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的神情,与当前这人,别无二致。
    接下来的这个吻与之前绝然不同,轻柔如羽,覆在他唇间却重如泰山。
    “以此诺君,生生世世,生死不离。”
    “白医生可是在想什么人?真令我伤心。”文曲摆出一副故作委屈的脸,手中仍在摩挲着那枚琥珀,“很少见到您这么温柔的眼神,让我好生嫉妒那个能让您如此想念的人。”
    本是想再调戏调戏怀中的人,没想到这话一出,他竟闭上了眼睛,再度睁开来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的缠绵缱绻。
    “你应该庆幸,你不是他。”白医生看了那琥珀一眼,冷冷地与他拉开距离,“他被活活钉死在京城之下奠做地基,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哪怕他的尸体,都收不回一星半点。”
    文曲的头皮微微发麻。
    都城本为镇邪所设,有不少重镇即是以妖邪为奠基,可保万世太平。可是……以活人为奠,屈死魂魄不散,且城中人气愈兴旺,魂魄怨气愈重,终将成为一座无人鬼城。故人祭之术早已禁止多年,况且,也从未听说有这样一座都城……
    可那白姓医生的目光毅然决然,其中的恨意如千年寒涧,即使春日暖阳亦无法令它变为一汪春水。这刻骨的执念,绝非作伪。
    文曲心中竟然有点微微地嫉妒。
    为了给那个人报仇,他学习逆天的法术,数百年时光他孑然走过,虽然不知他要这琥珀是何用意,想必也是为了那令他念念不忘之人。
    除了凡人,还有谁会如此执迷不悟地爱。相比之下,大彻大悟又怎么样,修为通天又能如何,比不过微渺如尘芥的一颗心,满满的爱恨愚痴,只为一人。
    白医生头也不回地走过他身边,此时顾城越眼中金色尽褪,瞳孔呈现正常人的状态。他看着方涧流像是想要说什么,体力却已消耗至极限,白医生还未走到他的面前,就已昏倒在地。
    商无期见状立刻上前,众人还道是他要帮一把手,哪知他却在已经断成一截一截的蛇躯中翻找起来,口中还不停地喃喃自语,“蛇胆呢蛇胆呢……可千万别弄破了啊,弄破了就不值钱了……“
    就算是以厚脸皮著称的文曲,在心里都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商无期却是浑然不觉众人的眼光,在一堆堆血肉中大肆翻找,突然像是找到了什么东西,没有拿稳,掉在地上发出轱辘辘的}人声响。
    那是一只女人的头颅,虽然已被胃酸腐蚀掉一部分,却仍能看出她精致的五官轮廓,即使那对空洞的眼窝,也不禁令人遐想那双明眸善睐
    第50章 四十七入魔
    商无期做了不知多少年死人的生意,区区一个女人头颅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掂在手中看看,心里感慨一番可惜红颜未老先成灰,便将它丢在一边,继续找他的蛇胆。
    白医生快手如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顾城越周身大穴上都扎满了银针。文曲把脑袋伸过去看,才发现这些针扎得极深,几乎只余针尾,特别是天灵盖正中的那一支已经完全隐没发中不见,看着就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文曲摸摸自己的胳膊,“白医生您这是想要他活……还是想要他死呢?”
