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彬望着天边浅浅的白,目光里充满疲惫和沧桑,“如果你赢了,就任由诸位处置。”
    小鸣刚想说什么,却被沈君彬微笑阻止:
    “而我,不论输赢,都留在阵中。无论天罚劫难,百劫轮回,沈君彬从此再也不离沈清鸣一步。”
    第39章 三十六不归(倒v)
    四野无声,唯有风吹林木,沙沙作响。
    这些千年之前的魂魄静默不语,也许从来没有一个凡人敢说这样的话。
    凡人一生,光阴何其短暂,纵使缘定三生,不过须臾百年。所谓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皆是逆天而为。
    逆天者,其罪当诛。
    寰渊祭都,如同绝地。阵中之鬼,妖也不妖,魔也不魔。且不说三界六道难容,就沈清鸣一夜之间夺取上百生人魂魄,业障深重,一旦怨气上冲天庭,必将引来玄雷轰顶之刑。
    玄雷落地,不毛百年。此地一切活物生灵都将化为齑粉飘散。所谓魂飞魄散,不过是三魂六魄分离散落冥界,终有重聚可能;而玄雷之下,形神俱灭,如烟尘散落乾坤,何处去寻。
    “沈先生,你……可想好了。”文曲的声音少见地低沉下来,“这一局是寰渊之战时,妖魔军中统帅和人类君主留下的残局。才刚刚开了个头,妖魔军就弃子认输,这一局中藏有天命玄奥,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参悟得透……”
    “况且,先生这一局赌的不止是您一个人的性命,此地所有人的生死,都在您一念之间。沈先生可担当得起?”文曲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一边重伤昏倒的人身上。那医生模样的青年面白如纸,气息微弱,稍有灵力的人都能看出他体内一股霸道的灵力左冲右突,不得出路。再这样下去,或者是经脉俱损,灵力耗尽;或者是他的身体承受不住冲撞,灵力爆体而出。
    沈清鸣逆天,是执念成魔;而你逆天,又是为了谁?
    文曲不由自主地摸摸藏在心口位置的纸条。每一次上面的提示总会引导文曲往这个青年的地方而去,只要他出现,必然有异象发生,就连算无遗策的文曲星君也无法抢在他前面阻止。
    就如这次,若不是他率先发现了水潭的蹊跷,和濮阳涵展开争斗引来了顾城越,他们也不会被困在寰渊的祭台上和千年之前的鬼蛊一赌生死。
    他究竟是谁。
    为何那陈旧不堪的药箱竟然带着一丝仙气,而他苦苦支撑的样子,竟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无法撇下这群无法无天的凡人。
    “这局棋,不如让我来下。”文曲笑着迈步上前,眉间一点幽光如他的笑容一般深不可测,“这样的话,我们这边还有点胜算。”
    文曲才刚上前一步,便听到军中传来一阵咆哮般的低吼,不仅矛头相向,只听一片满弦之声,点点箭簇泛起寒光。
    “仙界走狗,寡廉鲜耻。当日以卑鄙手段胁我主君,不得踏入棋局半步!”
    胁迫?
