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上利角为獬豸自身之骨所化,食恶愈多,额角愈长,獬豸自身的法力也几乎全都汇聚在角上,用于压制其所击杀的奸佞魂魄。这只獬豸少说也有数百之龄,不知多少恶人死于独角之下,不说其锋锐程度,绝不亚于传世名剑;就单说这独角上的森森寒气,凡人靠近一步都觉得战栗,更别说以一双血肉之掌去握!
    温热的血顺着雪白的独角蜿蜒而下,在地面聚成小滩。
    “你若不救他……或是我流血而死,或是我折断你的角。”冰寒的疼痛从掌中传来,方涧流直视着獬豸因惊恐而瞪大的双目,竟然微微笑了起来。
    “不论你选哪种,对我而言都没有损失。所以,我赢定了。”
    不远之处响起了轻轻的击掌声。
    “你居然能威胁獬豸为你救人,我之前真是太低估你了,方小流同学。”这轻佻的声音怎么听怎么耳熟,方涧流顺着声音抬头一望,差点没气得吐血三升。
    坐在不远处的屋檐上翘着腿啃瓜子的,不是消失多时的文曲又会是谁!
    “獬豸君,多年不见,君还是食古不化,冥顽不灵,纵然有千年的修为还是被人困在围城之中。”文曲眯起的双眼中有精光闪过,“青丘之主怎么也没把他的人教得聪明些?那千年的老狐狸无一不精,在这事上真是大大地失策……”
    不知为何,文曲这话还没说完,方涧流便觉得手中的角抖了一抖,獬豸前蹄一顿,差点没栽倒下去。
    “你放心,能吃顾城越的妖怪,只怕到现在还没生出来。”文曲捏了捏方涧流的脸,瞥见那只巨蛇已完全将顾城越吞下,在地上脱力地软成一滩,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耳中传来低低的一声呜咽,手中的剧痛立刻消失。那只獬豸以额触地,四蹄蜷曲,以臣服之姿跪在方涧流面前。
    方涧流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就被文曲提着领子放到了獬豸的背上。“好在现在那只老狐狸不在,你还能骑一骑它。要是让他知道别人骑了自家的心肝宝贝,还不和你拼命……”
    现在根本就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好不好!
    文曲却是个完全不会看脸色的家伙,不慌不忙地从袖中掏出一段绳索来,勒在獬豸的口中打了个结,充作辔头绳疆让方涧流握在手中,
    “这家伙看上去温驯得很,那是你没见过它发怒的时候。”文曲握了握方涧流的手,方涧流顿时觉得伤处的疼痛减轻了许多,低头一看,被利角割破的伤口竟然已经弥合。
    獬豸微低下头,前蹄刨动,喷出响亮的鼻息声。方涧流都能感觉到它浑身的肌肉绷紧,分明是冲刺的前奏。
    “千万,千万要抓紧。否则不仅救不了顾城越,连你自己都得搭进去。”文曲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看着方涧流的神色,竟是满满的郑重。他将方涧流的双手按在缰绳之上握紧,力道之大,如有千钧。
    第47章 四十四无期
    獬豸发出嘶鸣,奋力一跃,力道之大让方涧流几乎拉不住缰绳。它额头上的利角如利刃般擦过巨蛇躯体,几片瓷盘般大小的鳞片落在地上,就像被金刚石刀划过一般齐整整地断裂成两半。
    巨蛇刚刚吞下食物,沉重的身躯周转不灵,虽然堪堪避过要害部位,听到鳞片碎裂的声音之时,对那利角也不由产生几分畏惧。数百年来,它每次蜕皮之后,新长出的鳞片都比原先更加坚固,如今的蛇鳞堪称硬比铜铁,在獬豸角下却如刀切豆腐般轻而易举。
    见巨蛇挪动着笨重的身躯后退了几步,方涧流不由心中大喜,正想表扬獬豸几句,只听而后一阵风声大作,本能地将大喊一声“小心”手中缰绳一抖,座下的獬豸腾空而起。方涧流这才看到蛇尾如鞭扫过,深陷地面无法抽出。若是刚才没有及时躲开,只怕现在他们一人一马已横尸尾下。
    蛇口的腥气熏得方涧流阵阵发晕。獬豸独角虽然厉害,却只有近身才能发挥作用。这条巨蛇接着蛇身柔软和体长优势,左右挥动头尾,令他不得靠近,还时不时喷出毒液。毒液所至之处,无不留下焦黑的深坑,臭不可闻。
    “顾城越身陷蛇腹,竟然有人袖手旁观,我该说顾城越太没有识人之明,误交损友吗。”文曲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将手中吃的零食剩下的一点残渣喂了屋檐下围过来的猫,对着身后轻轻一笑。
    能发现潜伏中的狼,除非有狐狸的耳朵。
    但青丘之主已有百年不问世事,他又会是何人?商无期从阴影中走出,金蓝双色的狼瞳在黑夜中荧荧生光,“想吃顾城越,也要看那只蠢蛇有没有命来消受。那个凡人竟能号令獬豸,自然也不是普通的凡人。”
    文曲看着商无期那双金蓝双色的眼眸,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到后来竟露出了一丝恶作剧的神色,“最近走到哪儿都能遇到熟人,是不是说明我要时来运转了?不知君可还记得区区在下不才我?”