    “当然是要活。”最后一针刺入肌肤,捻转深入,每一下都有大颗汗水从鬓边滑落,像是周身力气都聚在指尖,“顾城越不能死。就是拼了命我也要想办法让他活下来。”
    说话间,他看了一眼尚未醒来的方涧流,右手三指搭于脉上,闭目细听,眉头却渐渐紧蹙,不多时睁开的双目中,竟有三分惊恐七分疑惑。
    这脉象分明……不是人。
    凡是活物,皆有脉象。就算是鬼,一旦凝成实体,亦有鬼脉。这就是为何胎儿尚在腹中,孕妇便有双脉之象。若是顶级的圣手,仅凭诊孕母之脉,便可推断胎儿病症。但普通医生并未诊过非人之物的脉象,自然也分不出来,只当是有些人的脉象生来异常而已。
    方涧流的脉象却又不像任何一种他所熟悉的情况。鬼脉阴沉,仙脉飘忽,大小妖物的脉象因其本体各异而有不同,皆逃不出他的眼睛。适才诊过顾城越的脉象,其中一脉显然并非凡人,强劲异常,现被银针所封,已渐渐沉寂下去,顾城越本人的脉象逐渐清晰起来,并无大碍。而方涧流的脉象却诡异得紧,说是仙脉,却又沉浊如鬼;说是鬼脉,又带着些常人的平和阳气;若说是妖,却一点妖性也无,甚至比常人还要干净几分。自出道始,他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
    白医生面露难色。此时才觉得方涧流的面相竟然有几分眼熟,望着他怔怔地出神,一边的文曲看他发愣的样子,忍不住摸出纸巾来帮他擦掉额上的汗珠,“别看了,方涧流并非常人,早在我去冥界找人的时候就发现了,虽然只是个凑巧,那时候当着紫薇星君的面,顾城越也出现过一次这样的情况……”
    冥界!
    听他这么一说,白医生心中登时透亮:他之前见过方涧流!上次一的中元节最后一天,来问他阳关道怎么走的那个人,竟然就是方涧流!
    身为医者,有些习惯根深蒂固,深入骨血,哪怕他早就不能称之为人,这些东西却始终无法改掉。
    即使深知自己学习逆天法术,不管再怎么行善积德也无法洗脱罪孽,却仍是每年中元节都会前往冥界的朱雀大街,摆开一件小铺,为孤魂野鬼看诊断脉,为这些走投无路的魂魄指点迷津。
    却没想到在最后一天收摊的时候,竟然来了个生魂。生魂的气味如新生的小动物,带着股新鲜温暖的味道,他这一路走来竟然没有被饿鬼捉了去吃,白医生都不由暗自称奇。
    后来一问,才知道他的红线竟被喜娘夺去,一路追赶至此。白医生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惊诧莫名,喜丧双煞,称之为鬼煞之主,其凶厉程度就连鬼差都不敢靠近,不然也不至于放着这红白二鬼游荡至今。被喜煞夺去红线还能一路追赶至此,非仙非妖,还能安然无恙活蹦乱跳,简直是不可思议。
    于是他指给了方涧流一条虽然正确却无比凶险的路。阳光道和奈何桥只在中元节期间相互重合,时辰一过,二者分离,他若是走上了奈何桥,一旦回头便是万劫不复。他并非想要置方涧流于死地,若是方涧流一旦从桥上掉下,他也不是没有办法把人救出来。但他当时一心想知道方涧流究竟有何神通,才会故意设下这么一个困局。
    那时他假装走远,实则匿了气息跟在方涧流后面,却没想到有人正是冲着他来,以凌空捞月之术伸手一捞,没捞中白医生,却让方涧流捡回了一条小命。
    他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死心,当他看见顾城越的时候,一眼就认出正是早先被他偷走鲛人赤珠的人,那时候就亲眼目睹了顾城越双眸变色之时,那上至天听下至冥殿的灵力,让他更加相信,只要能把封锁地脉的阵相全部收集完毕,释放被困长达千年的地脉,到那时,就算京都也将尽数坍圮,连根掀起,他终于可以见到千年地基之下的人……
    而方涧流,又会是谁?
    文曲见他神色复杂,犹疑不定,还以为他为方涧流迟迟未醒而担忧,遂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拿出惯用的哄人手段柔声说道:
    “方涧流本就不是凡人,当然是诊不出脉来的。虽然时间久远,但他身上那股气息如何能逃过我的眼睛,命数不到,他是断断死不了。只是可惜,不知是什么缘故,不论哪一世,他的阳寿始终不过二十岁。这事情他自己在冥界的时候也就知道了……”
    文曲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若要论滔滔不绝,天庭之上所有神仙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要温言软语哄起人来,也能让人心都化了去。但白医生却显然没有欣赏他这番用心的品位,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立刻竖起了耳朵,“你说什么?”