    文曲挑高了一边眉毛,还没有来得及想这胁迫从何而来,只听身后风声带过,立刻展开身法躲开。幸好他躲得及时,原本蜿蜒在石壁上的千年树藤竟如活物一般,将他原本站定的石板生生抽裂一条口子,陷入数寸之深。
    这些鬼蛊,到底是有多讨厌神仙啊……
    文曲左躲右闪,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手帮他,再好脾气的神仙也终于被激得心头火起,抛出一个火系术法打算将这老藤烧了干净,然而,就在此时――
    “小心!”顾城越一声断喝,方涧流只觉得被一阵大力压倒在地,意外的是竟然没被摔得生疼。原来是顾城越将他护在怀里,还小心地没让他的脑袋磕在坚硬的石板上。
    方涧流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便觉得有一阵疾风从面前掠过,如同巨大的利刃横扫而来,再差一点就能削下他的脑袋。
    “那是什么……”方涧流怔怔地望着祭台四角本是石像的四只巨兽,竟然伸颈振翅,双目怒张,如同经过漫长的沉睡终于苏醒。它们看到棋盘正中的沈君彬时,不约而同地从石台上跳下向其移去。
    “顾城越!那些是祭台的守护兽,它们会把沈先生吃得骨头都不剩下!”一边的濮阳涵早已丢了好几个法术过去,那些石像化成的妖兽却毫发无伤。眼看它们已将沈君彬围在中心,张口欲噬。
    “我既然来到这里,就没打算能活着回去。”沈君彬依旧端坐在席,视身周垂涎欲滴的妖兽于无物,向对面的沈清鸣做了个开局的姿势,“小鸣,开始吧。”
    小鸣,原谅我。我可以留在这里,永不超生也好,再无来世也罢,这一次我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但我必须赢这一局。这些鬼蛊的业障,不该由你来背负;那些人加害于你,都是我的过错,我宁愿你把仇恨都加在我的身上,从此解脱。
    如果命丧于此,能够和你交换的话,师兄宁愿替你做阵中之鬼,千年万年,永不相忘。
    小鸣。沈清鸣。
    在手心刻下这个名字,哪怕已经鲜血淋漓。
    “咦?”濮阳涵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原本气势汹汹的妖兽,居然渐渐敛了凶相,俯首帖耳,双目低垂,伏在沈君彬四周。
    “当年坐在这棋盘前面的,应当是圣人之君。仁者无畏,故凶蛮妖兽在圣人面前也不得不俯首称臣。”文曲的形貌有些狼狈,却没忘记把那年轻医生搂在怀里护得好好的,“一局棋事关万人性命,除非圣人,谁能举重若轻。除非心中无我,舍生求死,否则便没有资格执乾坤之棋子,掌天下之苍生。”
    “沈君彬,棋院上下数百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你手中。这一局,你究竟会赢,还是会输?”
    残局和一般的棋局,并不相同。
    小鸣所坐的位置正是当年妖魔主君所坐,执黑先行;沈君彬执白随后。顾城越等人对围棋可谓一窍不通,也只有文曲看得眉飞色舞,完全没有一点我为鱼肉的自觉。
    每一个魔军的魂魄,都是一枚黑子。沈君彬手上的每一枚白子里面,亦有一个生魂。不过寥寥数步,文曲就看出沈君彬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个白子被困死,就意味着一个生魂被黑子吞噬。
    寰渊一战中,魔君和人君不过相互过了七手,魔君便弃子认输。虽然文曲无缘得见是什么样的君主开创了寰渊的鼎盛时代,但从棋盘上黑子的布局来看,疏而不散,直指阵心,看上去空门大开,实则方略在胸,好一派恢宏气度。
    纵是见惯了高妙棋局的文曲星君,也不由在心里暗暗叫一声好。
    明知这一局棋决定生死存亡,仍能闲庭信步,调兵自若,环环呼应,如此雄才者,坐拥天下也不为过。
    对比之下,白子的布局显得乏善可陈。
    在凡人之中,那位人君应当也属高手,攻守各有章法,不急不乱,但稍一细看,便能发现破绽重重。在文曲眼中,取胜的方法实在不胜枚举。
    文曲眉头紧皱,还没想出是否有反败为胜的法子,小鸣已经落下一子,不偏不倚正好在白子的防线上打下一枚楔。这一招不能算是高妙,意图却昭然若揭,若应对不当,此处定会成为白子致命之伤。
    沈君彬的手指在白子的边缘摩挲,温润的白色棋子之中,一缕生魂游动宛转,仿佛能听到呼吸。
    一子,一命。
    妇人之仁,无以成事;而罔顾天下,何以为君。仁德与大义,焉能两全;得中道者,可宰山河。
    沈君彬思忖良久。他从一开始就在思索白子的用意。棋子不语,却可观心。
    残局比普通对弈更为艰难,若是高手留下的残局,有的棋手甚至穷尽一生也无法完全参透。
    而这一局棋,并非高手切磋,而是天下易主,成王败寇的决战,就连棋子上仿佛都能闻到刀兵杀伐的气味。
    若受胁迫,大可从一开始就不必下这局棋。既然开局,又是什么能令名动天下的霸主就范?
