后来又随手戏题了个落款,权当玩笑,没想到小鸣居然大张旗鼓地带在身边。
    他何时拿出来用的,怎的都没发现……
    沈君彬一张老脸登时有些挂不住,却抵不住那姑娘一副殷殷期待的神情,只好应了一声,“拙作……让您见笑了。”
    “我果然没找错人。”她欢呼雀跃,扯了沈君彬就走,“快点快点,不然师兄回来,我就瞒不过了。”
    沈君彬望了一眼小鸣的方向,心里正在踌躇是否要和他交代一声,却已经被她拖出了好几步远。
    “我认输了。”
    快要终局的时候,陆派的弟子终于弃子低头。
    这是一场苦战,双方的脸色都很不好看。小鸣虽然险胜,却也消耗了极大体力,勉强还了一礼之后,站起来都有些吃力。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陆派的这名弟子已经倾尽全力。在这次对局之前他一定早就研究过小鸣的棋路风格,专门制定了一套应对他的策略。小鸣擅长暗桩设伏,他就坚壁清野,让对方无机可乘;小鸣以孤军险进,他不堵不截,反而顺势开道,引入腹地,转而奇袭本营,迫使对方回援。不得不说,这套策略非常有效,配合陆派特有的随意洒脱风格,甫一开局,小鸣的凌厉攻势就完全被压制住了。
    在众人眼中,小鸣接下来落的几子凌乱无力,就像一只困兽在焦躁地踱着步子无从逃脱。
    小鸣少见地陷入沉思。手中那只黄雀翠竹的扇子开了又合,上面两只雀儿竟像活着一般,仿佛都能发出啾啾的鸣叫声。
    又是一着废棋。
    陆派的弟子心中窃喜。沈清鸣确实很厉害不假,不过再厉害也就是个15岁的孩子,毕竟经验有限,一看到落了下风难免自乱阵脚。既然如此,只要再占领几个有利位置,拿下这局棋不在话下。
    陆派的黑子的清脆响声还未落,就听到对面的小鸣说道:
    “师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话说得不明所以,陆派的弟子一时摸不着头脑。就在他的手指离开棋子的那一瞬间,小鸣的白子稳稳落在黑子攻势险要之处。
    这一手完全是自寻死路。陆派的弟子提子便要回应,就在棋子离棋盘一寸不到的位置时,他迟迟落不下这一手。
    倘若他围追堵截,恰如之前他对小鸣设的局一样,会被小鸣牵着引到己方阵中,那时战线一长,如果从薄弱处被截断……
    不,他也可以选择和白子同归于尽。这样一来,双方的主力都全军覆没。到那时,己方剩下的残部根本来不及组织攻势再攻,而对方之前那凌乱几手,已经为后方兵力揭竿再起奠下了桥头堡。
    他太专注于眼前的优势,却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
    沈清鸣早在看出攻势受到压制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主力先锋同归于尽的准备,不动声色地部署好后方以求一搏。当弃则弃,当断则断,所谓名将,不过如此。
    这局棋还没有输,陆派的弟子却已经心生畏惧。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小鸣胜得非常之险。
    那名陆派的弟子单论棋力与他不相上下,如果采用陆派一贯擅长的不循常规的风格,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但他求胜心切,用了专门针对对手自己却未必擅长的策略,才会忽视了那看上去像是无用的几手。
    这飘忽多变的路数,还是和他们陆派弟子学的。
    走出比赛室,小鸣才感觉到极度的疲倦排山倒海般涌来。现在他只想找到师兄,哪怕不下棋,在他身边呆上一会儿也是好的。
    还差一点。只要再胜几场,他就能从第二轮选拔中胜出。能进入第三轮选拔的棋手应该都是凤毛麟角,就算最后不一定能获得优胜,沈派也会名声大噪,到时候师兄说不定就会留下来。
    所有的名声,荣誉,金钱,我都不在乎。我的世界里只有围棋,和那个笨拙的师兄。其他的,如果他需要,就全部拿走好了。
    我会变得强大,强大到众人仰视,那时候是不是就有资格对他说,请你留在我的身边。
    今天特地带了师兄送的扇子,果然是带来胜利的宝物。受制于人之时,看到扇面儿上的黄雀,心中的压力顿时烟消云散,才能险中生智,反败为胜。
    小鸣怀揣着一颗兴奋不已的心就往约定的地方走去。师兄如果不来观战,就会在那里等他。
    此时已是日暮,黛蓝色的天空下,约定之地只有一盏碧箩小纱灯荧荧亮着光,却不见半个人影。
    师兄竟然不在……?多少年来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就算师兄临时有事离开,也会在原地留下字条或者记认说明去了何处。今天居然半点消息都没有,难道是……
    出事了!?