    文曲还没来得及和他解释这番话的来龙去脉,二人的目光掠过顾城越之时,一齐闭上了嘴。
    顾城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那些话也不知他听了多少去。只觉得那双纯黑的瞳孔深如静水,只有一点火光仿佛在最深之处隐隐跳动。
    很疼。
    全身的穴位全被封死,就如上百根钢钉一般将他活活钉住,别说起身,就算动一下也毫无办法。顾城越不是哑巴又胜似哑巴,醒来了也愣是不出声,却没想到刚才无意中听到的消息,让他周身的疼在一瞬间都麻痹了一般,一点一点都汇聚到了心里。
    二十岁。
    对于这件事,文曲没有撒谎的必要。听他的说辞,方涧流自己竟然是早就知道的……?
    他在自己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他生命沙漏中落下的一颗沙粒,他竟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说出那些不可能实现的许诺,哪怕到了最后一天,他是不是也依然能在出门的时候对他挥手笑着说,“小越越,明天见。”
    他想伸出手去抓那个即将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却无法移动分毫,甚至连抬起一根指头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着方涧流即将消失在就要合上的门后,从门外照射进来的阳光似乎也要和他一起被永远隔绝。
    无力的绝望如同黑暗,侵蚀着顾城越的视野。
    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似曾相识,仿佛为无数个时光和无数个场景写下句点。记忆就如漩涡席卷着漫天遍野的记忆碎片,每个浮光掠影中都是方涧流的微笑,天真得残忍,如同血淋淋的刀。
    “方……涧流……”顾城越口中发出格格的声响,血从齿缝中溢出,竟是他太过用力咬伤了齿龈。周身大穴中的银针竟被他一寸一寸从身体中逼迫而出,针体上犹带着根根血丝。气血逆行,硬生生迫出镇穴银针,痛苦不亚于活抽经脉,白医生看得呆在当场,回过神来之时,已有好几根银针被逼出体外,而顾城越,居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你活腻了!”白医生又惊又怒,手中攥紧一把银针就想将顾城越头部要穴封住。顾城越身体之内的强悍之力,他至今不知是为何物,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将它勉强镇住,却被顾城越这么一搅和弄得前功尽弃,万一走火入魔,从此失去心智,根本没有人能控制得了那样的顾城越。
    白医生还未靠近,就被煞气弹开数尺之远。此时顾城越脖子上的荆棘纹身已完全消退,虽然步伐还有些虚浮,周身缠绕的煞气却浓烈不散。
    “休想……近前……一步……”
    那匹倒在地上的獬豸,已经失去了额头上的利角,空余一个黑沉沉的血洞,却勉力用四蹄支撑着站起,用自己的身躯将顾城越和方涧流隔开。失去利角的它早就没有战斗的能力,雪白的皮毛染透了鲜血,已经成了紫黑的颜色,它却固执地摆出迎敌的姿势。
    獬豸并非一般的灵兽,更不会轻易认主,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它拼着最后一息也要站在方涧流的身前?
    顾城越目光微沉,那凛冽的煞气,确实是他本人。但不知为何,这样顾城越却比之前更令人觉得危险。如果说金色瞳孔的顾城越只是因强大而令人畏惧,现在这个顾城越却使人望之生寒,就像一个被绝望碾碎了意志的人,目光中流露出极端清醒的疯狂。
    “让开。”
    顾城越抬起了脱下手套的右手,并指如剑,直直指向獬豸的头颅,竟是要将它的头颅直接斩下!
    獬豸虽是兽形,却已有仙格,诛仙唯有天庭旨意方可为之,违抗者必处极刑!白医生出声阻止,顾城越竟像聋了一般充耳不闻。而那獬豸也好一副烈性,明明已被煞气迫得浑身发颤,目光中竟没有半点怯色。
    顾城越的眼神中有一丝寒光掠过,右手带着煞气举起,正正向着獬豸的脖颈直挥而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只觉得鼻子之下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扫过,紧接着便闻到一阵异香,发现之时,身体已经瘫软如泥,动弹不得。
    白医生脸上变色,文曲却望向月下那个久违的身影微微一笑,“老狐狸,别来无恙。”
    第51章 顾小哥卖身小剧场
    “一万二千!”方涧流差点就没从钱包里把卡砸在对方脸上,口袋里的手慢慢握紧了手机。万一还不够的话,大不了打电话和李初阳先借一点……
    对方怔了一怔,眯起眼睛对方涧流的小身板略作打量,嘴角浮现一丝恶质的微笑,“我不竞价了,他是您的。”
    随着司仪一声宣告,最后一桩拍卖也尘埃落定。场中的人渐渐散去,方涧流总算是松了一大口气,跳上台中就解开顾小哥的束缚,“顾小哥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被下药了吗?不会告诉我是真的缺钱吧?你能走吗?喂喂!你干什么!要带我去哪里!”