    “未曾见过。”商无期皱起了眉头。此人不仅修为极高,一张笑脸滴水不漏,更比他这做奸商的还要险恶万分,只怕那千年的老狐狸才能和他斗上一斗。他宁可赔上一万次本也不想认识这种人。
    “啊~真让我伤心。我可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喜欢赖在念白兄的膝盖上一副纯良的模样,怎么撵也不走。我还记得他给你取的名字是……”文曲看着那双异色的眼眸在听到念白的名字是陡然放大,就像他记忆中的那只小犬,一旦入侵它的地盘就会护在主人身前竖起耳朵发出示威的低吼,全然不知对手比它更强大数倍。
    “无期。”
    岂曰无期,白驹过隙。
    烟水渺渺,何时来归。
    念白。卿念白。
    原本以为已经湮灭在记忆中的那人,随着这个被提起的名字,宛若重现于他面前。他青梅煮酒杯盏交错,他画中弄月对影三人,及至最终转身离去徒留一地萧索无人捡拾,在一瞬间都朝商无期涌来。江山易改,岁月难摧,商无期甚至忘记了自己空留着那个人给他取的名字,是为了有朝一日那人还能倚门回望,对他招手时,不曾忘记如何唤他前来。
    商无期的嘴角扯出一个苦笑。这时候真该痛恨一下,明明是半妖,为何没有继承人类滥情凉薄的血统,却在他心中打下了狼族的烙印。
    从一而终,一生一爱。
    “不过,念白已经失踪多年。我至今也未找到他的下落。”在文曲眼中,异色双瞳的七星天狼不过就如一只大点儿的宠物狗,“要不是他爽约,我也不至于失去一个能和我势均力敌的棋友。以至于一时无聊和那四蹄畜生打了个赌,惹来诸多麻烦。但没想到的是,此行倒是收获不菲。”文曲看着獬豸和巨蛇的战况,微微一笑,“凡人,总是能带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
    他们弱小如同蝼蚁,喜怒怨憎,皆因愚昧而生,却因这愚昧,自古而始,常有惊天之举,不止一次令天威动荡岌岌可危。如果说凡人修炼天道是为了得证无上智慧,那一个个能参透因果,过去未来尽知的神仙,又为何总是悟不透人心,反而一入魔障,终不得回。
    不过此时,他总算有些明白。
    方涧流驾着獬豸正与巨蛇缠斗不休。那蛇妖大概也知道末日将至,竟将蛇鳞片片竖起迸射而出。那蛇鳞边缘不仅锐利如刃,被蛇妖舔舐过后,更有剧毒所附,就算獬豸不畏毒物,方涧流不过血肉之躯,只消稍被擦伤,伤口便自行溃烂扩散,若不及时医治,只怕一旦入骨,难以回天。
    那缚龙索对他而言,亦过于坚韧,只怕此时已将他的手掌磨到血肉尽褪,白骨森然。
    他到底是以何种力量,以血肉之躯和鬼神抗衡。
    獬豸又一次俯□体,抬起额上的长角,却在原地踱步不前。那步伐也忽前忽后,杂乱无章。文曲看了不由起皱眉头。
    商无期见势不好,正待飞身跃起去帮方涧流一把,却被文曲拦住。
    “看在君和我是旧识的份上,我就请君欣赏一出妙绝天下的夔阵步法。此法史上只用过一次,以尧国三千轻骑大败钺国万余重甲铁骑于野,精锐尽丧。三年之内,钺国无力再兴重甲。如今得见,实为有幸。”
    商无期惊愕地望向文曲,却在对方眼中也发现了同样震惊的神情。
    那场彪炳青史的战争,作为以少胜多的传奇,哪怕凡人之中也是人尽皆知。但至今没有考证出尧国究竟是以何种方式取得胜利。