    能看出后十数步的棋手,在凡人之中已属顶尖。但当年对弈的二人岂是凡人可比,仅仅七步,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个开局,对他们而言,也许已经看出了这局棋的终场。
    ――执黑子者,究竟预料到了怎样的结局,以至于早在一开始就已放弃。
    一枚白子轻轻落下,犹带余温。温润的光泽灵动一闪,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奇怪。
    文曲偷偷瞥去,便从沈清鸣的脸上看出了他和自己同样的疑惑。
    这一子不好不坏――不,甚至根本谈不上好坏,因为这个位置既不能攻,也不能守,对战局无法影响分毫。沈君彬或许算不上顶尖高手,却也绝非庸人,但这一步的用意,文曲也一时无法猜透。
    沈清鸣心中五味杂陈,几次抬手,却始终不能落下。
    岁月催人老,沈君彬的鬓边已经有些许染霜,面容也不复从前年轻。他总是温和地微笑,词穷之时便会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那笑容让沈清鸣魂牵梦萦,难舍难忘,然而,他却从未看懂。
    就像现在这局棋一样。
    十岁的时候,看不懂他体贴如父;十三岁的时候,看不懂他如师亦友;十五岁,看不懂他自请求去;就连现在,沈清鸣还是不懂,他为何要以命相赔,只为旁人的一线生机。
    当年的君主是为了天下,你呢?又是为了什么。
    “啪嗒”一声,黑子落定。众人只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哀呼,一枚白子已被困死,如烟散去。
    若我杀尽此地众人,师兄你可否还会愿意留在我的身边?
    文曲心中暗暗觉得有趣。
    不知是冥冥天数,还是机缘巧合,这二人的棋路风格,和这局残局的原主,竟然一般无二。也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沈君彬才获得了坐在这张棋盘前面的资格。
    现已到中盘,黑子的优势一目了然,白子只是稍缓对方雄师压境的攻势,将其主力分成小股,却抵挡不住对方深入腹地。
    本是看上去毫无悬念的一局棋,文曲心中却第一次踌躇不定。
    滴水穿石,是水先耗尽,还是石先穿透。
    白子如滴水渗入黑子阵中,渐渐汇聚成流,融会贯通;而黑子则大肆侵略,席卷敌营,一时间棋盘之上哀声不断,不知多少魂魄化为飞灰。
    倘若有无尽的时间,无尽的棋子,这一局可以永远继续下去。黑白二子如首尾相连的怪蛇,相互侵吞,最终的结果多是同归于尽――
    “我输了。”
    小鸣手中拈着一枚黑子,终究没有落下,目光灼灼,似有泪花闪动: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黑子会弃子认输。”小鸣看着渐渐发亮的东方,眼中映着日升月落,“黑子想要的不过是天下,白子所求的,却是苍生。”
    战火连绵,人间地狱。仙界为了铲除妖魔,数百年间,人界生灵涂炭,凡人不得儿女,荒野里的尸骨,堆起来高过城墙。
    但战火一旦燃起,便无法停止。心怀仁慈之人只会先被杀死,引发更多的仇恨,直到一方消失殆尽,方可休止。
    那位君主心中求的,是一个和局。
    等神仙利用凡人,杀光天下的妖魔之后,将会如何?凡人不过再度拜在这些仙人的脚下惟命是从,和畏惧妖魔又有何异。
    他心中存了死志,一旦落败,首先命丧寰渊的,便是他这位君主。但那又何妨,百里焦土不绝,尸横遍野无人收;人如饿鬼,城郭之外,树无皮,草无根。
    如果君主的头颅,能够停止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那么,纵然身死千百次,也是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修文中,会更得稍慢。
    第40章 三十七衔梅(倒v)
    可惜事总不能尽如人愿。
    文曲在心中默默算了一下,白子险胜不到一子。白子本意走的是和局,黑子刚猛无人可撄其锋,白子恰以绵柔相辅,正如太极阴阳相生相克,但黑子为先,先天有缺,终是落败。
    一轮金乌跃然而出,金光万丈。那些黑子在空中渐渐化为虚影,淡薄如烟,却隐约可见戎装仪仗,车马辚辚,在日光中渐至消散。
    “多谢先生。”
    “心知主君并非弃我而去,多年夙愿,终得消解。”
    风中传来的声音,不知是否是幻觉。众人此时发现,那些白子之中的生魂已纷纷逃逸,各自归位,在漫天流霞之下,如同胜景。
    “小鸣――!”