    松开了束缚的顾城越,活动活动手腕,一把攥住方涧流的胳膊就往和大门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力气之大哪里像是被下了药,纯黑的眼睛也清凌如冰,根本没有半点神智不清的样子。
    “交货。”顾城越回过半个侧脸望了方涧流一眼。酒吧之中灯光昏暗,方涧流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微长的刘海略微遮住眼睛,唯一清晰的只有那道轻轻挑起的唇线。
    交货?交什么货?方涧流莫名其妙。
    直到被上了二楼,顾城越伸手一推,方涧流才发现这里竟然有个隐蔽的房间,还来不及问这是做什么的,就被顾城越推进门里,身后传来咔哒一声锁门的声音。
    开了灯之后,方涧流发现这还是个不错的房间。各类设施一应俱全,就是……为什么觉得有点奇怪……
    床边一人多高的大型玻璃立柜里,第一层放着许多看上去非常可爱的毛绒头饰,粉红、豹纹、白色的猫耳头箍和猫咪尾巴,还有类似于逗猫棒的小棍子;第二层放的是明显一看就知道是玩具的手铐,也做得毛绒绒非常可爱;第三层的东西超出了他的视野,一时看不清楚。这些小朋友喜欢的东西一贯也很得方涧流的欢心,但在这个装潢精美,特别是中央放着一张kg size双人豪华大床的房间里,这么多儿童用品怎么也有点……不太搭调的感觉。
    方涧流看着那只柜子傻笑了两秒钟,“顾小哥,你的意思是……我们今晚在这里休息一下明天再回去么?我也确实有点累了,不过至少让我和家里说一声,顾小哥……哎?顾小哥?”
    方涧流叫了几声顾城越没人回应,心里骇然,立刻回头去看,却没想到――
    顾城越已经脱下了手套。常年不见阳光的手指尤其白皙修长,清瘦的外表下却隐藏着巨大的力量。它们缓缓地挑开黑色衬衣的扣子,仿佛有魔力般地,那些扣子一颗一颗地离开原本应该在的地方,此时衬衣已经完全敞开,紧实匀称,又白皙如雪的躯干在黑色衬衣的映衬之下,有种冰冷的性感。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顾城越轻轻一掀,方涧流没听到衬衣落地轻轻的啪嚓声,倒是先听到自己的玻璃心碎得哗啦啦。
    “顾顾顾顾顾小哥你你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方涧流见他的手指已经搭上了裤子的扣子,吓得一跃三尺高,“顾小哥虽然你的身材很好但是我没想到你有裸睡的习惯!我我我我先去洗个澡……”
    顾城越对方涧流的反应非常困惑,他到现在还以为自己带他上来是纯“睡觉”的么?但是一听到方涧流说要去洗澡,耳朵和脖子都红了个透的样子,就像一只小猫一边用大眼睛偷瞟,一边又时不时地动动小耳朵,听着对方的反应,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浓密细软的头发,“抬头。”
    咦?方涧流不明所以,却条件反射般地抬起头来。顾城越比他高大半个头,这么一仰正好对上那双纯黑的眼睛,里面仿佛有星河万丈,方涧流就如被吸进了黑洞中,看得入了迷。
    所以当齿关被轻易挑开的时候,方涧流完全忘记了反抗,直到舌尖都被对方含在嘴里慢慢爱抚逗弄,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里面暗暗涌动着星屑的飓风之时,方涧流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什么。
    ――还有后续。
    某一天方涧流醒来之后,顾城越和往常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今天却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张纸条:
    小流,你的卡里只有8千元,剩余的4千元,今晚回来再还。
    尼玛的顾城越,劳资什么时候欠你4千元,你的伙食水电还是劳资给你出的好么。
    方涧流想来想去也没想出来这笔债是什么时候欠下的,毕竟数目不小,还是给顾城越发了个短信。
    “顾小哥,我啥时候欠你钱了?”