    这个念头好似一盆冰水,让小鸣全身上下都凉透了。
    “师兄――沈君彬――!”小鸣一边四下寻找,一边叫着沈君彬的名字。他本来就是路痴,加上天色已晚,更加不明方向,不仅人没找到,连自己在何处都辨不清了。
    沈君彬到底去了哪里……他――莫不是一个人离开了!
    难怪今天不肯去观战,原来是早就准备趁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离开。
    夜风萧瑟,荒草凄凄。小鸣摸了摸自己□在外的胳膊,肌肤透寒。往常总有人在这时候为他准备好外衣,或握着他的手带他离开,但从此之后,也许不会再有了。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口哨的声音,“大晚上的,找人?”
    当晚正是晦月,小鸣只看得清一个模糊的人影,分辨不出对方的面貌。看了一眼,正打算走,却还是没忍住,“你们……有见过我师兄,沈君彬吗?”
    “沈君彬?我们刚才还在师妹的房间里看到他。”另一个声音从别处传来,竟然又多了一个人。小鸣退后两步,正想说自己不相信,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推,差点摔倒在地,紧接着头上被套上了一只黑纱袋子,虽然透光,却朦朦胧胧地看不清东西。
    这是棋院里用来包棋谱典籍的袋
    第37章 三十四诀别(倒v)
    袋子的束口处正好在小鸣的脖子上,一被拉紧就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只听到周围零零落落的脚步声,大概有四、五个人。
    “你可以大喊大叫,不过一来这里没有人会听到,二来,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的师兄沈君彬现在和谁,在哪里,做什么么?”
    这是刚才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小鸣却记不得是谁。小鸣的目力和耳力都极好,和他打过交道的人一般都不会忘记。这些人当中,应该没有和他下过棋的――也就是说,他们应该是其他派别中同行前来却没有参加比赛的弟子。
    “带我过去。”小鸣毫无挣扎反抗,声音也如平时一般平静冷淡,“还请陈陆两派的师兄们带路。”
    众人皆露出了惊悚的表情,却默不作声。对沈派这个15岁就连胜各派高手的弟子,他们除了嫉恨之外,更有一种畏惧。今晚他们特意设下了陷阱想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沈清鸣,怎能在这时就被唬住落了下风。
    “你们之中应该没有和我下过棋的人。不过如果有心要找也不难。”小鸣套着黑纱袋子的脑袋略微转动,似乎是在环视四周,“这几位陈派的师兄,如果想要隐瞒身份的话,最好把身上的檀香味儿掩一掩。至于陆派的几位……我本来是猜不出来的,幸好今晚有风,让我听到了几位腰上穗子的声音。”
    陈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每天早上集会之时,必然要点起檀香。久而久之,弟子的衣服上都熏染了檀香味儿。陆派虽然没这讲究,每个弟子腰上却都拴着一枚绣着名字的穗子,各人依照不同的喜好或繁或简,无一相同。
    被人团团围住,又无法视物,还能注意到这许多细节,居然还敢当着众人的面和盘托出。真不知道该说他是聪明,还是狂妄。
    “诸位都是各派中的精英,想必不会谋害于我。就麻烦各位带我去师兄那里。只要见到师兄,今晚的一切事情我就当没有发生。”小鸣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清冷冷,仿佛在他面前的,不过是几个亟待斩首的头颅。
    青萝纱灯,墨香如兰。这补字的工作并不复杂,却麻烦得很。萱草极易吸水,消字的药水用的多了,会把其他完好的部分也消去,用得少了,又没法去掉晕开的墨迹。沈君彬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她一点一点把墨迹弄污的地方消去,等到药水干了,再慢慢补上。
    好在她一口答应会向师兄求情,请师兄把这棋谱摹一份副本给他。
    沈君彬看了看窗外的日头,还未下山。小鸣的棋局应该还没有结束,就算提前结束,也会有人出来通知一声。这几天他一直不与人说话,看到这份棋谱定然会心情好些。
    这几天沈君彬心里也极不好受。小鸣对他的态度前所未有地疏离,沈君彬不止一次看到他独坐在床上自己和自己下棋,一次又一次复盘,研究对手的策略。小鸣虽然15岁了,但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瘦削,窄窄的肩膀用一只手就能握住。
    要把整个沈派,就这样让小鸣来肩负吗?