    有人说是借助了地理优势,有人说是尧国的轻骑灵活机动,将重甲大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还有人甚至猜测尧国发明了新型的武器。
    却没有人想到,战胜的秘诀在于那三千匹马。通过极为残酷的训练,那三千匹战马中的精锐终于学会了一种特殊的步法,当对方的袭击及至面前之时,可以临时改变前进的方向,在拉开距离的瞬间,马上的骑兵便可借着重甲刚猛势大不易调转的缺陷,将利器刺入肩胛的缝隙处,使重甲骑兵无法抬起重逾数十斤的武器,一身重甲登时形同废铁。
    为了训练此种步法,上万匹战马脚骨尽折,蹄筋扭断。对马而言,无法行走更甚于杀身之痛。一时间马首遍地,血染城河,迄今为止,尧国旧址还有一处名为马首河。
    脑中不断出现从未见过的影象,巨大的信息量让方涧流的大脑几乎快要爆炸,只能狠狠掐着自己身体上尚且完好的部分:
    “不能倒下。方涧流,你还没找到顾城越,怎么能倒下!”
    那一招一式,行军布阵的步骤,在方涧流的意识中飞速掠过,如临其境。更为奇异的是,仿佛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不同阵型各自的优劣所在,如何应对对方不同的策略,林林总总,他竟烂熟于心。
    无论速度还是防御,那巨蛇都比重甲铁骑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攻破重甲的唯一方法,就是眼下在他心中浮现出来的一幅奇怪步法图样:
    这图示的步法并不难懂,在贴近对方的瞬间,尚能以一足为轴迅速从直行转为斜线,错开对方的攻击,并找罅隙攻之。对于人而言并不困难,但要使马照此前进,几无可能。好在獬豸并非一般马匹,方涧流不用开口,就能明白他的心思,此时竟然已将那奇怪的步法学了个七七八八。
    巨蛇见方涧流踟蹰不前,以为对方已露出疲态。缠斗到现在,巨蛇也已精疲力竭,且吞下肚去的顾城越迟迟没有消化的动静,也令它心生纳闷。见獬豸脚步不稳,巨蛇竖起蛇尾便向其扫去,而它早已张开大口候在另侧,等着对方闪避之时,落入口中。
    一切看上去都如它所愿。
    獬豸为躲避蛇尾的攻击,向反方向急速奔跑,静候的蛇口早已张大,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但预料中的美食,却迟迟未至。
    巨蛇正想移动,却发现动弹不得。尖锐的刺痛顺着神经蔓延到每个骨节,它还没来得及反应是怎么回事,就听到阵阵重物坠地,像是大宗物件接二连三地掉落地面,沉闷有声。
    獬豸的长角已被鲜血染透,而落在地上的东西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从中似乎有东西蠕动。巨蛇定睛一看,那从血污中爬出来的人,竟然是顾城越!
    顾城越……刚才不是被吃掉了吗?
    巨蛇这才看见一条长至尾部的裂口从颈下拉开,那是獬豸在长角刺入的同时,顺着蛇身蔓延的方向一路前进,就如一把匕首将它活生生剖了腹!
    数百年间,它从未逢敌手,今日却要命丧在一凡人手中!
    第48章 四十五痴心
    方涧流听到自己耳中,血管轰鸣的声音,心脏如重鼓大作。除此之外,世界如同陷入黑暗一般,对所有感官的探寻均不予回应,甚至连满身被蛇毒灼伤的痛楚和掌心身可见骨的伤痕,都像麻痹了一般全无感觉。
    刚才那一击……刺中了吧?