    “天鹅酒吧。”
    我了个擦,还敢和劳资提那次!劳资整整两天走不了路,李初阳看人的眼神那叫一个毛骨悚然!
    “你还当真了是吧!劳资就是没钱,不还!”
    “没事。肉偿。”
    第52章 四十八狐惑
    ――纤云弄巧,月影照花。孤僧树下独坐,殊色女子婉转而至,欲与之好,僧不为所动。女大怒,妖性大作,欲啖僧人。僧剜其心,剔其骨,生嚼之,九尾毕露,曰:孤月夜参禅,枯坐苦思。适逢汝前来,终得大悟。我佛普渡众生,无处可觅,孤往酒色地狱寻他便是。
    这传说,便是另一版本的野狐禅。文曲每每听到,只是一笑置之。别说青丘之主会做参禅这等矫情之事,就他那挑嘴的习性,怕是吃不下路边的女妖,光是卖相就足够让人倒尽胃口。
    那身影走出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体型巨大的狐狸一跃而至墙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在场众人,银色的眼眸中映出每一个人的身影,被看到的人无不觉得心神一阵荡漾,恍然不能自已。
    那狐狸通体纯黑,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就连身后拖着的九条蓬松大尾亦是如此,唯有在右前爪上有一圈细细的白毛,不知是何原因。
    见到狐主亲临,顾城越却并不理会。尽管身体有些酥麻迟缓,顾城越停顿了片刻,竟然摇晃着迈动步子,继续向方涧流的方向走去,目光沉重而呆滞,杀气浓而不散,显然是已经走火入魔。
    入殓师行走阴阳两界,身为生者,却常年与亡魂异类为伍,长此以往,阴气入骨缠绕难消。大多数入殓师都无法寿终正寝,或是英年早逝,或是精神错乱,或是难有后人,但最最忌讳的,是走火入魔。
    能成为入殓师的人,或是体质特殊,或是灵力极强,方能身兼二任,一方面斩杀妖邪,一方面度人升天,残忍和仁慈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属性在入殓师身上合为一体,这就是为什么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多半无悲无喜,甚至让人感觉,他们几乎没有自我。
    有道是树无心可活,人无心必死。失了自我的人,或是彻底沦为机器,如行尸走肉般直到被摧毁的那天;或是有朝一日,他们的内心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就如多年沉寂的深井突然掀起狂风巨浪,他们体内一直以强韧的意志压抑着的狂暴之力借机反扑,吞噬他们人类的内心,人性和魔性的微妙平衡就此摧毁,几乎没有哪个入殓师能逃得过此等万劫不复的境地。
    因此,入殓师之间有个不成文的铁律:一旦发现走火入魔的入殓师,杀无赦。
    那狐狸几个纵身跃到顾城越面前,步履轻巧,迅捷如风。顾城越的手法已算是出类拔萃,每次看着煞气就要切入狐狸的身体,一旦相触才发现之前不过是个幻影。顾城越的动作极快,就连商无期也只能大概捕捉到他的进攻方向,但那狐狸却与他轻松周旋,游刃有余,九条尾巴簌簌晃动的时候,似乎还带起一丝微笑。
    狐主这一手绝技本该赢得众人称赞,文曲的脸色却是时青时白。这瑶台步他在净池莲花仙子献舞之时见过,瑶台本非台,原是一片空幻泡影,仙人无法立足;莲花亦非花,无水自浮本无根,天女素手不可折。当时莲花仙子于瑶台之上,幻化九重虚影,清丽浓艳各具风姿,手执九种乐器,歌舞妖娆,就连火眼金睛亦分不出何真何幻,天庭众仙无不绝倒。
    文曲本以为莲花仙子世无其二,那凌空缥缈的步法更是无人能及,却不想这老狐狸竟已深得精髓,若真若幻,只在一念之间。别说顾城越不是它的对手,哪一天这老狐狸若是真起了异心,试问天上天下有几个人是它的对手?