    祭台开始猛烈摇晃起来,若不是顾城越拉了一把,方涧流几乎就要站不住。濮阳涵拖了沈君彬就要走,哪知沈君彬文弱书生一个此时却有神力,挣脱了就往沈清鸣的方向奔去。
    “师兄,这里要塌了。我不能走。”小鸣对他微微一笑,“虽然我再也没有转世投胎的机会,再也不可能见到你,但是我还是觉得很快乐。”
    因为,你最终还是来找我。
    “别说了!”沈君彬抱住小鸣即将消失的身体,在怀中却轻若无物,仿佛一片云朵。
    “师兄,我的尸体,在水潭里面。”小鸣将手绕过他的后背,想要给他一个拥抱,感知却已经渐渐消失,沈君彬说了什么,他已听不见。
    我们说好的……不相忘。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这句话,沈君彬便觉得怀中最后一点触感也完全消散,低头一看,双臂之间已然全是虚空。
    祭台隆隆下陷,土石崩裂,台檐坠毁,天摇地动。
    顾城越一手把差点从裂缝里掉下去的方涧流扛在肩上,另一手揪着重伤的楚枫明后颈的皮毛,以属镂撑地为凭借,轻身跃起,避开断岩,就从祭台上翻了下去。
    方涧流本来想抱怨两句不要每次都把人当麻袋一样扛,顾城越的肩极为瘦削,突出的肩胛骨咯着他空空如也的胃,让他差点有整个人都被磨穿了的错觉。但是顾城越显然完全不考虑凡人的承受能力,直接扛着方涧流从台上跃下,他以为这是在玩蹦极么……
    蹦极也要先戴上防护装置的啊!
    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在做自由落体运动的方涧流正打算发出惨绝人寰的惊叫来表示此刻的悲愤,却还是迟了一步。
    因为就在此时,失重的感觉陡然消失,好像坐在了一个毛绒绒的平稳厚实的东西上,但一来头晕得紧,二来山间岚雾迷蒙,看不真切究竟是什么。方涧流只能见到自己悬在半空,寰渊的祭台就在面前分崩离析,仿佛被地心吸进去一般颤抖着陷落。
    这是……
    “真是不好意思呐,我们来晚了一步,不过还好赶上了。”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从耳边传来,方涧流一转头,差点没有从空中掉下去:
    一只吉祥双凤辇正和他们以和他们平行的高度浮在空中,辇上一只纤手掀开珠帘,露出一张玉雪灵秀的小脸。萌萝莉自然是人见人爱,但在一驾由四只形状怪异的鸟背负的轿辇上看到头扎团子身穿藕色旗袍的孙小美版萝莉,这诡异的组合是不是也太穿越了一点……
    “宁姐姐,我都说了四抬凤辇不给力的啦,这地方又偏僻,路上还遇到塞车。下次我们坐八抬的好不好?”萌萝莉微撅小嘴,对着坐在珠帘后面的人表示不满。
    “秀秀,那个也太僭越了。就算公主銮驾也最多不过六抬,何况现在人手紧张,没有那么多司机……”珠帘后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女子,带着点成熟女性的慵懒和妩媚,“这样的话,会没法报销的哟。”
    萝莉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来,但还在念念叨叨,“下次干脆把那几个鬼佬用的梦魇马车借来用好了,反正他们现在忙着开会,也没人知道……”
    这一定是……我听的方式不对……
    就在这时,身后伸来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将方涧流扣进一个并不强壮却极为坚实温暖的怀抱,“不要乱动。有我在。”
    顾城越的声音。
    也许是因为不管发生什么,这个入殓师总是一张面瘫脸,竟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全感――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不管身陷何种凶险,他总能带着你绝处逢生。
    “你就是顾城越对不对!能给我签个名么?嗯,在这里,就写,顾方王道!”萝莉在发出几声兴奋的尖叫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白生生的纸扇来摊开在顾城越面前,“顾小哥上次你在冥界袭警救人的事迹简直帅毙了!横行冥界冰山入殓师,惊天绝技只为拯救所爱!啊啊~你们还同居了~现在顾方cp爆红啦~!你们的同人本在冥界一天之内就被抢光光!有好几位同僚为了采集素材,还特意蹲到你们家里去……” 萝莉一脸陶醉的样子,方涧流却听得心里发毛。卧底?卧底在哪里?回家以后一定要把所有地方都贴上符咒,特别是洗手间!