    天才生来已经比常人多许多苦难,自己为何一逼再逼,非要苛责于他。沈君彬,你不觉得自己……很自私?
    就算最后还是要离开,也完全可以等到他不需要的时候。最信任的人造成的伤害,小鸣现在一定……非常难过。
    而那个孩子唯一表达情绪的方式就是下棋,似乎只有棋子才能牵动他的喜怒哀乐。沈君彬的手指在棋谱上摩挲,嘴角上不由自主地噙了一丝笑意:
    小鸣看上去别扭,其实好哄得很。有次因故没能履约,小鸣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但第二天沈君彬就发现给他带回来的糖果盒子空空如也,废纸篓里的糖纸堆得满满的。
    以小鸣爱棋成痴的性子,看到这份棋谱一定会心情大好。到时候再说几句宽慰的话,多留几年就是了。
    父母说的那些,成家什么的,再过几年也来得及。
    沈君彬心意一定,脸上便又多了几分笑容来。边上磨墨的姑娘不由好奇,“沈先生想到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
    “没什么。”沈君彬提起笔正要落下,从窗外却突然吹来一阵凉风,几滴浓墨被吹落白玉案上,零零落落。
    犹如心头血。
    虽然隔着黑纱,小鸣却不会看错。纱灯之下,女子红袖添香,沈君彬笔走游龙,二人有说有笑,衣袂交错。也许是因为风向正好,断断续续的话语随着夜风送入小鸣耳中:
    “沈先生这里画得极好,不过还是不太像……让我再添两笔……”
    “千万小心,还是我来好了。”
    “让我试一下也没关系嘛,反正错了大不了再来一次……”
    “这是上好的萱草纸,怎能……唉,随你随你。你握不惯笔,这里还是我来帮你写吧。”
    纱灯光影模糊,只能照亮一方小台。朦胧灯光下,小鸣看不清二人的表情,只见沈君彬的淡青衣袖,覆上那姑娘的胳膊,二人一时专注无声。
    这场景,小鸣实在太熟悉。
    沈君彬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喜欢舞文弄墨,一看到小鸣便说要教他。那时候小鸣年纪尚小,还是可抱在怀里坐在膝上的身量,手腕无力握不动笔,沈君彬就是这样握着他的手,教他一笔一划。
    蚕头燕尾,垂珠悬针。一点是心思萦回,一捺是难求洒脱。
    书法本是需要极大耐性的雅好,以小鸣的性格根本坐不住。久而久之,沈君彬也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学书画的那块料,只得长叹放弃。
    可他不知道,沈清鸣不爱文墨,却极爱被他握着手在灯下描红;不爱书房清冷,却依恋那人温暖怀抱,还有在耳边响起的无奈苦笑:
    “小鸣,这一笔,不是这样写的……”
    “哗啦――”
    小鸣只觉得自己被众人用力推进了水中,水并不深,他完全可以站起来,但不知是谁的手将他的头按入水中。
    冰凉的水流从耳朵和鼻子灌进来,他拼命挣扎,哪里反抗得过好几个人的力气。
    “啊――”
    片刻之后对方就松了力道,小鸣从水中抬起头来大口喘气。他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整个棋院中心的位置,桂花林中,有一个不大的水潭。这水潭并不深,几乎不可能淹死人。
    头上罩着一层黑纱,使得他的呼吸更加困难。两边胳膊都被人按住,就连动一下都难做到。
    “你们,想干什么?”
    夜色渐深,夜风骤然凉了下来。冰冷的潭水浸透了小鸣的衣服,贴在身上,令他不由一阵战栗。
    “你问我们沈君彬在哪里,现在你也看到他了。是否应该遵守之前做过的承诺,今晚就当没见过我们几人?”说话的人是陆派的弟子,声音中带着藏不住的恨意,“沈清鸣,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碍眼。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话,师父也不会勃然大怒,让我们好几个师兄都出不了师……”
    “比赛不是来让你炫耀棋艺的地方。想要出风头的话,就去直接挑战高手好了!”
    “偷学别人棋艺的小偷!没有人会愿意和你下棋的。”
    “就连你自己同门的师兄也不愿意留在你身边,谁会心甘情愿给这种盛气凌人的人做牛做马呢?”
    “沈清鸣,其实你根本就不是人吧!根本没有人可以强到这个地步的!”