    方涧流的记忆中似乎还残留着利角刺入肉体时钝重的冲击感,以及在蛇腹上撕裂出长长的伤口时,那股扑面而来的恶臭几乎要令他完全丧失了神智。
    但现在就连几秒钟之前的记忆都模糊起来。头脑中纷至沓来的影响乱哄哄交错相叠。一会儿是车马辚辚甲胄锵锵,一会儿是残旌断垣折戟沉沙;旋即又仿若置身于旷野高台,万人长跪不起,死寂如坟。他举目四望,想要找寻那个看上去淡漠如冰却坚比磐石的身影,天上地下,却终究没有他的踪迹。
    一枝长箭射在脚边,尾翎漆黑如墨。台下的人群顿时骚乱嘈杂不休,他却在拾起箭的时候,看着率先走上台阶的那人,差一点就要张口喊出:
    顾城越。
    而顾城越像是不认识他一般,嘴唇开合说着他听不懂的话语。场景慢慢褪色,如同年久的胶片逐渐模糊至无法辨认,被周围的黑暗渐渐蚕食。
    顾城越……不要死。
    方涧流的双手再也无力握紧,缰绳从他手中滑落,他的身体顿时失去了唯一的支撑。失去驾驭的獬豸一时收不住力,纵蹄狂奔起来,方涧流就如一根稻草一般从空中直直向下坠落。
    “糟糕。”文曲心中一紧,一声不好脱口而出,想要出手却已经太迟。獬豸正杀到性起,虽然四蹄如风,反应过来之时再行回援已晚了一步。而那只已被开膛破肚的巨蛇,竟然还有力气拔地而起,蛇首带动仅余空壳的身躯,如鼓槌般就向下坠的方涧流撞击过去!那蛇首大比铜钟,若是被它撞中,方涧流就算不死恐怕也要筋骨尽碎。
    文曲也傻了眼。方涧流分明命不该绝,难道是自己算错?罢了罢了,大不了到时候去讨了他的魂魄来,再把他的肉体补好就是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响起,却让那来势极猛的双方同时生生刹住去势,那张狂的巨蛇就如雷击般匍匐在地觳觫不止。
    “放肆。”
    说这话的口气,就如在下雨天品评池塘中的点点涟漪,在秋风中随口对落叶吐出一句咏叹般轻描淡写,却使在场所有人都有种呼吸被窒的压迫感,本能在叫嚣着想要逃跑,身体却早就因战栗而无法移动分毫。
    那说话的声音,竟是从顾城越那里来的。
    他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抬起的那张脸上,遍布的血污也挡不住那双瞳如带状的,金眸。
    金色的眼眸淡淡扫过,在看见文曲的时候略略停顿了一下,却并未做过多的停留。就在他刚才出声的时候,方涧流下落的势头明显减缓,如同被一个轻柔的东西托住一般悠悠悬在空中。方涧流双目紧闭,像是落入了一个长长的梦境中。
    这样的顾城越……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
    他甚至不需要说一句话,那条巨蛇就将自己的身体从尾部开始,活生生咬下,尽管痛得不住颤抖,锐利的毒牙仍毫不停止地将长长的蛇躯分作数段。被截断的蛇体依旧鲜活,在地上弹跳不止,那蛇却还未死,从那双类似人类的蛇瞳中,文曲看出它已经痛苦到了疯狂的边缘,仅余头颈的部分挣扎着蠕动到顾城越脚前,睁大的蛇瞳中只剩下绝望和乞求。
    顾城越摘下手套,食指轻点住蛇首的脑壳处,轻轻一划,那被重重鳞甲覆盖的蛇脑就如裁纸刀下的书纸般应声裂为两半,暴露出的脑髓上血丝纹路清晰可见,还在微微勃动。此番情景更胜天牢之下任何一番酷刑,就算文曲见了也不免心惊肉跳。
    顾城越却丝毫不以为意,那双金色眼眸中连一丝动容也无,取了巨蛇的脑髓就往方涧流那里走去。
    犹如冰凌的利角,直直指向他的喉咙。
    距离方涧流仅有数步之遥,獬豸却挡在了顾城越面前,额上的长角血腥犹在,只消再前进半寸,便可刺穿他的咽喉。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在那双金色瞳孔的视线之下,獬豸竟无法再前进半分。