    全身都在冒着粉红泡泡的萝莉显然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上周我好容易抢到了好几本,能见到本人真是~好幸福~!两位一定要努力,我看好你们哦!千万不要像不争气的瓶邪黑花一样坑爹,还有张家老头子都几百岁了还搞不定吴家爷爷……”
    原来冥府公务员不仅有制服,有iphone,有配备公务用车,还可以……假公济私,尽情偷窥。
    两年之后再去考,会不会竞争太激烈啊。
    方涧流开始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终于有人及时拯救了方涧流,“咳咳,秀秀,公事。”
    珠帘后面的人露出了真面目:和旗袍萝莉相比,这位女子走的完全是黑衣御姐路线,短发精干俏丽,贴身黑色短装完美显示c+ cup的惹火身材,以及手上似曾相识的……黑色iphone。
    “公元xx年xx月xx日,xx时xx分,地理坐标xx,任务执行人代码016,017,现在开始对目标进行批量回收。因目标年代久远,请古籍科和鉴证科及时给予协助。”
    黑衣女子说完便开启了手机录像模式。萝莉在原地转了个圈,坠在她裙摆下的两只小铃铛发出清脆动听的声音,方涧流只觉得自己猛地往下一震,接着便听到一声悠长的鸣叫,竟然就响在耳侧。
    日出金光,云雾散尽,方涧流这才看清,托着自己的毛绒绒的东西竟然是一只巨大无朋怪鸟的背,它飞得极稳,十只长颈如蛇纠结盘绕,数来数去却总共只有九个脑袋。
    “这是九凤,也叫姑获。”顾城越将方涧流搂在怀里,暗中在姑获鸟的脊背上一捏,它立刻停止了鸣叫,用力振了振翅,有什么东西如同雨般从它的翅膀上落下,纷纷坠地。
    “姑获是食魂的怪鸟,婴儿魂魄未定,时常夜啼,便会引来姑获偷食。”顾城越将方涧流在怀里扣稳。姑获野性难驯,即使有鬼差在场也难免不会狂性大发。刚才那一下已经用煞气封住它的命门,稍敢撒野,便可让它生不如死。
    那些翎羽一落地便化为一只只鸟儿,在地上点点啄啄。姑获食魂,这些由它翎羽所化的鸟儿平时便供它役使前去觅食。也不知道冥府中人用了什么法子将这只恶鸟驯化。鬼蛊怨念已消,但祭台塌陷,山风蛊阵也失去阵心,这些蛊虫四散奔逃,若是一个一个收,不知要寻觅到何年何月。但这些姑获鸟翎羽所化的鸟儿却能将蛊虫们一只一只捕捉干净,纷纷飞回来将战利品放在黑衣女子托在掌心的陶罐中。
    “还少一个。”黑衣女子看了看陶罐之中密密蠕动的蛊虫,眉头微皱,“本该收回一百八十一个魂魄,这里只有一百八十个。”
    “会不会数漏了?那么多只,说不定数错一两只呢?”萝莉探头往那只罐子中看去,一看便心知肚明:这只罐子本是灶神用来记录人间善恶的恶罐,俗称“恶贯满盈”就是指这只罐子中的黑丸达到一百八十个,便再也装不下要溢出来。如今这只罐子正好盛满,那还未收到的一个魂魄,竟然连姑获鸟都找不到?