    “要是我像你这么招人讨厌,还不如死掉……”
    小鸣已经渐渐地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越来越不真切。
    怪物。
    他还记得那天看到同门的师姐,搭着沈君彬的肩,看着他的眼神分明就在说:你是个怪物。
    就在那次,师兄没有用坚定的目光支持他,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沈君彬也相信他们说的话?觉得沈清鸣是非人类的怪物?
    他肯定是相信了,不然不会说他想要离开。即使朝夕相对,晨昏对弈的师兄,唯一把他当做正常人来对待的师兄,最终还是害怕,决定离开,丢下他一个人。
    为什么――!
    别人可以讨厌他,只有师兄,只有沈君彬不可以!
    沈君彬对所有人都一贯温柔,而他只想要一点特别的权利。每次他赢得精彩,沈君彬就会摸着他的脑袋露出宠溺的微笑,对他说,“辛苦了。”
    除了变得更加强大,他别无选择。只有不停地胜利,才能让师兄一直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师兄的温柔宠溺,也只会留给他一个人。
    他日夜练习,棋子几乎磨光了食指的指纹;他有时整夜失眠并不是身体虚弱,而是强记棋谱到了头痛的程度。
    他就像一个渴望父母关注的孩子,拼命发出各种响动来吸引父母的注意,用各种表现企图博得父母的关心。他并不了解爱的实质,只是单纯认为只要成为最优秀最出色的小孩,父母的目光就永远不会从他身上偏移。
    “师……兄……沈君彬!”
    小鸣的喉咙里发出水声和模糊的呻吟,身体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反抗,沉沉地坠了下去。
    “喂,不会真出事了吧?”
    “不可能吧,这里的水浅得很,根本不会淹死人的啊。而且我们一直都把他拉在岸边……”
    “但是你看他都……”
    “装死的吧。去摸摸看他有没有呼吸。如果真出事就麻烦了……”
    “我……我才不去!先把人拖上来啊!头浸在水里是会出人命的!”
    “废话!我当然知道,可是……好重啊……怎么会这么重……”
    桌上的青萝纱灯忽然熄灭。
    莫名而来的心神不宁。沈君彬重新点起纱灯,一看天色竟然已经全黑了。心中不安之外又添一层困惑:明明刚才还看到夕阳未落,怎么片刻之后竟像是天黑许久了。
    窗外林木沙沙作响,一阵疾风吹得桌上书页散乱,要不是沈君彬手快,那棋谱不知道会被吹到什么地方去。
    空气中带着浓重的湿气,层云密布,山雨欲来。
    坏了。
    已经这么晚了,小鸣肯定早就下完了棋,现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孩子路痴得很,只怕连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眼看又要下大雨,要是把自己淋出病来怎么办。
    沈君彬急急收拾东西,顾不得看那姑娘一眼,“真是不好意思,现在已经很晚了,我得去找小鸣。至于棋谱……”
    屋内无人回答他的话。沈君彬这才发现,这间斗室之内,门依旧关着,却空无一人。
    沈君彬不敢相信地把灯调到最亮,四下照去,刚才还坐在身边的女子竟然像空气一般消失不见。在她的坐垫上只留下一张薄薄的纸人,沈君彬伸手去拿,哪知指尖才触到纸片,那纸人竟跳起火光,顷刻间只余焦灰。
    沈君彬还不及想着诡异的事何以发生,便听到不远之处传来惊恐的呼喊声:
    “救命啊!有人落水淹死了!
    第38章 三十五落定(倒v)
    “等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小鸣溺水而死的尸体。”沈君彬说了很长的故事,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其他弟子告诉我,小鸣当天晚上输了棋之后就一个人跑了出去,开始也没人在意。后来有人想和他切磋棋艺,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这才让人在棋院里寻找。找到的时候才发现……小鸣已经在水潭里溺死多时了……”
    后来棋院报警,经过法医鉴定,小鸣确实是自杀而死无疑。因为那个水潭的水并不深,只有潭心处的深度才足以淹死人,而在小鸣身上没有发现任何被束缚,或者强迫进入潭心的痕迹,也就是说,是他自愿让水淹没的。
    目击的弟子们众口一词,纷纷表示是在看到潭心浮起的尸体的时候,并没有认出是谁。在把尸体打捞上来之后才听说小鸣对局失利一事,沈君彬也只得相信了这番说法。
    “听说这个噩耗之后,师父他老人家没过多久就辞世了。”沈君彬看着小鸣的脸,目光中有无限眷恋和悔恨,“小鸣,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果我说,我确实是自愿死在水潭之中,那又如何?”小鸣低声一笑,棋盘之中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登时熄灭,那些白子也依旧毫发无伤!