    虽然天庭并非想将所有的妖怪都斩尽杀绝,但过于强大的妖怪势必遭到天庭围剿,直至形魂俱灭。文曲此时心情复杂,虽说他和狐主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但毕竟是他难得能说的上话的聪明人,如果可能,他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和这老狐狸兵刃相见。
    早就听说青丘狐主已闭关多年,今日却突然出现在此,未免也太突然了一些。况且老狐狸从来不做心血来潮的事情,此番前来,必有原因。
    文曲尚在苦苦思索狐主究竟为何出现,那边狐主和顾城越缠斗正酣。顾城越周身的煞气愈发浓重,肉眼几乎都能看到他的身体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紫色光晕之中,就连不知何时出现的属镂,也染上一层紫色的寒芒。狐主只是运用身法纠缠躲避而不进攻,却依旧受煞气所慑,不敢与顾城越近身相搏。
    忽然,狐主纵身跃起,停留在空中的半秒之内,竟收起身法,以真身向顾城越直扑过去!
    简直是找死!
    文曲忍不住喝了一声,一手夺过身边白医生手中的银针向那边投去。虽说这细如蚕丝的银针不可能挡住属镂的劲力,只要能让它偏差一分一毫……也能保住那狐狸的小命。
    随着轻如点水的断裂之声,已被削去一半的银针插入砖石地面,滚热的鲜血先是星星点点,而后汇成小股,倾泻在地。
    属镂已深入狐狸的胸口,若非被银针弹开些许,那狐狸早已心脉断裂横尸当场。但它仍是不肯移动分毫,一双银色眸子直直地盯着顾城越的眼睛,目中宝光流转,光彩绚烂不可直视。
    这是……狐惑术!
    不过区区数秒的时间,文曲却觉得比他朱笔阅卷点状元的时候还要难熬。
    狐惑之术和一般人所说的媚术和摄魂术有本质上的不同。媚术的原理等同于心理暗示,只不过道术高超的狐狸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令对方进入暗示状态,从而对被暗示的内容深信不疑。摄魂术则技高一筹,暗示加上法术的引导,能诱导出人内心隐秘的一面,接受摄魂术的人通常会性情大变,和之前判若两人。而狐惑术,又在二者之上。
    自古以来,能施用狐惑术的狐狸寥寥无几,除了狐惑术本身对修为有极高要求之外,施术者亦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施术者以元魂出窍,强行进入对方的元魂之境内,如果施术者的能力凌驾于被施术者之上,完全能够让被施术者神魂俱灭。但对施术者而言,元魂出窍本就凶险非常,更何况若对方和自身的实力并无悬殊,可能根本无法进入对方的元魂之境,到时候反被对方所制,后果不堪设想。
    一般而言,元魂从出窍到侵入,必须全神贯注,并佐以丹药法术。这狐狸竟然缠斗之时,眼神交错的瞬间强行施行法术,也未免太托大了!