    就在此时,那怪鸟的九个头忽然发出阵阵哀鸣,如同被人捏住了要害一般挣扎不止。黑衣女子顿时柳眉倒竖,打了个尖厉的唿哨,那四只抬着轿辇的怪鸟和姑获鸟像是听到了命令,一个倒栽就往地面冲去,顾城越还好,方涧流则根本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骤降,只觉得自己好几次都要从它的背上被甩飞出去。
    “没事,抓紧我。”
    顾城越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如既往地清冷平静。方涧流几乎是本能地反身紧紧抱住他,在那一瞬间他竟突然明白过来,在奈何桥下看到的那个少年,为何在长剑刺穿胸口的时候露出淡淡的满足:
    因为在生命的最后,是在这个人的怀里离去。
    濮阳涵看到顾城越抱着方涧流稳稳落在地面,微微的酸涩涌上心头。倒是那只大犬此时才刚刚苏醒过来,见到濮阳涵便拖着伤腿拼命跳到他面前来,又是摇尾又是蹭脸,极尽亲昵。
    沈君彬早就被他劈昏放在一边。平素温和的人发现不见了沈清鸣之后,竟然比任何顽固的人都要执拗,怎么也不肯离开,若不是濮阳涵当即下了狠手将他劈昏,只怕这时候他早就和那堆废墟一并埋在地底。
    “这只鸟……”一只雀鸟倒在沈君彬脚边,身体僵硬,竟然已经死了多时。
    那正是姑获鸟的翎羽所化。翎羽化形,需自身精魄所附。精魄折损虽然还谈不上伤及神魂,但其痛楚亦是剧烈,难怪它如此挣扎。
    “三魂尽散,六魄难聚。为何流连不去?速速跟我前往冥府,你业障虽深,却还可救药。等到业障赎清,便可重入轮回,再世为人了。”黑衣女子纤手一指,招魂铃下,众人终于看清有一个迷迷糊糊的影子,始终在沈君彬身边徘徊不去。以他现在的形态,沈君彬是完全感觉不到他的,但他依旧“握”着沈君彬的手。虽然谁也看不见,但众人都能想到,此刻这个仅余六魄的沈清鸣,目光中定然全是孤高和倔强。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却口不能语。
    三魂乃是立命之本,没了三魂,也就等于几乎没有了记忆,极易沦为没有意识的恶鬼。现在的沈清鸣已未见得记得他的师兄,但只凭着本能维持一点良知不散,就连鬼差也不禁动容。
    爱本为执。要何等执念能够深入骨血,心魂相系。
    仅存的六魄十分脆弱,若要强行勾回冥府,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一丝游魄是仅仅靠着对沈君彬的执念才不至于消弭,倘若将他带走,也许在阴阳路上就已经化归无形。
    “纵使这样,你也无法留在他身边。”她叹了口气,“且不说他一个凡人,根本感觉不到你的存在。哪一天你连六魄也散尽……”
    那游魄微微动了动,似有所感,逐渐化为烟缕,丝丝化入那只死去的鸟雀之中。那只原本僵硬的鸟儿竟睁开了眼睛,扑腾振翅,绕枝三匝之后,轻轻落在了沈君彬的肩上。
    若为鸣鸟,为君衔梅。
    即便舍我来世,也当守信诺,一生相伴。
    她伸出一根手指,让那只鸟儿立于其上,“虽然这个躯壳可以让你暂居,但是……如果连这六魄都散了,你便再没有轮回的机会。你……不后悔?”