    看着顾城越等人面露诧异的表情,小鸣轻轻击掌,黑白二色棋子各自分列两侧,棋盘上的血迹也仿佛在刚才的燃烧中消失殆尽,“入殓师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你们真以为凭着区区入殓师,就能困住我?”
    “这棋盘之上,锁着寰渊妖魔们的怨灵,千百年不得解脱,化为魂蛊。如此深重的执念,岂是几个凡人就能度化往生!”小鸣对着沈君彬伸出手,“我用自己的魂魄和它们定下契约,我成为阵鬼,永坐阵中不得超生;条件是在今天晚上,它们则由我役使,不仅要陈陆两派的弟子以血来偿,也要让师兄兑现当年许给我的承诺。”
    “师兄,和我一起,在这阵中一直活下去吧。陪我下棋,直到天倾地覆,万骨成灰。”
    空气中隐隐传来金石相交的铮鸣。濮阳涵瞪大了眼睛,那是――
    那是军队。现今已经无法看到这样的军队,车马辘辘,金盔铁甲。他们的步伐沉重而疲乏,每一杆旌旗都千疮百孔,每一匹战马都遍体鳞伤。
    唯一支撑着这支军队的,只有求生的意志。
    不能倒下!身后就是最后的都城,他们保卫的并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一族生存的空间和尊严。
    四野苍苍,何人以往,
    戈矛成冢,护我城邦;
    流水汤汤,何人以去,
    妇孺为泣,谁吟国殇。
    “那就是寰渊一战中,最后的寰渊军队。”文曲对着那早已不知埋骨何处,空留虚影的队伍深施一礼,“即使到了最后一刻,妖魔军中未有一人降,一人弃。可歌,可敬。”
    空中传来低沉的号角声,是列阵的前奏。步兵执枪阵前而立,甲兵抬起残破的鳞甲盾牌,瘸腿的龙马发出最后的嘶鸣,额上的断角血迹斑斑,背上驮着骑兵的尸首踉跄站起,摆出冲锋的姿态。
    今日,正是寰渊之都的,忌日。
    “主君……为什么要弃子认输……”
    “不要!寰渊不能灭!主君――!”
    “我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要活埋地底!主君!你如何忍心――你竟然背叛寰渊!”
    “……姬飞扬……你背信弃义……我咒你万劫不复!”
    就像当时一样。那时,沈清鸣被浸在水潭中,耳边的声音萦绕不去。被遗弃的悲愤,被背叛的绝望,慢慢将他的心吞噬殆尽。
    明明,说好的。
    当初歃血盟誓,当初对天同饮;当时十指交握说好不离不弃,当时月下流萤约定一生相随,只是如今,你们等了千年的主君也不曾出现,而沈君彬也将要转身离去,从此陌路。
    小鸣看到黑暗中点点荧光,那应该是蛊虫的眼睛。它们看着他,似乎惊异于这个人能和它们沟通,一时寂静无声。
    “吃了我。”小鸣听见自己的心在说,“如果你们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逃出去。”
    “条件。”脖子上感觉到锐利的齿嵌入肌肤,只要他稍微反抗,就会被咬断喉咙。
    “条件就是……”小鸣闭上眼睛,“从此以后,你们都要听从我的安排,直到我把我想要的人,永远留在身边为止。”
    焚烧般的疼痛几乎让小鸣脑中的神经都崩断。蛊虫钻入他的七窍,啃噬骨髓,吸食脑浆,而这个过程中他的意识完全清醒,他的灵魂只是冷冷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蚕食干净。
    他听到那些弟子们惊恐的尖叫声。幸好现在天黑,如果让他们看到这幅被蛊虫啃得皮肉脱离的身体,也许会吓死在这里吧。
    “师兄来的时候,让尸体好看一点。”尸体的头颅上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长年拿着棋子的手也只余雪白的指骨。从此,沈清鸣已死,这里活着的,只有一只执念入骨,病入膏肓的阵鬼。
    六道之中,唯有心魔难除。
    “小鸣,我留下。让他们走。”
    沈君彬一人面对着沈清鸣和他背后如山峦般沉寂的队伍,目光中几近于哀求。他已年近四十,两鬓微微染霜,沈清鸣却年轻依旧。这近十年来,他一闭上眼,便能看到小鸣溺毙的尸体:那双清亮的眼睛已经黯淡浑浊,却始终不肯闭上;他的口形微张,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沈君彬却明白:
    他想说的,是一个“沈”字。
    沈君彬事后想再去询问那个姑娘,可他不管怎么打听,陆派之中,并无如他形容的年轻女弟子。就连那份古老的棋谱,也从未有人见过。