    “护主心切,勇气可嘉。”顾城越的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一手缓缓抚上獬豸的长角,“仙兽修行不易,可惜了。”
    “住手!”文曲见他动作,便已想到他要做什么,哪怕知道自己在对方眼中或许不比稚童强上几分,与其说是出声制止,不如说是在为那獬豸呼救。
    但,为时已晚。
    獬豸的身躯轰然倒下,额前血流如注。顾城越微微皱眉,将手中连根拔起的长角往文曲一掷。
    獬豸额前的独角,冷锐无比,文曲赤手接住,哪怕已在手中捏了诀,仍是被角上的刺骨杀气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以此物为笏,醒神静心,邪物不近。比龟板象牙好了不止数倍。”顾城越的口气就像是随手送了个不值钱的礼物般漫不经心,文曲见那獬豸双目圆睁,口吐血沫,四蹄抽搐不止,想来活不了多久,咬牙切齿却又不得发作:
    “多谢。”
    这双金瞳的主人,一定不是顾城越。
    要知道天庭冥府根本不如凡人所想还在沿用古制,就连那四蹄畜生都懂得给公务员配备iphone,天庭也早在几百年前就不用什么笏板。听说现在基层人员如土地神这一级,基本已经采用微博的方式和上级汇报工作。因土地神人数众多,每人提交一份长达数千字的报告足够累杀直辖领导,好在一条微博只能写140个字,极大减轻了工作负担,且有助于政务公开透明,实乃反腐倡廉之利器。
    当然,由此种方法也衍生出不少问题,例如相互转发打情骂俏,偷偷关注滋生奸情等等,这些就都是题外话了……
    只有真正活在那个年代的人,才会说出笏板这种东西来。
    顾城越自然不知道文曲心里在想些什么,径自绕过倒在地上的獬豸走到方涧流身边,将那巨蛇的脑髓涂抹在他身上被蛇毒灼伤的部位,所到之处,原本溃烂入肉的伤处立刻生肌弥合,竟然完好如初。
    那已完全没有了形状的蛇首仍未死绝,将破开的脑髓献至他的面前,耷拉在两边的眼睛里渐渐溢出眼泪,可怖之余,亦可哀到了极点,让人不忍直视。
    顾城越取完最后一点脑髓,眼中总算显出一点满意的神色。只见他微微颔首,那蛇首如蒙大赦一般连连叩地,几下之后,蛇瞳光彩尽失,终于挺直而死。
    “想不到你也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区区一条蛇妖,就把你伤到元神涣散。”他轻轻抚过方涧流的面颊轮廓,像是为他拭去上面点点污血,金色瞳孔微微眯起,在那傲慢的眼神深处,却流露出一分若有似无的柔情,“早就和你说过,凡人卑贱无德,不可信也。”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轻蔑之中却带有几分痛切,几不可闻。
    文曲阅人无数,至情至性的风流神仙见过不少,凉薄无心上窥天道者亦不乏其人。情之所动则百念生,百念生则灵窍塞。心有挂碍是仙家大忌,始终无法得证无上智慧。而眼前这人,那一对金色瞳孔,早就看透天数玄机;弹指须臾间,便可令星辰摇撼,山河易道。到了此等境地,不仅未曾放下情念,反倒坦然自若,随心而为。
    风月不与何人媚,却为痴心一展颜。
    文曲胸中激荡,一时呆在当场,没注意到那双金瞳的神色有变。
    仅在一瞬之间,方才的些微温情便被狂暴掩去,顾城越一手扣住尚未醒来的方涧流咽喉,瞳带紧绷如针,齿间格格作响。
    文曲竖直了耳朵也无法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捕捉到几个模糊的字眼,却不知是何意义。突然,一个词飘进了他的耳中,让他心中猛然一竦:
    寰渊。
    寰渊……和他是何关系!
    霎那间,文曲觉得自己落入了一张恢恢而不可见的天网。自己,包括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这网上的一条丝线。而这张网所要捕捉的,又会是怎样的大鱼?