    鸟儿自然不会回答她的话,只是轻轻飞走,复又折回,为他思慕的那人,衔来一瓣春花。
    “顾小哥,你知道吗,沈先生他宣布退出棋坛了。”方涧流一边嚼着零食,一边对躺在沙发上睡午觉的顾城越说话。天气已经渐渐转热,但顾城越不知为何就是不喜欢开空调,洗完澡后就往沙发上随便一躺眯起眼睛,就像白日小憩的大型猛兽。
    “有人还拍了几张沈先生的私家生活照,看上去他也过得挺好的,特别是遛鸟的这张。”方涧流把手里的杂志摊开拿到顾城越面前,指着那张大幅彩照。上面的沈君彬坐在棋盘前,一手拈着棋子,目光平静柔和,另一手却在喂着笼中的鸟儿。那只鸟被他喂得毛色发亮,个大匀称,已经隐约有些发胖的趋势。
    也许是午后的阳光太过于刺眼,顾城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不予理会。前两天他出门的时候,顺路去拜访了沈先生的主宅。那时正是深夜,一袭青衫萧索,轩窗独立。却有雀鸟衔红豆而至,其鸣婉转,不诉美景,只诉相思。
    又有谁有资格说谁执迷不悟。
    厨房中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还有香味渐至。不知不觉间,他已渐渐习惯了人间烟火的温度,就和凡人一样,弱小平凡,却令人心生眷恋。
    他没有忘记濮阳涵和他说的,那医生在最后似乎抢得了什么东西便不知所踪,文曲也随之消失不见;他也没有把棋院修复之后再度出现的地脉穴眼抛诸脑后,但眼下,他想的却是在这诱人的香味里,听着有人为自己手忙脚乱的声音,偷个午觉的时间。
    他在心里甚至略略期待,
    第41章 三十八发小(倒v)
    方涧流一从火车站出来,看着自己的住了十几年的城市,人还是那么多,楼还是那么破,路边摊还是那么挤以及面前李初阳那张咧开了牙花子的大脸还是那么猥琐的时候,差一点没有抱着李初阳嚎啕大哭。
    什么久旱逢甘霖,什么他乡遇故知,通通都比不上从妖魔鬼怪手中九死一生之后,在正常人的世界里遇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喂喂,方涧流,我知道你暗恋我很久了,但是大庭广众之下……这个,搂搂抱抱,不太好吧。”李初阳一手提着冰镇饮料,一手提着自家老妈说什么也要他带给方涧流尝尝的自制零食,一看见方涧流就被对方扑上来一个熊抱,险些栽倒在地。
    李初阳这话不过是个调侃,方涧流听了,却偷偷酸了鼻子。
    两年之后……也许再也没有和他摸爬滚打抢食互损的机会了。对方涧流而言,李初阳这个发小已经在十几年坑爹的青春中成为亲人般的存在,可以骂可以踢可以踹可以嫌,却绝对不会离开。
    也许,这是他和家人共度的最后一个暑假。
    在回家之前,方涧流特意写了便签贴在顾城越家里的冰箱上,趁他醒着的时候还不厌其烦地说了好几遍:
    “冰箱里的东西我都用不同的食品袋包装好,写着熟食的可以直接吃,写着需要加热的就拿到微波炉里面热三分钟。食物吃完了就按照我在冰箱上贴的清单去超市买,实在不行也请你直接去吃饭的地方买东西吃,千万别再把妖怪的眼珠子和尾巴什么的和食物放在一起,以至于上次我炖的汤里面捞出来好几个非人类的爪子……”
    据说奸商商无期最近新开了一项业务,某些比较稀缺的材料正在市场上走俏,要价十分不菲。这一段时间顾城越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带上一些血淋淋热腾腾的“副产品”,内脏还是器官什么的,方涧流一概不敢看。问及顾城越这些东西到底拿来做什么用,顾城越非常淡定地回答:吃。
    “那种东西谁敢吃!”看到商无期和顾城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用保温箱把那些血肉模糊的东西装好,方涧流心里一阵阵地恶心。
    “不仅有人吃,价格还非常昂贵,一般的人根本吃不起。”商无期抚摸着那只保温箱,眼神温柔得好像要滴出水来,“所谓龙肝凤髓,鹤卵豹胚,延年益寿,强身健体,对那些什么都不怕唯独怕死的人来说,一两万金都不为过。现在人肉已经不稀罕了,鱼翅熊胆什么的也不过是凡物,权贵们餐桌上的新宠自然是这些独一无二又有养生奇效的好东西。”
    商无期指着一块还在蠕动的肥肉,用赞叹绝世佳人美貌的口气说道,“你看这个,是地龙脂,市场上的名字叫什么……胶原蛋白?去皱养颜的。这个么,是角犀鞭,某种效果很好的壮阳药物里面就有,对方特地和我说我手上有多少他们就收多少……”
    方涧流当即冲到马桶前面把午饭稀里哗啦吐得一干二净。
    以至于到现在,方涧流一看到药店,想到里面不知有多少东西的原料来自商无期手中的小保温箱,恶心的感觉便席卷而来,久久不能平息。
    但现在回头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顾城越并不是一个在意生活质量的人,对他来说再多的钱也只是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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