    漫长的时光中,沈君彬始终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真实的噩梦里。也许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哪天这惩罚的时间结束,只要一睁眼,便能看到小鸣熟睡在身边,踢了被子的脚正架在自己的肚子上。
    每天夜里他仍是习惯地醒来,去掩身边的被角,只不过那本该有温度的地方,是一场虚空。
    他成了沈派之中留得最久,却最没有位置的人。师父故去之后,他选了最有能力的弟子接任沈派,自己年复一年地留在这里,指导新入门的弟子,处理派中的杂务。如今沈派已今非昔比,成为几可与陈陆并称的派别之一。
    沈派中人,谁不称呼他一声沈师兄。却再也没有人直呼他的名字。
    谁不知道脾气最温和,为人最宽厚的沈师兄至今无家无室,每夜从他房中传出棋盘落子的清脆声响,如同窗檐滴雨,直到天明。
    沈清鸣这个名字,已是沈派之中不成文的禁忌。
    小鸣看着沈君彬,并不回答。
    山风大作,林如翻浪,似有千军万马,十面埋伏。众人皆沉默不语,就在此时,文曲眉头一皱,心说:不好――
    “楚枫明――!”
    只听一声巨响,一柄巨镰凭空落下,若不是濮阳涵躲闪及时,已被活生生斩下一条胳膊。虽说他侥幸逃过一劫,那只大犬却挡在他身前,侧腹被擦出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你――!”濮阳涵拈了个诀便要往小鸣身上丢去,却被文曲轻轻化解,“切忌妄动,你看。”
    根本不需要多看,濮阳涵就能感觉到,从这棋院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刺骨的杀意。好似这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活了过来,在暗中盘踞如伺机噬人的猛兽。
    “这个棋院早就被它们蛀空了。每一处都被怨气浸染,就如天罗地网一般。只要稍有反抗,就会像网中的飞蛾一样被扑杀。”文曲脸上仍是带着笑,“我们就好比闯入了墓主的陵寝,想要出去的办法只有两个。”
    “其一,是墓主同意放我们出去。”文曲眯着一双狐狸眼看着顾城越,里面却分明没有半点笑意。
    “其二,就是掘坟盗尸,你死我活。”顾城越握紧了手中的属镂,和濮阳涵对视一眼,将方涧流护在身后,“现在卯时已过,等到寅时将尽,天边初亮的时候,我会杀出一条血路,你就一直往山下跑,不准回来!”
    果然,我还是成了你的负担么,顾城越。
    如果这是你坚持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往前跑,决不回头。
    “杀――”
    “还我国都,还我族人!杀杀杀――”
    雪亮的矛头齐刷刷地指向顾城越一行人,尽管知道那不过是执念所化的幻象,空气中的杀意和血腥却让人无法喘息。顾城越勉力张开结界将濮阳涵和方涧流护在其中,纵然是入殓师,也承受不住空气中蛊毒的侵蚀,喉中涌上一股腥甜。
    “小鸣!”所有人之中,只有沈君彬完好无事,“为何要牵连无辜的人!要杀要剐也好,永不超生也好,沈君彬奉陪到底!”
    “无辜的人?意图将我在水潭中溺死,竟有无辜可言!师兄你收殓的不过是一截枯木而成的幻象,我的尸骨至今埋在水潭深处,从未忘却!”说话之间,沈清鸣逐渐显出他冤死的本相:皮肉脱落,白骨森然,空洞的眼眶看着众人惶恐的表情,仿佛露出嘲讽的笑容。
    今日此地,所有的人都要陪葬于此。师兄,往后你再也无法离开我的身边。
    “既然如此,小鸣。我们最后来赌一局吧。”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沈君彬竟然笑了,席地在棋盘前面坐下,“怨念由棋而起,也就让它由棋而灭。正好这里就有一张棋盘,我们来赌个输赢。”
    风中的杀意顿时散去不少,文曲也暗自称奇:难道这些已经几无意识的鬼蛊,竟还能记得千年之前的棋局?
    “如何赌。”小鸣的语声中,竟像是被他提起了兴趣。
    “如果你输,就放这些人,还有棋院里其他人的魂魄,都归还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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