    方涧流的脸色已经开始变得青紫,他尚未醒来,手脚却本能地在反抗。金瞳中的眼神渐渐变得散乱,文曲一见便明白了七八分:
    那是顾城越本人的意识正在和强大的对手抗争。
    顾城越命中就连自己也推算不出来的异数,竟来自于此。
    文曲看着顾城越的眼神忽明忽暗,心急如焚却不敢轻举妄动。任凭修为如何高绝,肉体如何强健,元魂最是脆弱无比,胜负之间,全凭心念一线。一般说来,修为越高之人,心念往往也教常人之为坚决。顾城越重伤之下,元魂衰微,躯体为他人所夺,如今想要抢回来,只怕希望甚微。
    如果此时轻易插手,最坏的结果便是双方元魂受损,都得到冥府去报道,顾城越这个身体也就彻底死亡。
    那样的话,方小流只怕要哇哇大哭的吧。
    文曲苦笑不迭,心想此时已自身难保,竟然还想着其他。看来在人间呆的时间长了,智商确实有下降的趋势……
    眼见着顾城越的眼中,金色渐渐占了上风,方涧流仅有一息尚存之时,文曲心下一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搏上一搏,忽然听到而后有利物破空之声,正要躲避,却发现那东西竟不是朝着自己来,而是向着顾城越去的!
    周身沉重的压迫气息陡然一滞,文曲登时觉得胸中畅快了不少,此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汗透重衣。
    而顾城越自头顶而下,赫然立着一排细若游丝的银针。
    第49章 四十六不悟
    那银针轻如鸿毛,拈在手中恍若无物。越是细巧之物,越难发力,能从视线之外的距离将银针射出,且认穴精准无误,这一手妙绝的工夫,在文曲的印象中,还没遇见过第二个人。
    果不其然。文曲看到那单薄的身影匆匆走来,眼神都放柔了几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白医生来得好巧。若不是有您出手相助,我们这里所有人,只怕今天都在劫难逃。”文曲对着来人那一张冷脸,笑得灿若桃花,“上次您走得匆忙,我都没来得及和您好好说几句话。而且,您似乎还有一件东西丢在了我这儿。”
    文曲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琥珀来,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在灯光之下,琥珀中心却并非固态,像是包着一汪水,其中沉睡的虫子似是受到强光的刺激,竟蠕动着翻了个身。
    这里面的东西,是活的!
    白医生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之后又转为绯红,伸手便要来夺。文曲见这平素为人一贯矜持淡然的青年竟然露出如此丰富的表情,顿觉有趣,使了个拈花拂柳的手法,将那琥珀落入自己袖中,一手格住白医生的手腕顺势轻轻一拉,便将对方的腰往怀中一搂,才发现这人远比想象得更为清瘦。
    “白医生也未免太过清减了些,要好生补养才是。”文曲和他靠得极近,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吐息。这话的内容并无不妥,对方却被他故意用暧昧的语气说得恼怒不已。
    “给我。”要论嘴皮子上的便宜,白医生自知不是对手。可重要的东西偏偏落入文曲这种奸猾之人手中,要偷要抢,皆非他一介医生所长。
    “好啊。”文曲摊开掌心,琥珀奇迹般的躺在掌心正中,光泽莹润,当中的小虫徜徉游动,悠哉自得。
    “用一个吻来换。”
    白医生瞪大了眼睛,看向文曲那笑眯的狐狸眼,可不管怎么看,也没看出半点恶作剧的意思,在那眼神深处,反倒有隐隐的认真。
    无法从记忆中抹掉的样子,和眼前的人有一瞬间的重叠。他和文曲长得毫不相像,那令人看不出是说笑还是真心的笑容,却如此神似。
    那时候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天底下还有这么不正经的大夫,却被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令人称绝的医术深深折服。
    只不过除了看诊之外,其余时候,他总也看不明白这个人。有时纵酒狂歌如散士游侠,有时奸狡如狐极似奸商,每每心下认定了此人满口胡言不可相信,他又偏偏说出十句之中仅有一句的真心话来,令人进退两难。