    一听见颓然倒地的声音,文曲急忙上前将它托起。狐主双目紧闭,嘴角噙血,原本光泽照人的皮毛也变得有些黯淡。白医生立刻按住它的颈间三寸,片刻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还好,元魂并未受损,只是心脉震伤,静养便可。”顿了顿,又看了文曲一眼,“幸亏你的银针将属镂弹开半寸。不然阴气入心,就算仲景再世也无力回天。”
    不知为何,文曲心中竟然有些得意。反观顾城越,却是双目失焦,如泥塑木雕般僵立当场。
    “老狐狸,今日所为,和你平时的作风大大不合啊。”文曲揪了揪它的耳朵,与白医生对视一眼,便将它四肢按住。对方立刻会意,四指并拢如剑,直直插入狐狸胸口,一边拔出剑刃,一边将受损的心脉暂时封住。这场景看上去甚是骇人,但那狐狸只是轻哼一声,之后便缓缓睁开眼睛。
    “好久不见,你这混蛋神仙还是和以前一样令人讨厌。”狐主的声音竟不像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动听惑人,反倒带着点淡淡的沙哑,“放心,死不了。”
    千年为白,万年化玄。这狐主周身的白毛尽褪,想来是修行已入化境,飞升与否,全凭它自己高兴。白医生心中暗暗想到,早就听说狐为万妖之长,灵性非比寻常,却是最最不愿意成仙。如今看来,这话竟然是真的。
    这时,白医生手上猛一用力,将剑身完全拔出,一汪热血从狐主胸口喷涌而出,只听它痛哼一声,一瞬间瞳孔骤缩,利爪暴涨,伤口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
    二人才稍稍安心,却见那狐主喉间耸动,张口吐出一颗宝光流转的浑圆珠子来。文曲见状脸色大变,“老狐狸,你把狐珠吐出来是想做什么!别告诉我想让我来接替你狐狸大王的位置,我是万万不肯的!”
    狐主无力地白了他一眼,“我若是把位置传给你,只怕要被列祖列宗活剥了皮。你用它……救……”失了狐珠的狐狸十分虚弱,方才愈合的伤口又渐渐渗出血丝,白医生立刻将五根银针插入它的胸口大穴,强行激起心脉,“快点!这办法拖不了多久!”
    墨绿锃亮的狐珠在手心中沉甸甸地滚动,若是将它销毁,世上便再无青丘之狐。
    文曲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戾色,攥紧了手中的狐珠,回眸之间,却看见白医生还在为它施针。他与那狐狸非亲非故,只怕更不知道狐狸乃是最负心薄幸的生物,就算今日救了它,他日保不准用他来垫肚。
    他不惜损耗自己的灵力,来救治这素不相识的狐狸;而那老狐狸枉费精明一世,竟然把至为重要的狐珠交到他人手中,只为救那奄奄一息的獬豸。
    情之一事,何人不痴。
    文曲自嘲地笑了笑,将那颗狐珠放在獬豸额上的断角之处,片刻之后,狐珠光芒大盛,而那獬豸的身躯渐渐缩小,竟然只剩下手掌般大小的一只小兽,四蹄蜷缩,垂首沉眠。
    想不到……任法兽修为散尽之后的本体,还……挺可爱的。
    狐珠入体,那狐狸的眼中登时有了神采,却连句谢也等不及说,一看到文曲手中的小獬豸,立刻夺在怀中,收起利爪,极尽温柔地抚摸着它的鬃毛。
    “我这次来,是为了了结尘缘。”狐主用潮湿的吻轻轻蹭了蹭小獬豸的身体,那小兽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却像是感觉到了对方的温暖,将身子靠的更近。那双银色的瞳孔中,是藏不住的惊愕和欢喜。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在闭关之时便算到了今日,那人嘱托我办的事情,现已还了他的人情。我本想了结了这尘缘,就此飞升不问世事……”
    却没想到,遇到了它。文曲看着那只不停蹭着狐狸毛绒绒身体的小獬豸,那狐狸索性将它贴着自己的肚皮温暖着,那模样哪像是一只万年老狐狸,分明就是驯养的家犬。
    这尘缘,看来是,不能了了。
    “当时,那人曾与我约定,今日他的后人必有浩劫,请我务必出手相助。”狐狸的九条尾巴轻轻摇动,像是人类说话时不自觉挥舞的手一般,“我欠他一条命,于是允了,但心中仍有怀疑。一来年代久远难以预测,二来据我所知,他并无后人。”
    “但几日之前,我青丘之地,便有地脉异动,举国上下惴惴不安。我在闭关中亦有所感,推算之下便有结论。奇怪的是,推算所示的结果,竟然和他与我约定的时间地点分毫不差。此时我才发觉事情不妙,立刻破关而出。却没想到竟有入殓师走火入魔。”狐狸望着头顶明月,语声怅然,如有所思,“情急之下,我用狐惑之术强行进入他的元魂之境。孤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般的元魂。当我进入之时,它正陷于幻象之中挣扎不得出,那幻象里被刺死的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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