    那是白医生数百年来,始终萦绕在心头的回忆。
    桃红未歇,小月微沉。暖风拂面,年轻的白姓大夫已然有些微醺,却不是为夜色所醉。白姓世代行医,名声昭著,身为白家的嫡长子,年纪轻轻便已在同行之中博得头筹,在白家的百草堂中,也可独当一面。
    只是大夫并非饮风吸露便能过活。白家如今的当家仅有一个独子,自是希望他飞黄腾达,入京为医官。眼下正有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御医院中有数名御医因牵连获罪,名额空缺,偏偏此时正值新院判上任。这新任的院判也是个古怪性子,非要不拘一格降人才,命举国各地举荐才能出色的年轻大夫,筛选合格者,上京由他亲自出题选拔。若在选拔中获得头名,便可直接入御医院成为候选,倘若表现出色,不出三年五载,便可成为御医留在宫中。
    此等好事,同行们自然是抢破了头。白姓大夫虽然在筛选中轻松过关,心中却始终高兴不起来。因为在考试现场,他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那吊儿郎当,一步三摇的一袭青衫。
    名次公布之后,白大夫高居榜首,白家老爷着实欣喜,大请四方。却不想在席间遇到了多年未归乡里的一位故人。一见此人,白家老爷简直惊喜非常,因此人与那院判交往甚笃,几番言语下来,此君也对白家少爷的医术甚为赏识,主动提出愿为举荐,白家上下几乎都认定今日是撞了大运,逢迎示好自不用说。
    此君却并未借此机会大行敲诈,只提了一个条件,就是结亲。
    原来此君仅有一独生女儿,虽聪慧异常,却体弱多病,一日也离不了大夫。为了女儿身体,此君有心将她许配与名医,但大凡有点名气的大夫,不是垂垂老矣,就是家境贫寒,故一见到白家少爷,诸般条件无不符合心意,遂当场提出结亲。
    白家虽未当场答应,但看老爷的意思,大概上门提亲也不过是几日之内的事情。
    年轻的大夫酒量不济,却在席间喝了好些酒。此时被暖风一吹,不仅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反而愈加步伐不稳,头脑迷糊起来。
    跌跌撞撞地走过石桥,他本是找了借口说要取几味药材,此时却压根辨不清方向,只见月上柳梢,杨柳树下一对人影相依,不知为何一股憋屈涌上心头,酒气上冲,肠胃翻搅,他倚着桥头便大吐起来。
    树下的人似是受了惊扰,踱步前来。白大夫正要道歉,却听到了多日未闻的熟悉声音:
    “你怎么会在此……喝得如此烂醉?”
    火不打一处来。
    白姓大夫张口还未开骂,先吐了青衫上满是污秽。对方连连顿足,却也不恼,摸出帕子来给他擦拭,“哎,若要是我,万香楼里的头牌莺儿来劝酒,也不至于喝到没了人色。白少爷今日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人生不过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白少爷您这哪一件都挨不着啊……”
    “谁说……挨不着!”白少爷一见那纵然一身脏依旧笑得如春水映月的脸,不知为何竟有了种恶毒的冲动,“家中已给说定了一门亲事,过几日便要上门提亲,洞房花烛夜……也不远了。”
    对方为他擦拭的手猛地一顿,眼中的笑容竟僵了一僵,还未让人看清,便又不着痕迹地消失。
    “洞房花烛夜啊……”他回过头去望了树下的女子一眼,对方像是会意,掩口匆匆离去。白家少爷看得有些发懵,尚未领悟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被那人大力压上树干,火热的深吻不由分说地侵入他口中。
    不管怎么回想,当时自己脑中飘过的念头既不是惊讶,也不是屈辱,而是对自己满口脏污的尴尬……甚至有些害怕他会因此嫌弃。
    而对方似乎颇为熟知此道,又吮又啃花样百出,白姓大夫这连春宫都未曾看过的少爷哪里受得了这种手段,加上醉得四肢乏力,只能在心里大加咒骂这不知是从哪个青楼女子那里学来的伎俩……
    “你想娶她?”那人挑起白家少爷挣扎之中散落下来的一缕长发,目中一片粼粼波光。
    白家少爷很老实地摇摇头。
    对方于是笑得更加灿烂,那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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